妨礙消毒技術和理論被接受的客觀因素還包括:李斯特早期文章專注技術操作步驟和石炭酸配置,又經常修改,無規範化,細節難控,難以重複;大多數醫生抵制,多是由於心理惰性——消毒繁瑣,手術後不能立竿見影,費用增加,緊急狀況下難以實施等;權威醫生擔心自己地位被挑戰,對社會各界施加了負面影響。
乙醚麻醉和消毒防腐是開創外科手術新紀元的雙子星座。此圖為乙醚麻醉手術展示大廳。http://library.massgeneral.org/
撰文 | 智 剛
責編 | 黃俊如
乙醚麻醉和消毒防腐是開創外科手術新紀元的雙子星座:麻醉給了醫生施展技能的空間和時間,消毒給了病人生存的希望和保障。
乙醚麻醉問世前,外科醫生大多只是處理外傷和體周較小的手術,手術對醫生的要求是操作穩、準、狠、快。1846年,美國麻省總醫院(Massachusett General Hospital, 簡稱MGH)向世界首次公開展示乙醚麻醉手術時,醫生切除病人頸部血管瘤只用了10分鐘。而手術病人的死亡多是由於術前處理和術中的疼痛——因為疼痛,很多病人寧可病死,也不願手術。乙醚麻醉發明後,醫生不但獲得了足夠的時間,而且敢於實施包括開腹、開胸、開顱等在內的較大、較為複雜的手術。
然而,在乙醚麻醉得到推廣的同時,術後死亡率較之以前卻大大上升。英格蘭著名產科醫生、氯仿麻醉的發明者詹姆斯·辛普森(James Simpson,1811-1870)曾這樣描述: 「較之滑鐵盧戰場上的英國士兵,躺在我們醫院手術臺上的病人,面臨死亡的機會更大!」
這是由於手術後感染所致!
1867年,英國醫生約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 ,1827-1912)在《柳葉刀》(Lancet)上發表文章,提出外科手術消毒的技術和理論。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很快接受了這一理論和方法,使手術後的病人死亡率大大下降,挽救了無數生命。但有些國家卻置之不理,甚至反對,包括英國自己。而發明手術麻醉的美國,竟成為世界上最後一個接受這一理論和技術的國家,而且還是迫於一件令美國民眾刻骨銘心的悲慘事件。
約瑟夫·李斯特。圖源:Wikipedia
01
誰殺了總統
1881年11月20日,在經歷79天煉獄般的 「治療」 後,上任不到4個月就被刺殺的美國第20任總統詹姆斯·艾伯拉姆·加菲爾德(James. A Garfield,1831-1881)去世。當天,多家報紙以 「無知的布利斯」(Ignorance is Bliss)為標題【註解1】,來譏諷和指責總統治療主管醫生威拉德·布利斯(Willard Bliss,1825-1889)傲慢、愚蠢的不當治療,導致了總統身亡。
1881年7月2日,在華盛頓巴爾的摩的波託馬克火車站,總統加菲爾德被不同政見者查爾斯·吉蒂尤(Charles J Guiteau) 開槍暗殺,一槍射中上臂,一槍射中後背,10名醫生先後趕到,第一位到達現場的史密斯·湯森(Smith Townsend)立刻按照可能的彈道軌跡,用未經任何處理的骯髒手指插入傷口,反覆探索,試圖找到彈頭無果,悲劇由此開始。
時任美國戰爭部長、第16任總統亞伯拉罕·林肯的兒子羅伯特·託德·林肯(Robert Todd Lincoln,1843-1926)【註解2】任命華盛頓軍械廣場醫院院長布利斯為總管,組織治療團隊。布利斯是彈道創傷專家,美國內戰時期的戰地醫生,年輕的時候與總統有過交往,並被誤以為參加過林肯總統遇刺時的搶救。
布利斯傲慢自大、放肆妄為,對總統的傷勢,他聲稱,「如果我救不了,誰也救不了」。他控制全局,甚至將總統的私人醫生和護理排之在外,斷絕總統與外界的任何聯繫和接觸,包括家屬和朋友。
在當時,如果不傷及重要器官和關鍵血管,槍傷的死亡率很低,數天後即可恢復,但含鉛子彈在體內停留,具有很大危險性。布利斯把取出總統體內的子彈作為治療主線,和其他醫生多次用骯髒的手指和探針在總統的傷口內摸尋,總統的肝臟和膀胱被捅破過,肋骨被撬斷過。由於布利斯從一開始就認定子彈打中總統肝臟,故所有操作都集中在右側。電話發明者亞歷山大·格雷厄姆·貝爾(Alexander Graham Bell,1847-1922)為此設計出金屬探測儀,但由於布利斯擔心自己的判斷失誤丟臉,從中作梗導致貝爾的失敗。【註解3】
布利斯迷信於 「對抗療法」(靠身體的本能),在整個子彈探索中,堅持不讓使用麻醉劑,而是使用大量鴉片鎮痛,奎寧對付持續高燒,不顧總統嚴重的痢疾史,用高蛋白肉類餵食。在總統嚴重持續嘔吐,無法進食的情況下,竟然採用直腸灌食(直腸根本沒有吸收功能)。
布利斯開創了每日不間斷向社會公布總統的治療和身體狀況的做法,但是所有新聞報導都必須經過他的批准。他和整個醫療團隊成為全國最受關注和尊敬的大明星。白宮的報導隱瞞病情,實少虛多,直到總統去世前幾天,還在告訴人們總統狀態很好,告訴總統本人,病情已經 「走出森林」。
總統去世後的屍檢報告顯示:嚴重消瘦(體重從210磅下降到130磅),多發皮下膿腫,右耳、左腋下、鼻竇多處引流,脾動脈撕裂,覆膜後、肝臟周圍大膿腫,原來3寸大小的傷口,已被擴大成從肋骨直到腹股溝20英寸硬化乾枯的瘻管。子彈通過第一腰錐,停留在胰腺後面。
