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去過武漢,遇見那裡的甲乙丙丁,是在「老王日記」裡。
老王是一位醫生,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援鄂醫療隊成員。自稱「老王」,其實四十剛出頭。與眾不同,他好像兼任媒體特派記者,而且像是一位跑「社區民意」條線的專業記者;不然,「老王日記」裡怎會除了艙內捨生救死的醫護壯舉,還有那麼多艙外鮮為人知的民間瑣事。
在此摘引「老王日記」幾個片段與讀者分享。
他剛踏上雷神山地界,就「與建設方艙的多名工人攀談」,稱他們也是「逆行者」:「他們轉身這一剎那,耳畔還響著《常回家看看》的旋律,肩頭還散落著爆竹的紅屑和硝煙,甲縫中的油漬漆痕還沒有洗刷徹底,灶頭上鹹肉辣椒的香味,還殘留在唇齒之間,孩子們的壓歲錢還捂在貼身兜裡,老爹遞過來的香菸還沒掐滅,為娘置辦的新襖還沒剪掉標籤……」
這是一個繪聲繪色的「鄉愁」情景,可見交流之細緻入微,滿是農民工兄弟對親情的渴望,與為了武漢不得不放棄的遺憾。其中滲透老王絲絲眷戀與憐惜。
春節的武漢陰寒溼冷,農民工兄弟「趕工期,睡地鋪,10個人8張床,每天睡4-5個小時,全程方便麵」。「我問他們,夜班餓了,睡地鋪冷了,你們怎麼克服?他們就像提前統一口徑似的:「忍忍就好了」。他們到這裡之前,「壓根兒沒有問過工錢多少,吃住如何?」這裡,老王動情地說:「中華民族勞動大眾這隱忍與堅韌,不再是寫在教科書上的墨印鉛字,這次我是切身感受到」。隱忍與堅韌,是一個偉大民族的精神「骨骼」,老王「感受到」了。
他特別提到一個「37歲的駱師傅,拿到7500元工錢,買了145箱牛奶,捐給了醫護人員」,老王「淚奔」,稱「這位駱師傅做到了一個大國子民的終極楷模」。
寫到建設者撤離的時候,他有點傷感與落寞:「沒有夾道歡送,沒有鑼鼓喧天,沒有媒體追捧,沒有論功行賞,沒有立碑著書,默默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最終換來的是隔離觀察14天」。在這個「14天」之後,老王加了個小括弧,特地註明「(無收入)」。老王內心稍有不平,然而更多是對不計名利、甘於孤寂的功臣幾多敬慕與讚嘆。
除了雷神山工地的建設者,「老王日記」裡還有其他許多動人的故事:開業不到一年的淘寶店主,為工間休息只能席地而坐的農民工,趕做400隻小板凳;附近加油站每天燒200多壺開水送到工地,燒壞6隻電水壺;一位鎖匠帶來自己家種的草莓;還有專程過來裸捐的快遞哥、送外賣的小兄弟、保潔阿姨李姐……
如此甲乙丙丁的群像,是個「大特寫」。讀者可能會忘記老王是個援鄂醫生,他的「主業」是每天連續15個小時在艙裡參與救死扶傷。日記裡有他出艙後精疲力竭的「呼吸」:「出艙,有投胎轉世的感覺,慶幸自己活過。下班!看到落日銜山,餘暉漸染,最大限度地擴胸,深深吸納了一口新鮮空氣,好甜好甜」。老王完全有理由「兩耳不聞艙外事」,趕回駐地休息。可是,他走進工地及其左鄰右舍,去「攀談」、採訪並用日記的方式「寫生」,這樣的關注與投入究竟是為什麼?我想,應該是出自一種「不為良相、便為良臣」的家國情懷。
範仲淹先生認為,有大學問、大志向的人,不為良相必為良醫。良相治國,良醫治病,都是「治」者,同為拯救,均是利澤萬民。由此,「相」與「醫」,系同宗。所以古人總把「相」與「醫」並論:「醫良則相,庸者匠」。意思是說,優秀的醫生應該有「相」的博大胸懷與使命擔當。他們應該是通曉百家,心懷天下,濟世扶弱,救人造福。「老王日記」裡,我看到「醫良則相」在當今戰「疫」中的最新詮釋。
感謝「老王日記」,讓我遇見武漢的甲乙丙丁,不僅見識這座英雄城市的善良品性,也窺探到了援鄂醫療隊員的心理「密碼」。他們在除夕之夜聞風馳援,那「請戰書」上鮮紅的指紋,不是出於一時某種衝動,也不是為行政命令所驅使,而是被抑制不住心靈深處的家國情懷澎湃推動。
「老王日記」裡對生靈的眷戀、憐惜、不平、敬慕等豐沛情愫,是「醫良則相」特有的情感「血色素」與「氧飽和度」。一旦民眾遭遇危情,他們的心便「和此共振」,奮不顧身,勇敢出徵。這裡,我對援鄂醫者的情志有了新的發現,便對他們有了更深一層的敬重。
當我們把讚美、鮮花獻給凱旋的勇士,「老王日記」卻是異常冷靜,「沒這些建設者、值守者、服務者、志願者、管理者,即使華佗在世,扁鵲重生,赤手空拳也只能坐以待斃」。這倒不是過謙之辭。現代醫學是個複雜的系統工程,通識全局者,才能精準辨識醫者在全局的重任與醫學對社會的依附,進而謙虛謹慎,不斷奮發,去迎接與形形式式病毒的持久抗爭。「老王日記」裡,有醫者進軍的鼓聲。
今天,要做一名「良醫」並非易事。除了達觀天下、奮不顧身,還要經受作為普通勞動者的生活磨鍊,接受自我完善過程中的痛苦煎熬。所以,白巖松說,醫生是介於神與人之間的那種人。我更願意說,醫生是可以當「相」的棟梁之材。只可惜,現在,品學兼優的學子都去學金融了,應該都去學醫才好啊。(爍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