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叫做納曲酮的戒毒藥物,在中國已經遭遇了長達一年的缺貨。與此同時,中國的自願戒毒醫療服務機構在萎縮,戒毒者無處求醫問藥。這些都在詰問我們的社會:究竟該把他們當作違法者,還是病人?
6月的一天,掃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徐傑打開微信視頻,今天,他要對一個病人隨訪。
「最近怎麼樣?」
「還行。」電話那頭的W含糊地回答,視頻裡,W眼神有點發飄,想打呵欠。
徐傑心裡咯噔一下,「你是不是又偷偷吸了?」他單刀直入地問。
徐傑是北京高新醫院戒毒科的主任,這是他的病人W在最近一年來的第二次復吸了。41歲的W,跟海洛因已經斷斷續續接觸16年。
在徐傑的辦公室,再次戒斷後前來複診的W向我回憶,16年裡,除了一次次出入戒毒機構,家人也為他尋找過各種偏方,而他真正離開毒品最長的時段只有兩個。
2009年,W去海南的一家醫院做了一種戒毒藥的皮下埋植,有大半年沒有碰過毒品,之後埋植的緩釋劑耗盡,再想做手術,已經找不到提供這類手術的醫院了。
復發之後,從2016年開始,W在徐傑的門診就醫,得以繼續服藥戒毒,這次堅持了近兩年。
但從2018年上半年起,那種戒毒藥變得難買,到下半年徹底缺貨,全國至今都買不到。
幫W和海洛因維持距離的藥名叫納曲酮,是一種阿片類藥物的強拮抗劑。
海洛因、嗎啡等阿片類物質進入人體,需要與阿片類受體結合。而納曲酮結合阿片類受體的能力幾乎有海洛因的40倍,它會強力地與毒品「搶地盤」,減弱、阻斷,甚至反轉阿片類藥物攝入帶來的欣快感,從而避免復吸,且自身並不會產生軀體或精神依賴性。
對於戒毒者來說,復發是時常要遭遇的難題。
一位毒齡一年半的戒毒者H自述,他從自願戒毒所出院後,吃了一段時間的納曲酮,後來,「天真地認為吸不吸完全取決於自己,乾脆就不吃藥了,以為自己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便自己停了藥。
然而,「我所犯的錯誤就是還與以前的毒友保持聯繫」,H坦白,當後來看到朋友吸的時候,以前犯癮的感覺捲土重來,他嚇得趕緊出門打車,跑到單位吃了兩片納曲酮(藥不敢放家,怕家人發現吸毒史)。
作為戒斷手段,納曲酮的使用依從性差,對使用者的自律要求很高,但它幾乎不會影響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一個人若是打心底想遠離毒品,可以每日服用或定期注射納曲酮。
徐傑說:「我一般是建議患者服用一年半到三年,之後家中常備,出現心癮時服用」。
對於戒毒者來說,遠離毒品的誘惑,自身的努力與家人的支持很關鍵,但同樣,藉助藥物的力量,去對抗另一類藥物(毒品和藥物在英文裡都是同一個單詞drug),也是他們的重要手段。
對於毒品戒斷,人類可以使用的武器其實並不多。
迄今為止,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只批准過四種成分可用於戒毒,美沙酮、納曲酮、洛非西定和丁丙諾啡。其中,美沙酮和丁丙諾啡分別為阿片受體激動劑和部分激動劑,也可成癮;洛菲西定作為戒毒藥品作用偏弱,只是個戒毒的輔助用藥;只有納曲酮,作為阿片受體的強拮抗劑,戒斷效果最好。
它們未必算得上是靈丹妙藥,但作為化學物質,它們的確可以幫助把成癮者從另外一些化學物質的淪陷中拯救出來。
2009年世界衛生組織編寫的《阿片類藥物依賴的心理輔助藥物治療指南》中提到,有證據表明,服用納曲酮有助於降低戒斷者的復吸概率,且納曲酮在「新吸毒者」身上的效果更好。
在美國最近的一項研究中,每天都服用納曲酮戒毒的實驗組,復吸率是8%,而不靠藥物只靠心理輔導的戒毒者,同一時間段,復吸率為30%。
21世紀初,美沙酮、納曲酮,以及倫理上廣受爭議的開顱戒毒手術在中國曾一起被廣泛應用於戒毒治療。
2004年,為了控制吸毒者共用注射器導致的愛滋病傳播,當時的衛生部、公安部、國家食藥監局聯合成立美沙酮維持治療國家級工作組,在國內開展美沙酮替代海洛因成癮者社區藥物維持治療試點門診。
同年,因為部分戒毒醫療機構違規手術並收取高額手術費用,衛生部發文叫停手術戒毒。
2009年,衛生部也叫停了皮下埋植鹽酸納曲酮的手術,文件中給出的原因是:「目前批准的納曲酮使用劑型為片劑,使用方法為口服,皮下埋植納曲酮擅自改變了藥物的給藥途徑」。
納曲酮皮下埋植被叫停的另一個原因是病人未能嚴格遵循醫囑用藥。
對當時的禁令,徐傑解釋,使用納曲酮之前必須保證完全戒斷,如若不然,戒斷者體內殘留的阿片類藥物會與納曲酮爭奪受體,造成的戒斷反應令戒毒者幾乎生不如死。
當時的新聞中,不乏戒斷者因承受不住而自殺,也有戒斷者因受體競爭的痛苦而去超量攝入毒品致死。
使用納曲酮前,徐傑一般會先在戒毒者身上做激發實驗,發現他們體內的阿片類毒品確已代謝完畢,才敢使用。
納曲酮皮下埋植的禁令出臺,也影響到了戒毒者的需求。前述的W,就是在皮下埋植的納曲酮緩釋劑耗盡後,再也找不到機構開展這類手術了。
就在中國禁令發布的下一年,2010年10月,美國FDA批准了一種原用於酒精依賴戒斷的納曲酮長效緩釋針劑可用於治療和預防已經完成戒毒治療的海洛因、嗎啡等阿片類物質依賴患者的復發。
根據戒癮支持公益機構「清醒人生」的創始人,有十年以上經驗的戒毒社會工作者袁獻遠介紹:在美國,12%左右的阿片類戒斷者在使用納曲酮進行維持治療,這些人多為醫生、律師、白領。
前述的W和H,其實也都有體面的工作和家庭。
專注於阿片類戒斷後維持的納曲酮缺貨,會對中國的戒毒有什麼樣的影響?