全身膿腫壞疽,劇痛中死去的加菲爾德總統 圖源:Lithograph by Currier & Ives. From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報告引起眾怒:顯然子彈沒有造成致命傷,總統是被反覆的傷口探索導致全身的感染膿腫活活折磨而死的——此前的虛假新聞欺騙了大家。民眾強烈譴責,「是醫生殺了總統」。尤其是殺手吉蒂尤在法庭審判時「我開槍打了他,但我沒有殺害他」 的辯駁,傷透了美國民眾的心。【註解4】
對加菲爾德總統的死,新聞和公眾輿論如潮,媒體質問:是什麼讓布利斯如此自信?為什麼大家都相信只有布利斯能救總統?周圍那麼多優秀的醫生都做了什麼?為什麼不接受已在歐洲成功實施10多年的消毒防腐技術?矛頭擴大至整個醫學界,擴大到整個國家。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之下,美國開始低下傲慢的頭,接受手術的消毒防腐。
加菲爾德總統不僅僅是布利斯個人傲慢的犧牲品,也是美國外科醫學界、更是國家的傲慢的犧牲品。
02
英國的偏見
1881年,在倫敦召開的國際醫學大會上,德國著名外科醫生理察·馮·沃克曼(Richard von Volkmann,1830-1889)以消毒防腐為界,把外科手術史分為前時代和後時代,他說:「消毒防腐使外科手術從偶然的規律中解放出來,決定手術成功的不再是好運與厄運,而是知識與無知、能力與無能、勤奮與疏忽的較量。」
19世紀前半葉,歐洲大陸的外科醫生以個體行醫為主,沒有特定的手術室,手術在辦公室或就診室內進行。手術區內和醫生外衣上的血肉殘渣、汙垢的厚薄,往往成為顯示醫生資歷和經驗的標誌。在極少數的醫院外科病房,也是充滿惡臭,到處可見滴落的膿液,顫抖抽搐的肢體,丹毒壞疽肆虐。當時,手術病人的死亡率超過50%,據愛丁堡大學皇家醫院(Royal Hospital of Edinburgh University)著名外科醫生詹姆斯·賽姆(James Syme,1799-1870)統計,僅截肢的死亡率,愛丁堡43%,格拉斯哥39.1%,費城醫院24.3%,麻省總醫院(MGH)26%,法國60%,蘇黎世46%。
感染腐敗已經成為手術難於跨越的鴻溝,全世界都在尋找克服這一障礙的方法。
蘇格蘭格拉斯哥大學皇家醫院 (Royal Hospital) 外科教授李斯特也在尋找。
李斯特1827年4月5日出生在英國埃塞克斯郡西漢姆地區(West Ham, Essex)一個富有的家庭,做酒商的父親是個業餘光學家,是複合顯微鏡中消色差物鏡的先驅,1823年成為皇家學會會員。李斯特自幼聰穎好學,在家接受小學教育,中學就已精通法語和德語,並掌握拉丁語、義大利語、荷蘭語等多種語言。受父親的影響,他喜歡觀察和思考,做各種小實驗。十幾歲時,李斯特進入貴族學校學習數學、自然科學和語言,1844年考入倫敦大學學院,學習植物學,1847年獲文學士學位,1852年獲醫學碩士學位,1853年赴愛丁堡大學皇家醫院,任賽姆教授的助手。
1861年,李斯特成為格拉斯哥皇家醫院的外科教授,在自己的病房區內,術後嚴重的化膿壞疽引發的高死亡率始終困惑著他。當時,對傷口腐敗,多數人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病人自身的問題,二是由惡劣空氣(稱瘴氣,有毒邪氣)造成暴露傷口的損傷,很多人甚至把傷口化膿看成是癒合的開始。
1865年的一天,李斯特遇到化學教授託馬斯·安德森(Thomas Anderson),安德森無意間提到法國生物、微生物學家和化學家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1895)1863年的一篇有關發酵和腐敗的文章《腐敗研究》(Recherches sur laputerfation),文中把葡萄酒和牛奶的變質,歸因於微生物的存在,還指出微生物也可使生物組織腐敗。李斯特閱讀了論文,聯想到手術傷口的腐敗壞疽是否也與微生物有關。他使用不同的生物組織,重複巴斯德的實驗後,相信病人手術傷口的腐敗壞疽,也應是由微生物所引起。
李斯特根據非開放骨折損傷幾乎沒有腐敗和死亡發生的經驗觀察,排除了自身原因造成術後感染腐敗的可能;另根據英國著名外科醫生約翰·亨特(John Hunter,1728-1793)100年前的發現——肋骨骨折穿透肺臟的病人,雖然接觸到空氣,也不會發生膿腫的現象,否定了 「瘴氣論」 的傳說。
巴斯德通過過濾、高溫、化學溶液處理這三種方法去除微生物,防止牛奶變質和組織腐敗發生。李斯特選擇了化學處理方法用於傷口的消毒。
當時英國和歐洲的一些國家將石炭酸用於下水道汙水的除臭消毒處理。李斯特調查發現:1,石炭酸可殺死汙水中的寄生蟲;2,灌溉草地後,不影響牲畜食用,毒性很小。他開始嘗試用石炭酸溶液清洗手術器械和手術傷口,用塗有石炭酸的布料覆蓋傷口。
1865年8月1日,11歲的男孩傑姆斯·格林利斯(James Greenlees)被馬車車輪碾造成左小腿開放性骨折。李斯特用石炭酸清洗傷口後,用浸透了石炭酸的布料覆蓋傷口。四天後揭開發現,傷口沒有出現常有的腐臭味,沒有化膿和壞疽。後每四天更換敷料,期間病人體溫穩定。六周後,病人傷口癒合出院。
