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紀光偉 武漢安寧療護
3月4日,我對我的同事雅瀾(化名)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採訪。1月下旬,她不幸感染上了重症新冠肺炎,在醫院隔離病房、在ICU與新冠進行了一個月的鬥爭,2月28日,她終於出院了,這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聽說她住院了,我們很擔心,又不能去探望,只能通過微信了解她的情況。由於她的身份特殊,我一直想採訪她:
為什麼說她的身份特殊呢?她是一個普通的新冠病人,又是一名專業護士,有過傳染科、內科、外科的工作經驗,有過ICU的業務負責人和安寧療護的護士長的經歷,還是一位心理學愛好者。
可以說,在工作中,她見過許多死亡的病例。當她面對疾病,面臨死亡威脅的時候,她的感受如何?經過了生死的洗禮,她有什麼感悟?讓我們一起走進她的世界裡吧。
二 生病在新冠肺炎流行期間,雅瀾在做管理工作的同時,一直在輸液室頂班,繁忙的工作讓她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今年大年初一(1月25日)的凌晨4點,雅瀾感到自己有點不適,給自己測量了一個體溫,37.4℃,職業的敏感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出問題了,但僥倖的心理又讓她想等待一下。
天亮了,她來到了醫院的發熱門診,她跟醫生介紹了她的情況,醫生建議她做一個胸部CT,CT結果為正常。
她回到家中休息,這一天,體溫都是正常的。初二,她感到渾身無力,躺在床上難以起床,這時體溫是38.7 ℃,她看到一篇關於醫生在家自我隔離治癒的網文後,她決定在家中實行自我隔離。
正月初五,體溫又到了38 ℃,她到醫院準備做CT檢查,但設備出現了故障,自己又在家吃了兩天左氧氟沙星,體溫不燒了。初七(31日)到醫院做CT,考慮為新冠肺炎,當天住院治療。
三 住院的經歷由於當天收了10幾個病人,醫生忙不過來,就沒有辦理住院手續,2月1日,辦理了住院後,血氧只有88%,趕緊給她輸氧,上了治療,並注射了丙球。2月2日,出現了胸悶、呼吸困難,她通過放鬆和冥想來放鬆自己,但無法緩解症狀,她只有給孫惠文主任發微信求助,要求上呼吸機,但因為ICU沒有床位,血氧一度降低到70%,情況非常危急,但一直到2月3日下午3點,才轉到了ICU,這時,手指的血氧只有80%……
上呼吸機是比較痛苦的,尤其是清醒的人,與人無法正常交流,但她與工作人員都很熟,可以通過微信進行交流,通過微信讓他們調整呼吸機。然而,呼吸機並沒有完全改善她的症狀,她要求導尿,實行鎮靜治療。在她的意念中,就是要休息,通過休息來恢復體力……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了三天,2月6日,她感覺到自己休息好了,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度過了難關,當她一覺醒來,這三天發生的事情,就連旁邊病人的死亡,她都依稀記得。
由於一直帶有氧氣,她不能下床,大便也解不出來,她每天默默地給自己計算著生活自理能力評分,盼望著自己能夠快點好起來。
一周後,尿管拔除了,她在床上做了充分的準備,穿衣服、活動肢體,防止下肢血栓和肺栓的發生。當她做好準備後,逐漸起身的時候,還是感到頭暈不支,靠在了牆邊,醫務人員趕緊把她扶上了床,一測量血壓為70/40mmHg,看來她的體力還是不足以支撐她起床。她不斷地鼓勵自己,要早點站起來……
那幾天,她連吃飯的勁都沒有,每天吃麵條。兩天後,她突然提出來要吃飯,她認為,吃飯才會有勁。儘管她知道睡眠的重要性,但她的睡眠一直不好,一天晚上能夠睡上3、4個小時就很不錯了,就這樣,她用自己的信念促使自己逐漸站立起來了,可以自己上廁所了。
四 ICU的體驗她作為一名專業的護士,對自己的病情是了解的,當她轉到ICU的時候,知道自己的病情很重,她在學習心理學的時候,體驗過死亡的感覺,但這次生病,儘管她知道危險,但她沒有恐懼,更沒有瀕死感,在她的信念中,她堅信自己不會死,一定會活過來。
在ICU的一周多的時間裡,她親眼目睹了5、6名病人去世了,這些病人的去世與她工作中經歷的死亡是不同的,以前她是工作,現在她是病人,當身邊的病人去世了,對她的心理還是會產生一定影響的。
她告訴我,她躺在病床上。ICU發生的事情,她基本都知道。
8床的病人上胃管,上了兩天都上不進去,最後「走」的時候,化驗都是危急值;
6床的病人心率下來了,雅瀾清楚地聽到家屬在門外的痛哭聲,病人去世了,家屬要求給死者換衣服,沒有被允許,按照要求病人的衣物和床單都要一起包裹火化。
家屬的要求沒有同意,但最後醫生還是破例讓他進去見了父親最後一面。雅瀾看到這些場景,她深深感到:這種生死離別之苦,是災難造成的人間悲劇。
還有本院一位年近60歲的主任,他父親在ICU使用呼吸機,由於有6位病人需要同時使用呼吸機,氧壓不夠,不能滿足父親的需要,他自己親自到氧氣站搬運了10筒氧氣,滿足了父親治療的需要。
在ICU,在生死離別之際,這樣的親情故事還有很多。
五 面對新冠,每個人都會有恐懼聽完雅瀾的故事,我問她:當您得病,當您躺在ICU的病床上,當您上著呼吸機,您是否會恐懼?
