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一粒灰,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1月25日,困在湖北省作協和文聯大院的方方開始寫「武漢日記」。
凌晨等著看方方的「武漢日記」,已經成了許多人入睡前的一種默契。
「時代的一粒灰,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身處武漢現場的方方,用帶著個人體溫的筆觸,記錄下時代洪流中的一個個小人物,描述那些生與死、哀與樂。
以往熱鬧的江城,封城後也冷清下來。/ @蜘蛛猴麵包
至3月2日,「武漢日記」已經寫到了第35篇,武漢仍未解封。
凌晨2點29分,方方在寫完第35篇日記後,接受《新周刊》專訪。她說,武漢解封之後,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更新「武漢日記」。
太多人閱讀
我自己是有一點恐懼感的
新周刊:過去你的寫作只被小部分人關注,這次讀者群則是數千萬人。這種關注對你的表達本身有影響嗎?
方方:我是很習慣、也很喜歡自己的作品被不多的人關注的。所以我在微博上寫的時候,一直很放鬆,也很隨便。而且長的長,短的短,隨時可以打住。現在人多了,的確會謹慎一些。當然,也是因為我是請人幫忙轉發的,不由自主會小心一點。一定會影響表達的。所以,太多人閱讀我自己是有一點恐懼感的。
新周刊:這一個多月來,讀者發現你寫的日記有了一些變化,這種變化和你的心態有關嗎?
方方:心態和情緒肯定是隨著疫情變化而變化的。這是沒辦法的事。
新周刊:日記裡,你常提到自己的三個哥哥。你們兄妹四個,在疫情期間,關係和以往有什麼變化嗎?
方方:我們兄妹四人本來關係就挺好。其實跟平常一樣,依然各自住在各自家裡,各自聊各自的話題。當然,以前比較多的是看我哥哥的孫輩們在幹什麼,現在他們經常轉一些別人寫我的東西。
新周刊:有評論認為,知識分子、作家群體在此次疫情期間集體失聲。你怎麼看?
方方: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其實很多作家都在寫,在記錄,只是每一個人的方式不同而已。我因為長年在微博上寫東西,更公開一點,所以被關注到了。至少在湖北,不存在失聲的問題,我所知的一些作家,也都在記錄。至於在省外的作家,人家不了解這邊情況,真的也不好說什麼呀。所以,我覺得這個觀點並不成立。
電影《萬箭穿心》改編自方方同名小說。
新周刊:從封城到現在,一個多月過去了。很多媒體都在梳理重要的時間節點。對你來說,有哪些值得被關注的時間點?
方方:封城本身是一個大的時間節點。封城後,我想初一應該是一個節點。因為從那天起,武漢的疫情引起全國關注,而外省馳援的醫療隊也是那天過來的。政府也開始拿出具體的辦法。大家心裡多少都踏實了一些。不再像前幾天那樣恐慌。
但是,這之後是武漢人最慘烈、最無助的一段時間。那就是醫院無床位,而病人到處奔波,四方呼救,卻無法及時得到幫助。無數人都是一個家庭接著一個家庭這樣被感染的,實在是很恐怖。這個時間一直到方艙的建立以及省市領導換人,病人有了安置地方,可以得到治療,這讓武漢人都鬆了一口氣。我想這是很重要的兩個節點。
現在我們應該進入的是第三階段,那就是鬱悶。儘管不恐慌,也不慘烈,但漫長的等待,何時是個頭,也是問題。各種心理疾病也會產生。很多人家還有生活的壓力。
新周刊:近兩個月裡,有發生過什麼讓你感到特別後怕的事嗎?
方方:當然有。當鍾南山院士說出「人可傳人」這句話時,我們所有人應該都會很憤怒,因為之前我們是很警惕的,但官方一直說,人不傳人,可防可控,它給我們帶來的誤解就是,只要我不吃野生動物,不去漢口華南海鮮市場,就不可能感染。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所以聽到鍾南山這句話後,我想很多人都在回頭檢索自己這半個月來的行蹤,每個人都不敢排除自己是否被感染。
我更擔心的是,我女兒的父親在上海住院,疑似。而我女兒跟他吃飯不久,所以我很害怕女兒會被感染。所以,我女兒1月22日夜晚從日本回來,我就讓她隔離在她自己家。我開車去機場接她,我們路上都戴著口罩。那天,是我最緊張的一天。
《萬箭穿心》電影劇照
如果沒有志願者的出現
武漢不知還會有多少糟糕的事
新周刊:你覺得這次疫情中,有哪些人和事被忽略了?
方方:當集中精力讓病人有床位可去時,非新冠肺炎病人被忽略了,他們的悲慘,一點也不亞於新冠肺炎患者;還有家中無勞力的老人被忽略,後來又發現老人院和福利院被忽略。總之,一直到這些被忽略的社會邊緣人拼命呼喊,才開始慢慢調整。從這些被忽略的人和事,可以看出我們的管理實在太有問題。儘管有不得已的疫情問題,我想也會有是否盡職的問題。目前,非新冠肺炎患者,還是存在很大問題。
此外,封城這麼長時間,健康人的生存即生活壓力問題,也同樣在被忽略。
疫情中的武漢,武昌醫院。/@蜘蛛猴麵包
回過頭來,覺得被忽略的人及事,委實太多了。早期的武漢,倉促封城,就像一個百孔千縫而且連底都沒有的大水桶。政府全副精力忙著把底先兜住。桶邊的百孔和千縫,卻無力顧及。
得感謝無數志願者的出現,這些年輕人太了不起了。是他們見孔便堵,見縫即填,比如幫助並組織接送金銀潭區域醫護人員上下班的汪勇;封城一個月中,為六百多居民買藥而遭舉報的吳悠;還有專程從四川趕來為武漢醫院的醫護人員做盒飯的劉鮮。很多很多的他們。其實並沒有人派他們去做什麼,而是他們自己看到沒有人管,主動接盤。按說,政府各部門都有管理人員,他們在封城同步,就該各負其責,相應地考慮到諸如此類的問題。真的應該感謝那些及時補漏填縫的志願者。沒有他們,武漢不知還會有多少糟糕的事。
首先不想做的就是不想再記錄這個日記了
新周刊:這一次疫情,暴露出來了很多問題。哪些特別值得我們反思?
方方:我太知道武漢這一次為什麼會延誤二十天了。這既是習慣性延誤,也是有意的延誤。你只要核對記者調查拉出來的時間表,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個。所以,最應該反思的就是:你是要其他至上,還是民生至上。
夕陽下的長江大橋。在武漢有個都市傳說,兩個人一起走過這道橋,就能走一輩子。圖/武漢市民十月
新周刊:在你隨筆集《武漢人》的後記,自嘲作為武漢人「有些夾生」,那麼通過這次疫情,你對武漢和武漢人,有了什麼新的看法?
方方:疫情讓武漢人受到很大傷害,但這對性格不會有什麼影響。當開城之後,時間會慢慢衝洗掉人們的悲傷,他們仍然會回到原來的樣子。應該不會有太大變化。但某些私人之間,會因為疫情中同病相憐可相互照應,產生一些感情,這個可能會有的。
新周刊:如果疫情過去,武漢解封,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方方:我首先想到的是最不想做的事,那就是不想再記錄這個日記了。然後好好休息一下,繼續完成我計劃在春節期間要寫的小說。
作者 | 趙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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