□樊秀峰
一入春,樹上的斑鳩就開始叫了。叫聲低沉而又蒼老,不很悠長,不甚嘹亮,更不清脆,老是懶洋洋的,顯得暮氣沉沉,仿佛是無所事事、情緒不高的樣子。特別是它的尾音,好像是咽進嗓子裡去的一聲嘆息,有些無奈,讓聽到的人無端地起了惆悵。叫的時候,常有一搭無一搭的,有時連叫兩聲,有時連叫三聲,然後就歇一陣兒,好像瞌睡了,又好像忘了似的。大概,斑鳩叫時,是皺著眉頭的吧。
從小到大,一聽到斑鳩在叫,心裡湧上來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村子裡有許多大樹,有麻雀、老鴰、鵓鴿、喜鵲等,也有斑鳩。喜歡村裡那些斑鳩們,喜歡聽它們春天裡的叫聲。過了二月,天就不大冷了。進入三月,日也暖,風也暖,春深似海,日子安逸,斑鳩的叫聲在樹林子的深處,此起彼伏,叫得人愈發地春困,昏昏欲睡。聽到斑鳩在叫,卻不容易看到它的身影,它們總是待在高高的樹頂子上,在密密的枝丫間,距離人很遠。等到樹們發了芽、長開了葉子,就會更不容易發現。有時,在樹下追尋著叫聲仰頭看,卻只看得到一層層的枝丫與樹葉子,陽光在樹葉子間閃閃爍爍,再高遠處,則是緩緩飄動著閃亮白雲的天空,每每就會覺得有點兒孤獨,又有些失落。
喜歡讀汪曾祺的書,他在書裡曾經好幾次寫到斑鳩的叫聲。其中一篇這樣寫道:
我家的荒廢的後園的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天將雨,鳩喚婦」,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急切:「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 斑鳩在叫他的媳婦哩。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鵓鴣鴣——咕!鵓鴣鴣——咕!」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咕。」這是媳婦在應答。
汪曾祺的文字真是有趣,有時有股單純、清澈、可愛的小孩子氣。
印象中,老家村裡的斑鳩並不多,從它們的叫聲就能清晰地聽出來。在春天裡,天氣晴好時,前半晌,或天將晌午,村子裡靜靜的,日頭白花花的,曬得人身上暖暖的。可惜,沒有在雨天裡聽到過斑鳩叫。
見過斑鳩,不是在村子裡,而是在城市。秋天午後,到陵園裡去散步,看到五六隻灰斑鳩和一群麻雀、麻野雀正圍在高大的柏樹下,啄著落在地上的柏鱗殼,撿柏樹籽吃,樣子和神態都很可愛。陽光照在它們綢緞一樣光滑的灰色羽毛上,閃著油油的柔光。陵園裡柏樹森森,很安靜。
幾隻灰斑鳩仍和麻雀、麻野雀混在一起,低頭啄著空地上的柏鱗殼。麻雀們三三兩兩擠在一塊兒,嘰嘰喳喳的,蹦來蹦去,搶得最歡。麻野雀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翹著長長的尾巴,咋咋呼呼,有點兒愣,有點兒傻,有點兒不太穩當。灰斑鳩則安詳得多,不怎麼出聲,有時會停下來,歪著頭,瞪著圓圓的透亮的黑眼珠,朝人們看,不一會兒,又邁著小碎步走開,去啄別處的柏樹籽了。
每聽遠處有斑鳩在叫,仍會感到十分欣喜,立馬停下手,側著頭,仔細地聽一會兒。聽著斑鳩叫,不由想起春日的鄉下,想起深遠的藍汪汪的天空,想起曬在身上的暖烘烘的日頭,想起那些沉默著的大樹……繼而,想到童年的時光,想到故家舊物、雲煙散場,想到曾經鬱積在心裡的那些亂亂的惆悵,引起我一點淡淡的鄉愁。
無意之間,我在電腦上搜到了斑鳩的叫聲。一時間,小小的書房仿佛變成了寂靜的鄉野、悠遠的山林,真是有趣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