1867年3月, 李斯特在《柳葉刀》上發表第一篇消毒文章 《治療複合型骨折膿腫的新方法和化膿狀況的觀察》,文章分為兩部分,11個病例,詳述了治療過程中遇到的各種情況和處理,包括使用石炭酸浸泡手術器械,石炭酸溶液洗手,石炭酸室內空氣噴霧(認為微生物來自空氣中),石炭酸清洗傷口,石炭酸敷料覆蓋傷口。文中傷口逐漸被新鮮肉芽和血管填充,碎骨可以被吸收的病理觀察,是外科學上的首次報導。治療的結果只有兩例死亡。
1867年8月,在都柏林召開的全英醫學聯合會上,李斯特發表《實驗外科學的消毒原理》,卻沒有引起人們太多的注意——由於石炭酸在許多領域,尤其在消毒殺蟲方面的應用,大家把李斯特的消毒原理和石炭酸的應用混淆起來。
11月《愛丁堡每日評論》發表匿名文章,指出近幾年來石炭酸已在世界廣泛應用,法國巴黎的化學家、藥劑師朱爾斯·利馬爾(Jules Lemaire,1814-1873)1860就已經出版,並在1865年再版了關於石炭酸在農業、衛生、獸醫和醫學外科等方面應用的專著,書中還詳述了如何殺滅微生物。
李斯特立刻找到此書,看後寫信給《柳葉刀》,承認自己不是第一個在外科中使用石炭酸的人,但指出自己文章的目的和原理與書中不同,並提倡大家可選用任何相似物,來達到消毒目的。
兩周後,辛普森實名發文,不提消毒理論,直指李斯特作為學者,藐視文獻和忽略他人的工作,並列出更多使用石炭酸的作者:1863年,卡爾弗特(F C Calvert)曾在《柳葉刀》上發文,提醒醫學界,注意石炭酸的治療特性;義大利的恩裡科·波蒂尼(Enrico Bottini,1835-1903)1866年發表文章,報導用5%石炭酸成功處理了600多個病例 (但使用水作為溶劑,受到質疑,石炭酸很難溶於水中)。辛普森批評李斯特只是簡單重複別人的做法而已。辛普森的追隨者也在報刊上,攻擊李斯特,譏諷李斯特的消毒是「石炭酸治療」,由於將石碳酸塗在布料上使用,又被稱之為 「膩子療法」。
李斯特無視權威和輿論壓力,堅定信念,不斷改進方法技術,連續在《柳葉刀》上發表文章。
1869年英國醫學大會上,李斯特再次遭到圍攻,資深外科醫生託馬斯·努尼利(Thomas Nunneley,1809-1870)是一個極端保守派,他引用多個他人的失敗案例,反對微生物理論,反對消毒技術。李斯特發文反擊他是「自己不理解、也未嘗試過就大加反對的教條主義者。」 會上倫敦10家教學醫院的10多名醫生報告了他們採用李斯特方法防止腐敗的結果,好壞兼之,也增加了大家的懷疑。
倫敦的外科名流們反對最為激烈,認為消毒技術減少了手術死亡率,存在暗喻倫敦醫生手術死亡率高,是對倫敦醫生的挑戰。倫敦醫生的集體反對,在政界、皇家和全國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1869年李斯特前往愛丁堡接替去世的導師、嶽父賽姆的外科教授職位。當時的愛丁堡大學在全英國,無論教學還是臨床都是最好的。李斯特認真學習和研究巴斯德學說,不斷總結經驗,在愛丁堡的七年多裡,發表了10多篇消毒論文。他常常徹夜工作,多在凌晨才入睡。李斯特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講師,他的課風趣幽默,吸引了大批學生,創造了學生聽課規模的歷史。
李斯特花大量時間在病房,觀察傷口的癒合、潰瘍的修復、肉芽組織對骨頭的吸收以及血液凝固的過程,同時不斷改進消毒技術,其間發明的脫脂紗布敷料至今還在使用。由於當時不清楚病原和腐生微生物,錯誤認為空氣生菌,他設計了一個巨大的噴霧器(Donkey Engine),將手術空間全部噴灑5%的石炭酸,又被社會上被譏諷為 「噴霧和紗布療法」。【註解5】
李斯特大型噴霧器複製品。圖源:Science Museum London.
「婦科之父」、骨盆和腹部外科專家勞森·泰特(Lawson Tait,1845-1899)始終懷疑和反對消毒學。他仿效伊格那茲·塞麥爾維斯(Ignaz Semmelweis,1818-1865),認為使用嚴格的清潔法也可防止壞疽。
被稱為「母親的救星」的塞麥爾維斯,1844年畢業於維也納醫學院,後進入維也納榮民婦科門診,做管理員時發現用來訓練醫科學生的第一產科和用來訓練助產士的第二產科,由於產褥熱造成的產婦死亡率相差很大,前者常在10%左右,後者不到4%。直到他的一個醫生好友突然去世。這位醫生生前為產褥熱死亡的產婦做病理解剖時,割破了手指,並且出現了和產婦一樣的產褥熱的症狀。
塞麥爾維斯聯想到,第一產科的醫科學生有時會在完成屍檢訓練後,直接對產婦進行檢查,而訓練助產士的科室則沒有屍檢培訓因而沒有接觸過屍體,他懷疑是醫生屍檢後的手上的 「屍體顆粒」(cadaverous particles)導致了產褥熱死亡。隨後他要求屍檢後,所有的人都用漂白粉洗手,兩個門診的接生死亡率立刻降到1.2%。【註解6】
泰特發表的文章,其防止壞疽的結果都好於李斯特的方法。他篤信統計學,從1868年就發文質疑李斯特方法在統計學上的可靠性,尤其是對李斯特手術後,45%下降至15%的死亡率,泰特認為從選擇病例,治療方式,結果評價等,都不符合嚴格的統計學法則。泰特在1872-1890年間,從醫院衛生改善、清潔環境護理保障等多方面,對比李斯特的方法,發表了多篇統計學文章,使兩者間的統計差越來越小。直至1890年,泰特還在挑戰,呼籲李斯特給出可信的統計學結果。
1875年,李斯特在愛丁堡醫學年會上現場示範,試圖以實質性的指導說服大家,但很多醫生還在等待他的統計學結果。