她告訴我,對疾病的恐懼是肯定的,面對這麼多人的死亡,要說不怕是不可能的,但我會用心理學的方法來緩解恐懼,也會尋求心理團隊的支持,我堅信,我會挺過來的。
其實,恐懼的心理我現在一直有,我雖然出院了,目前還在恢復期,稍微活動一下就會喘氣。前天一打噴嚏,我就怕自己感冒了,是否會導致病毒的復陽。
其實,我在電話採訪她的時候,不時也可以聽到她的咳嗽聲,看來,新冠病人的恢復是需要比較長的時間的,而且對這些病人的心理關愛也非常重要,如何 讓他們早日回歸社會,不被社會所歧視,是需要做大量工作的。
六 如何面對死亡雅瀾說,雖然她經歷過許多病人的離世,也專門學習了安寧療護的知識,但當自己躺在ICU的時候,面對死亡的時候,自己卻還是如此地害怕。
在呼吸機的叫囂聲中,某個老人去世了;心電監護儀的報警聲中,又一位老人心率掉下來了;一個小時的搶救,換來的是家屬的痛哭;我活下來了,我也在痛哭。這場生死的洗禮太隆重了。
經歷了這場災難,雅瀾說:以前我不怕死亡,現在我怕了,這是因為以前我們是工作,現在我是病人;以前,我們是8小時面對,現在,我在病床上是24小時面對,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沒有做好死亡準備:道謝、道愛、道歉、道別。
她認為,死亡就像恐怖片裡所展示的那樣,死神摸了你一下,你就沒有了。因此,我們現在,有愛就要說出來,要趁現在表達愛,免得到臨終時沒有機會說了。
雅瀾想對親人、老師、小夥伴們們說,謝謝你們,我愛你。
七 新冠後的人生感悟雅瀾告訴我,這次生病,經過了生與死的較量後,對她的人生將會產生很大的影響,以前,自己總是很「作」,做事很認真,很教條,我問她「作」是什麼意思?她說「No zuo no die」,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今後要對自己好一點,好好愛惜自己,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要多做有意義的事情。
這次生病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愛和幫助,孫惠文主任除了給制定治療方案,還積極鼓勵她戰勝疾病,她的家人、同事和朋友從各個方面給與了大量的支持。
在ICU,她看到旁邊一張床的同事,為了要喝水,而掀掉了呼吸機的面罩,導致了病情的急劇變化,引發了搶救……2月7日,雅瀾去掉呼吸機後,就一直用微弱的聲音關照這位同事,配合治療。當她能夠下床後,她就嘗試著照顧那位同事,成為了一位志願者。她說,我好了以後,要做志願者,回饋那些幫助我的人,做對社會有益的事情。
這幾天,她又開始聽葉曼講的《西藏生死書》,裡面有句話說得很好:《論語》中說到,未知生,焉知死,而我們應該知道「不知死,焉知怎麼活」。
是啊,雅瀾可以說是經歷過一次死亡,我想,她會活得更好,更有意義,更有價值。
據中國-世衛組織聯合考察專家組的資料,在這次疫情中(截止到2月24日),全國共有476家醫療機構3387例醫務人員感染新冠肺炎病例,其中90%以上(3,062例)來自湖北。
這場戰役中,醫務人員的付出太多了,雅瀾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幸運的是她戰勝了疾病,獲得了新生。經過這場生與死的洗禮,帶給她,帶給我們的思考太多了,對於我們的人生觀、道德觀和生命觀都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這場洗禮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災難和痛苦,還有感悟和思考。
九 結語一個多小時的採訪結束了,但我的思緒仍在繼續。她獲救了,是醫院和醫務人員的潛心治療的結果,其實,還得益於她的專業經歷,她的重症醫學知識,她的心理支撐,和安寧療護的理念,或許她的這些經歷是普通病人所不具備的,但我們應該如何面對疾病,她的經歷對大家應該是有所啟示的。
我知道,她現在還很虛弱,症狀還沒有完全緩解,疾病的恐慌還在延續,採訪中,她不適的咳嗽和氣促聲,也讓我還有一絲擔心,她的完全康復之路還需要繼續。我們祝她好運,祝她早日康復,回到我們當中來。
在採訪結束的時候,她要求我使用化名,其原因是不想讓家人知道她的想法,目前她還瞞著媽媽,不想讓她們擔心,還有一個原因是怕被社會歧視。其實,前面一個理由我可以理解,後面的理由,我認為不應該存在,她們已經遭到了病毒是肆虐,不應該再受到我們的歧視。
我知道,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何讓這些新冠病人回歸社會,是一個系統工程,應該受到人們的關注。
我堅信,雅瀾經過了生與死的洗禮,沒有過不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