兩所東部沿海地區的強制戒毒機構在電話裡告訴我,他們收治的戒毒者目前以新型毒品為主,海洛因這樣的阿片類毒品的濫用者可能只佔10%左右。
《2018年中國毒品形勢報告》同樣顯示,作為新型毒品的冰毒才是「頭號毒品」,大麻濫用的人數在增多,海洛因這樣的傳統毒品,仿佛已經成為昨日黃花。
然而,海洛因的復吸形勢仍然嚴峻。正是上述報告指出,全國查獲的復吸人員中,海洛因濫用者佔42.1%,而防止復吸,正是納曲酮的頭號功效。
徐傑透露,僅他的了解,就有兩三百個戒毒者家庭正在各處尋求納曲酮,有些人為此不惜嘗試安全性沒有保障的海外代購,還有人已經跑去了國外打(納曲酮)長效針。
對這次的缺貨原因,國內生產納曲酮的北京華素製藥有限公司婉拒了採訪。一位業內人士透露,中國的納曲酮年銷量可能只有約幾百萬人民幣,需求過低並持續下滑,可能是斷供的主要原因。
而納曲酮需求低的成因,業內人士認為,這與近幾年自願戒毒醫療機構的萎縮有關。
在2011年國務院發布的《戒毒條例》中,自願戒毒方式排在戒毒措施的第一位,後面才是強制隔離戒毒。作為處方藥,納曲酮的使用通常發生在自願戒毒機構中,強制戒毒機構則一般很少使用。
在全社會對抗毒品的戰爭中,除了戒毒的藥物,外界面向戒毒者的支持也很可貴。
17年前也曾是吸毒者,目前正致力於幫助成癮者的戒毒社工葉雄覺得,「要戒毒,個人的決心和動機更重要,方法都只是輔助」,但她也說:「想讓這些人去改,提供更友好和多樣的戒斷渠道很重要。」
從16歲開始, 90後男孩小L出於好奇,開始嘗試各種毒品,止咳藥水、搖頭丸、大麻、冰毒……終於有一天,嘗試過三次海洛因注射之後,他開始出現了軀體症狀。癮大的時候,「兩三小時就需要來一次,幾乎感受不到愉悅,就是需要毒品緩解難受……」
一年多前,小L被媽媽拉去了北京戒毒。他先是去了徐傑所在的高新醫院就診,完成戒斷後,又去了北京天康戒毒康復所進行康復訓練。
為了防止再遇誘惑,小L離開了北方的朋友圈,獨自南下打工,工作之餘,夜跑、鍛鍊或是彈彈吉他,每天晚上,他會給康復訓練的督導發一個「我又堅持了一天」的視頻。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復吸了。
小L沒有使用過納曲酮,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去就醫時,這種藥已經開始有缺貨的苗頭了,但他不否認,有些人可能就「適合那種療法」。
2011年的《戒毒條例》中還提到,「戒毒人員在入學、就業、享受社會保障等方面不受歧視。對戒毒人員戒毒的個人信息應當依法予以保密。」
於是,對個人信息保密,不會在公安系統上留下吸毒記錄的自願戒毒機構就成了很多「新」吸毒者及其家屬在決定戒毒時的首選。徐傑所在的醫院與小L後來去的戒毒康復所都屬於自願戒毒機構。
然而,這幾年,這樣的機構正變得越來越少。
根據衛生部的數據,2010年底,全國符合條件的自願戒毒醫療機構共計141所,但到2015年底,全國只剩下69所。
徐傑提到,每年開學術交流會總會發現,在自願戒毒機構工作的同行們,又少了一批。
2016年,資深戒毒社工袁獻遠曾發起一個公益項目,希望做一個全國的「戒毒社會支持資源電子地圖」。最終,他發現,戒毒的社會支持資源,尤其是醫療服務資源萎縮得太厲害,「地圖終於還是沒畫出來」。
整個形勢的關鍵也許在於,「究竟該把吸毒者僅僅當作違法者,還是也應當做病人看待?」
作者:李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