1879年,英國醫學聯合會上,李斯特的消毒理論依然是大會爭論的焦點,但大多都是情緒的發洩。外科醫生們在傷口感染和敗血症的理論,新鮮空氣、醫院衛生、手術期間清潔是否和李斯特複雜、不斷變化、耗時耗費的療法一樣有效等方面激烈爭論。威廉·薩沃裡(William Savory,1826-1895, 1885-1888年間任英國皇家外科學院院長)還在指責李斯特沒有提供可信的統計數據,明確表示反對防腐消毒。無奈的李斯特,有時也以 「不介意理論,嘗試實踐」 的態度,試圖結束無休止的戰鬥。
流行社會的 「消毒統計學評價」,突顯了英國人的「紳士」風度。是否該用統計學評價消毒,分成了三大陣營,爭論長達20多年。反對者認為:統計學不能說明一切,不一定適合醫院,成功案例勝於一切。支持者認為統計學有數字的正確性,可以避免錯誤。中立者則認為僅靠統計學說明不了問題,應該用自己的理解去解釋結果。「比較論」、「改進學」 辯論常見報端。包括《柳葉刀》和《英國醫學雜誌》都以「論統計學的謬誤」、「懷疑論」和「無菌主義」等副標題刊登各類文章和信件。
消毒技術和理論在英國長期未被接受,來自社會的各種偏見,例如:
1. 石炭酸在英國和歐洲地區廣泛應用很久,常見於生活中,過於普通。
2. 石炭酸在外科醫學上的使用,國內外早有諸多報導,不是什麼新的發現。
3. 懷疑微生物的存在和致病,很多有名望的醫生公開聲明: 「讓我看看微生物在哪,我就相信消毒的理論」。
4. 許多人認為手術死亡率從50%下降到15%,是與醫院清潔環境管理,飲食護理等有關。
5. 有些醫生只在手術前洗淨手,就可以大大減少死亡率,甚至小於15%。
妨礙消毒技術和理論被接受的客觀因素還包括:李斯特早期文章專注技術操作步驟和石炭酸配置,又經常修改,無規範化,細節難控,難以重複;大多數醫生抵制,多是由於心理惰性——消毒繁瑣,手術後不能立竿見影,費用增加,緊急狀況下難以實施等;權威醫生擔心自己地位被挑戰,對社會各界施加了負面影響。
03
德國的敏銳
1870年,普法戰爭爆發,李斯特發表了一篇非常簡單明了的文章,強調對受傷士兵消毒的重要性,建議用5%的石炭酸清洗傷口,清除血塊,結紮止血;介紹敷料等所需材料的選擇和使用,並暗示消毒可有多種辦法。由於缺少詳細細節,這些方法在戰場上沒有被廣泛使用。但幾位嘗試過的戰地醫生,回國後繼續開展了消毒技術的實施。
哈勒(Halle)的外科教授理察·馮·沃克曼從戰場回來後,經過反覆的實驗,成功掌握了李斯特的消毒技術,病人蜂擁而至,名聲四起,沃克曼到處示範和宣講,對李斯特消毒方法在德國的推廣和應用起了重要的作用,被稱為李斯特的 「忠實信徒」。
而德國接受李斯特消毒技術和理論的第一人,是沃克曼的親密朋友、萊比錫(Leipzig)外科醫生卡爾·蒂爾希(Karl Thiersch,1822-1895)。1867年當看到李斯特的第一篇文章後,蒂爾希就用同樣的方法治療了16個膿腫病例,全部獲得成功。他寫信給李斯特,將功勞歸於李斯特,並附上自己的文章,還派人專門去格拉斯哥學習受訓,他的學生,赫爾曼·喬治·約瑟夫(Hermann George Joseph)1867年12月21日在萊比錫發表了德國第一篇關於消毒的論文。蒂爾希在一個有300張床位的醫院裡,採取消毒治療,壞疽得到全部控制。更為關鍵的是,蒂爾希從一開始就用萊比錫教授發現的水楊酸,來替代石炭酸。
1872年柏林醫生舒爾茨(A. W. Schultze)和萊瑟( L. Lesser)分別訪問愛丁堡數周,拜訪李斯特,並觀摩和學習消毒技術,回國後發表文章, 詳細描述了李斯特的消毒方法,並在1872年新成立的德國外科學會第一屆大會上,將消毒列入會議議程,促進了消毒的傳播。
1872年,慕尼黑的大醫院膿毒血症、丹毒猖獗,壞疽肆虐,外傷和手術後的病人因感染而死亡超過80%,醫院採取各種辦法無效,多次考慮關門。約翰·尼波姆克·馮·努斯鮑姆(Johann Nepomuk von Nussbaum,1829-1890)建議使用李斯特的消毒辦法,一周後,情況大變,很快,膿毒血症和丹毒得到控制,不久後從醫院消失。努斯鮑姆名震慕尼黑,他在1877年出版了《傷口消毒指南》(Leitfaden zur Antiptischen Wundbehandlung)一書,至少再版了5次,還被翻譯成五國文字。
德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全面接納李斯特消毒技術和理論的國家。德國的敏銳與英國的偏見,後人評論說與當時的醫學教育有很大關係。19世紀前半葉,德國的臨床醫學教育是在大學內完成的,有高水平和有臨床經驗的醫生教授上課,課程涵蓋病理、生理、生物、化學、物理;有解剖間和停屍房,學生在大學的附屬醫院接受完整的臨床教育。而在英國,臨床學習多以學徒身份跟隨醫生,在醫院只能旁觀(Walking the Hospital), 目的只是獲得實習執照。由於英國對屍體解剖非常嚴格的限制,很多學生去德法等歐洲國家學習屍體解剖。李斯特的新理論出現時,兩國的醫學權威和中堅力量的基本素質,存在很大差距。
德國成為當時世界醫學的燈塔,大家都以德國為榜樣,很多其他國家的醫生和學生也紛紛前往格拉斯哥和愛丁堡學習,接受訓練,回到自己的國家後,成為傳播消毒技術的主力。
巴黎外科醫生盧卡斯·查皮奧雷爾(J. Lucas-Championnière,1843-1913) 1868年在格拉斯哥李斯特實驗室進修,後成為一名狂熱的追隨者,回國後將消毒手術擴展到腹膜、滑膜、大腦和脊髓,1876年出版了適用本國的《消毒手冊》。
丹麥哥本哈根大學外科教授,馬蒂亞斯·希羅尼莫斯·薩克斯託夫(Mathias Hieronymus Saxtorph,1822-1900)1869年7月訪問格拉斯哥帶回李斯特消毒技術,並在全國推廣。
1874年,俄羅斯軍醫卡爾·雷赫(Carl Reyher)在愛丁堡學習了4個月,1878年的俄土戰爭,被聘為高加索地區軍隊的醫生顧問,使用消毒技術,在戰爭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義大利、澳大利亞、瑞士、斯堪地那維亞、荷蘭、比利時、維也納、奧地利、西班牙、加拿大、墨西哥等大部分國家都有醫生和學生,到格拉斯哥和愛丁堡訪問和實習。
1875年,李斯特前往歐洲休假,也希望了解消毒技術和理論在國外的影響。在義大利和奧地利,他一路受到熱烈歡迎,在德國更是盛況空前。知道李斯特的醫生和教授雲集慕尼黑,每天都在盛大的晚宴中結束,參加者包括皇家成員,各級政府官員和各個大學選派的學生代表團。
在萊比錫,李斯特見到了蒂爾希教授和他的 「最忠實信徒」 沃克曼教授,沃克曼教授還從哈勒帶來了家人和上百名的教授和學生,大家見到李斯特如醉如痴,興奮異常。在幾百人的宴會上,蒂爾希教授的致辭熱情洋溢,妙語連珠,他說:「和許多偉大的發現一樣,李斯特的發現也必須要過三關:一, 被大家笑著搖頭說,沒意思;二, 聳聳肩,輕蔑的說,是個很好吃的漢堡包(Hamburg,騙局);三, 早就知道這是個老故事了。」
李斯特發言說:「這次有了機會告訴大家,我也試用過水楊酸,好於石炭酸(蒂爾希從始至終使用水楊酸消毒)!」 大家頻繁交杯碰盞,直至深夜,學生們專門為李斯特創作了兩首曲子,其中一首的歌名是「石炭酸的糾結」,歌頌細菌和消毒理論,歌頌李斯特的貢獻。
1876年9月,美國費城同時舉行國際醫學研討會和國際博覽會,和歐洲的大多數醫生一樣,李斯特第一次跨過大西洋訪問這個年輕、充滿活力、神秘的國家,但他更想了解消毒理論和技術在美國的狀況。
04
美國的傲慢
1865年4月,美國內戰結束。由於科學和技術的迅速發展,僅10年時間,美國就把自己看成引領科學技術和工業發展的老大。1876年的費城博覽會場面巨大:200座大廳,萬國旗幟飄揚,每天參加人數超過10萬。國際醫學會持續一周,李斯特被選為外科分會的主席。
大會上,李斯特滿懷激情地發言,竟然忘記了時間。《波士頓醫學和外科學雜誌》這樣描述:李斯特教授用了兩個半小時講述消毒理論和方法,回答問題一個小時,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佔用了多長時間。李斯特演講流利,彬彬有禮,英俊大方,對消毒技術充滿信心。問題答辯精彩紛呈,爭論卻激烈異常。
李斯特完全沒有想到,在大會上他受到如此強烈的攻擊和各種嚴肅的質問,有些不知所措。第二天,他以各種形式進行宣傳,詳細地介紹,期望能說服大家,並在許多場合下奉承美國和美國的醫生,說美國醫生是天才,膽大,富有創造力,把乙醚麻醉稱之為歷史上造福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但似乎 「買帳」 的並不多。
在大會閉幕的晚宴上,李斯特坐在大會主席、美國外科協會主席塞繆爾·大衛·格羅斯(Samuel David Gross,1805-1884)的旁邊,格羅斯頻繁向李斯特敬酒,記者報導:格羅斯不但自命不凡而且虛偽,幾個月前,他還在美國外科協會上發言:「在大西洋的我們這邊,任何有信仰,有經驗的外科醫生,都會對李斯特的石炭酸治療不屑一顧」。格羅斯是大國沙文主義者的代表,在多種場合,他都聲稱,美國的環境比歐洲好,空氣清純,沒有汙染,只要清洗手術器械,保持醫生的手乾淨,就足夠了。
格羅斯的思想體現在1875年,美國現實主義畫家、攝影家、雕塑家託馬斯·艾金斯(Thomas Eakins,1844-1916)在讚揚格羅斯的油畫《格羅斯診所》(The Gross Clinic)(現存費城博物館)中,畫裡可見格羅斯的一位學生在手術臺上,正在用赤裸的雙手探測病人的傷口。
格羅斯診所,來源:Wikipedia, Thomas Eakins, The Gross Clinic, 1875, oil on canvas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 & the Pennsylvania Academy of Fine Arts)
當時,英國的《柳葉刀》是世界上最權威的醫學雜誌,每周一期,向全世界發行。到紐約後,被重新編印成每月一期,稱之為《倫敦柳葉刀》(London Lancet),1867年李斯特的第一篇文章發表後,也引起了美國同行的注意,尤其是在歐洲學習和旅行的醫生和學生,不少人前往格拉斯哥和愛丁堡觀摩學習。
1868年夏天,紐約醫生法尼爾·韋斯(Faneuil Weisse)在格拉斯哥有過短暫停留,他對李斯特的成功感到震驚,回國後到處宣講,並在1869年3月發表文章,詳細描述了李斯特如何認真、耐心、刻苦工作,如何做好環境管理,教學和消毒技術研究。但在美國的醫學年會上,這些技術受到很多人,包括權威們的攻擊。
芝加哥醫生愛德華·安得烈 (Edward Andrew)歐洲旅行回到芝加哥後,在多個雜誌發表文章,詳述了英國格拉斯哥的醫生們如何愉快地使用石炭酸防止腐敗,傷口如何長出的新鮮肉芽而不發生膿腫,說石炭酸是個好東西。但他沒有提到李斯特,文章也未引起任何注意。
1867年7-8月,波士頓城市醫院醫生喬治·德比(George Derby)(後成為哈佛首任衛生系教授)看到李斯特的文章後,9月就用石炭酸治療了一個大腿複合型骨折的9歲男孩,無感染,四周後傷口可見肉芽,1個月後骨頭連接。德比在10月底發表文章,但他引用李斯特的名字時,不知為什麼寫成了Lyster。
波士頓麻省總醫院(MGH)的多個醫生嘗試過石炭酸療法,喬治·蓋伊(Geroge Gay)還發表過文章,但把李斯特拼成了Liston。在另兩位MGH醫生的實驗失敗後,MGH內明文禁止使用李斯特的方法。
儘管李斯特的工作不斷發表,但美國關於消毒和防腐的文章卻寥寥無幾。1877年,紐約著名外科醫生,美國最早採用李斯特消毒技術的人之一的羅伯特·威爾博士(Dr Robert F Weir)曾指出,在美國,除了《紐奧良醫學和外科學雜誌》上的一篇,莫裡茨·舒伯特(Moritz Schuppert) 的文章外,幾乎看不到有關消毒技術的報導。出身德國的外科醫生舒伯特,曾返回德國學習,後在自己的診所內使用,兩年後報導了120例手術,死亡率只有4%。但是,舒伯特不久退休後,無人再繼續使用消毒方法。
李斯特消毒方法已經在很多國家流傳,為什麼美國反應冷漠?有文章分析,內戰後的美國,基礎教育相當落後,醫學教育和臨床訓練,依然沿襲英國傳統,醫生的臨床培訓還在醫院和診所,包括不少赴英國和歐洲的學生。在美國,除極個別大學醫院外,外科醫生絕大部分也是家庭式診所,剛畢業的學生,都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醫生的理念就是實用,讓病人恢復健康是主要目的,而忽略了理論學習和新技術研究。
在當時,李斯特的方法不但繁瑣,而且經常變化,無人知道詳細過程,例如器械如何浸泡,消毒需要多長時間,是否需要換衣等。操作時,器械常常被隨處亂放,掉在地上的敷料被隨手撿起再用。醫生和護理人員需要理解和配合,這個過程既費時又增加費用。即使有個別醫生嘗試,但失敗一兩次後,多最終放棄。許多醫生認為李斯特的消毒技術只是用石碳酸和紗布,沒什麼新穎的東西。更多的人認為,美國的環境遠遠好於英國,消毒法在美國不適用。
會議後,李斯特到美國許多城市觀光訪問了兩個月,沿途不遺餘力抓住機會宣傳消毒理論和方法。但能接受他的觀點醫生屈指可數,尤其難以接受細菌學說。大多數人還沉浸在19世紀初葉的傳統醫學裡,但又很自以為是,藐視別的國家的醫生。雖然醫學期刊全文發表了他在會議上的兩次講話,但無人評論。
然而在紐約和波士頓的訪問,讓他看到了希望。
外科醫生威廉·范布倫 (William Van Buren,1819-1883) 在費城會議期間,曾極力勸說李斯特到紐約展示消毒技術,範布倫在紐約社會和醫學各界都有著很大的影響。10月10日,李斯特站在紐約布萊克威爾島(Blackwell’s Island)慈善醫院的圓形展示廳裡,一百多名學生蜂擁而至,坐滿大廳,這是一次特殊的示範,也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李斯特為一個年輕人做了腹股溝梅毒膿腫手術,最讓他感動的是,一個學生有聲記錄下所有現場的談話內容,這可能是美國歷史上醫學講座的第一次 「有聲錄音」。有人形容此次展示演講,趣味十足,收穫頗豐,李斯特「消毒切開膿腫,敷上有效消毒敷料,排除液體,膿腫停止」的結束語,堅定自信,震人心扉。
波士頓麻省總醫院(MGH)是乙醚麻醉手術誕生地,是李斯特嚮往已久的地方, 觀摩英國首例乙醚麻醉手術展示時,他還是個學生。當時年輕的外科醫生,發現乙醚麻醉的關鍵人物,現已經成為外科主任的亨利·雅各布·畢格洛(Henry Jacob Bigelow,1818-1890)教授,給了李斯特最隆重的歡迎,在哈佛醫學院師生歡迎大會上,畢格洛不吝言辭,高度評價和讚揚李斯特的工作,並把消毒技術描繪成外科學上的一個完美藝術。難以置信,早期他曾堅決反對李斯特消毒技術在MGH內的應用。
1869年6月,世界首列公開乙醚麻醉手術的執刀者,美國麻薩諸塞州總醫院,外科主任約翰·沃倫(John Collins Warren,1778-1856)的孫子約翰·柯林斯·沃倫(John Collins Warren,1842-1927,與爺爺同名同姓)哈佛醫學院畢業後,在歐洲學習了兩年,離開前特意到格拉斯哥待了許多天,多次和李斯特聚餐,詳細學習了消毒技術和方法,並帶回許多石炭酸敷料,10月初,他使用李斯特的方法,在MGH完成一例乳房切除術。畢格洛非常惱怒,指責沃倫破壞了MGH的規矩,要求沃倫要麼放棄石炭酸,要麼走人。
李斯特訪問時,畢格洛已經被包括沃倫在內的幾個年輕醫生堅持使用消毒手術獲得成功而說服,並已相信細菌導致疾病的理論。後來畢格洛還讓哈佛醫學院畢業的孫子去李斯特那裡學習。著名的婦科醫生、美國醫學協會主席馬裡昂·西姆斯(J Marion Sims,1813-1883)在多個報紙發文,支持畢格洛對李斯特的肯定:「李斯特教授的訪問,給了我們國家的消毒抗菌手術一個新的動力。」 1879年,消毒手術在MGH全面實行。
美國醫生陣營開始分裂,但在傳統勢力下,消毒理論和技術並沒有佔主導。1881年總統遇刺治療團隊中的另兩位主管醫生,一位是來自費城大學的外科主任,著名槍傷專家戴維·海耶斯·阿格紐(David Hayes Agnew,1818-1892) 教授,一位是總統夫人直接點名,紐約大學醫學院著名外科專家富蘭克林·漢密爾頓(Frank Hastings Hamilton,1813-1886)教授。兩人都讀過李斯特的文章,參加過1876年在費城的國際醫學會,聆聽過李斯特來美的報告,但和布利斯一樣,他們也是旗幟鮮明地反對消毒理論。總統治療期間,有不少人呼籲採用消毒防腐技術,給總統夫人寫信,痛苦懇求:「不要再探測傷口,用石炭酸處理所有的東西!」
1901年,美國總統威廉·麥金利遭到暗殺,9天後也死於壞疽。
也許是歷史的教訓,美國倒成為最早接受無菌手術的國家。1889年,美國第一個無菌手術在MGH內一個如同珠寶、小巧玲瓏、特別設計建造的玻璃無菌手術間內完成。
MGH由沃倫博士操作的首例無菌手術。圖源:MGH外科大樓
05
可敬的一生
美國之行使李斯特意識到推廣消毒理論和技術的艱難。要讓自己的祖國英國全面接受消毒,倫敦是關鍵。1877年,倫敦國王學院醫院外科主任病逝,李斯特立刻申請空缺,但最終落選。享有如此國際盛譽的外科醫生被排斥在外,引起很多人的不滿和抗議,尤其是年輕一代的醫生。迫於輿論的壓力,國王學院專門為李斯特另設了臨床外科主任的職位。
李斯特離開的消息傳出,700多名愛丁堡的學生們籤名,祈求他留下。謠言說李斯特是為了名利、待遇和生活條件而轉往倫敦,而實際上愛丁堡的醫學教育和德國相同,各種條件都優於倫敦,醫院大而規範,床位多,教學體系完善,每年180多名學生,遠遠多於倫敦國王學院的25名。
在歡送集會上,李斯特坦陳,在倫敦的待遇、工作環境、學生質量等都不如愛丁堡,去倫敦是為了提高那裡的醫療和教學水平,是為了維持倫敦首都的形象。第二天,多家報紙刊登文章,指李斯特貶低倫敦,詆毀國王學院。醫院外科教授們集體抵制,揚言如果接納李斯特,將會辭職。後來,李斯特在《柳葉刀》上發表文章時,順便做了道歉,解釋當時只是為了安撫學生,講話不當。
李斯特有信心在倫敦營造出愛丁堡大學時的氛圍。國王學院批准了他提出的條件,允許李斯特開展原有的工作,允許籌建手術示範廳(當時的倫敦醫院,手術只在病房)。開始的工作阻力很大,大部分醫生和管理層不給與配合,由於護理工作與醫院管理系統分離,護士們負責病人出入、病房布置等一切活動,衝突不斷,給李斯特的工作增加了很多困難。
隨他一同轉入的4個學生起了關鍵作用,其中兩個畢業多年,已是經驗豐富的醫生,兩個還是在讀學生。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對李斯特的消毒理論和技術堅信不疑,對在倫敦的傳播懷有極大的熱情和期望。他們各顯其能,身兼多職,應對來自各方的刁難和障礙。李斯特則集中於教學和治療。李斯特開設的消毒理論和技術課程,初始聽講的學生很少,和愛丁堡課堂的座無虛席形成了鮮明對比,有一次甚至無一人參加。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竟有學生還認為消毒技術是來自德國。
隨著臨床消毒成功案例的增多,前來求醫的病人越來越多,講座越來越好,影響越來越大,尤其是來自外國的學生蜂擁而至,畢業後的學生又將消毒技術帶到世界各地,局面開始扭轉。
1881年,德國內科醫生和微生物學家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1843-1910)發明細菌培養法後,傷口腐敗微生物的鑑定和培養也得到證明,消毒理論說服了世界,也說服了倫敦。李斯特的聲望在世界上大增。此後召開的英國和世界醫學大會,李斯特都成為關注的焦點。
李斯特在國王學院醫院做了15年的臨床外科主任,除了繼續研究和改進消毒技術方法外,他還發明了金屬絲修復膝蓋的方法,改進了乳房切除術的技術,他是第一位使用腸線作為手術縫線、第一個使用引流管和主動脈止血帶的外科醫生。1881年,他被選為倫敦臨床學會主席,並先後當選英國皇家外科醫師學會主席,英國科學促進會主席;1883年維多利亞女王加封他為準男爵,1897年封為男爵,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英國醫生 ;1895~1900年任英國皇家學會會長。
1893年退休後,李斯特也從未停止過工作,81歲時還在研究用鉻酸消毒羊腸線,並發現消毒後的材料可以留在體內等等。
李斯特一生崇拜牛痘疫苗發明者愛德華·詹納 (Edward Jenner,1749-1823)。他和詹納有著幾乎相同的遭遇:被指責盜竊別人的發明,重複他人的工作;世界給與盛譽,但在英國受到打壓和排擠——詹納去世後近百年,依然非議不斷。他讚賞詹納不屈不撓,無視名利,堅定執著,為世界做出偉大貢獻。1891年建立的英國預防醫學研究所,他堅持以詹納名字冠名。【註解7】
李斯特謙虛謹慎,豁朗大度,感謝巴斯德微生物理論對他的啟發和引領,在發表的所有消毒論文中,李斯特都會引用巴斯德的文獻,感謝巴斯德的貢獻。
李斯特的成功也來自於年輕一代對他的支持。他的學生,包括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和進修者,對他無限崇拜和信任。李斯特是一個優秀的演講者,嗓音富有音樂性,條理清晰,雖然他有輕微的口吃,但一旦興奮起來,很難覺察。他的講座充滿激情,幽默風趣,聽他講課是一種享受。學生約翰·斯圖爾特(John Stewart) 在1910年寫道:「是上帝讓我們遇到這樣的天才,讓我們去幫助創造歷史」。
李斯特的成功還在於他的醫德修養和個人魅力,從行醫那天起,他始終對病人富有同情心,關心病人的需要,讓病人感到醫生對治癒疾病的信心。一次在國王醫院,李斯特途中遇到一位病人家屬,邀請同車前往,由於貧窮,這位家屬從來不知道醫院還有大門。
早期李斯特的個人診所,是根據經濟背景,由病人自己決定治療費用。
李斯特對病人彬彬有禮,在倫敦國王醫院的時候,李斯特要求所有的醫務人員要站在病人的角度做事,要尊重病人,在病房要直呼病人的名字,不能喊床號。每次巡診,他隨手幫助病人理理被角和用品,有時還親自為病人置換敷料,病人對他即崇敬又親近。
李斯特被稱為細節大師,做事十分小心,但有時過于謹慎。消毒技術中的配液濃度、敷料選擇、給藥方式等,他幾乎在每一篇新文章裡都有改變,這也是消毒技術推廣困難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文章和大會的發言中,對有些內容,他往往給人們以暗示,隨後會有定論,但很多都沒有兌現,這成為當年都柏林英國醫學協會上,李斯特受到很大攻擊的根源。李斯特也有他的局限性,包括對隨後出現的無菌手術,他曾極力反對。他還反對女性進入醫學院。
1912年2月10日,李斯特85歲,在倫敦去世。英國國會批准李斯特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Westminster Abbey),但李斯特早已留下遺囑,死後和妻子艾格妮絲·西蒙(Agnes Syme )葬在一起。艾格尼絲是李斯特導師的女兒,愛丁堡的外科醫生,是李斯特一生形影不離的工作夥伴和全職助手,兩人沒有兒女,1893年艾格尼絲去世後,葬在倫敦的西漢普斯特德墓地(West Hampstead Cemetery)。
李斯特不是第一個在手術中使用石炭酸的人,但李斯特是將巴斯德的微生物理論引入外科學,建立一個新的消毒理論的先驅者。他通過自己的聰明、智慧和堅定的信念,發展了防腐消毒技術,開闢了外科醫學上的一個新紀元,完成了科學和醫學之間聯盟的一個偉大創舉。
1879年,在阿姆斯特丹召開的第6屆國際醫學大會上,輪到李斯特發言,當他走向講臺,全場起立,大家鼓掌跺腳,揮動手帕和帽子,反覆多次平靜不下,在醫學科學史上,這樣的場景從未發生過。 大會主席,荷蘭眼科專家,弗蘭西斯·唐德(Franciscus C Donders,1818-1889)教授走上臺,拉著李斯特的手,走到前臺接受大家的持續數分鐘的歡呼,並深情地對李斯特說:「大家的行為不僅僅是欽佩,而是我們和我們的國家向您表達的感激之情!」
在1897年,多倫多英國先進科學聯合會年會閉幕式上,英國著名生理學教授,麥可·福斯特爵士 (Sir Michael Foster,1836-1907) 對李斯特的一生做出評價:「以前,他是我們這個互稱朋友的協會中的一員,現在,由於他對人類做出不可估量的貢獻,全世界的人都稱他為朋友。」
註解1, 英國18世紀新古典主義後期,最重要的抒情詩人,託馬斯·格雷(Tomas Gray,1716-1771)在1742年描繪自然、感嘆人生的詩《伊頓遠眺》中,最後一句是「無知是福,愚蠢是聰明的」 (Whereignorance is bliss. Tis folly to be wise)。
註解2,1901年9月6 日, 美國第25任總統,威廉·麥金利( WilliamMckinley)被暗殺時,羅伯特·林肯受邀參加活動在場。美國歷史上9位總統遭到暗殺,四位死亡,羅伯特·林肯是惟一,三任美國總統被暗殺致死的目睹者,隨後20多年,他拒絕和任何總統共同出席活動。
註解3,總統睡的是金屬彈簧床,幹擾了探測儀,加上布利斯控制探頭,只探右側,致使失敗,貝爾發現原因後,要求第三次檢測,遭到布利斯的拒絕,並在報上稱貝爾是騙子。
註解4,刺殺發生一周年時,吉蒂尤被執行絞刑,對吉蒂尤是否存在精神病的辯論,曾成為全國關注的大案。屍檢後保留了吉蒂尤的大腦,脾臟和骨骼用於研究,屍體掩埋後,又被人挖出,送到國家衛生博物館。費城博物館至今還陳列著吉蒂尤的部分大腦。
註解5, 1880年德國耳鼻喉醫生,維克多·布倫斯(Victor von Bruns,1812-1883)發表文章《帶走噴霧》,指出空中產生微生物的錯誤,和噴霧的無效性。1887年李斯特放棄噴霧,並在1890年柏林國際醫學大會上坦誠:「對噴霧我感到羞愧,再也不會推薦這種方法去殺死空氣中的微生物了。」
註解6,塞麥爾維斯把接生死亡的原因歸罪於醫生,惹怒了醫生和醫學界,他被醫院解聘後回到匈牙利,依然堅持自己的主張,但處處受到排擠和打壓,精神受到刺激,被送到精神病院,被管理人員毆打,兩周後感染死亡,卒年47歲。1861年曾著書《產褥熱的病因、概念及預防》,但無人關注。
註解7,後因域名已被註冊,在眾人的勸阻下,改為李斯特預防醫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