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人物
朱自清
(1898—1948)
原名自華,號秋實,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紹興,生於江蘇東海;現代著名散文家、詩人、學者、民主戰士。1920年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1931年8月留學英國,進修語言學和英國文學;後又漫遊歐洲五國;1932年回國,任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1934年出版《歐遊雜記》,1943年出版《倫敦雜記》;1935年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翌年出版散文集《你我》。抗戰爆發後,朱自清隨清華大學南下長沙,1938年3月到昆明,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合併的西南聯合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並當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朱自清以獨特的美文藝術風格,為中國現代散文增添了瑰麗的色彩,主要作品有《背影》、《春》、《歐遊雜記》、《你我》、《國文教學》、《新詩雜話》、《論雅俗共賞》等。
1940年上學期,一放暑假,朱自清迅即離開了雲南昆明,趕回到家人身邊,在成都市東門外宋公橋三間小瓦房,開始了他整整一年「休假式研究」的成都生活。
按西南聯合大學規定的教師「輪休」制度,1940年夏至1941年夏,在此校任教的朱自清可以帶薪休假一年。他想利用這個時段系統研究一下中國古代經典文獻,這是早已醞釀好了的;但終因昆明物貴,身為名教授的他,亦難以養家餬口。計議再三,賣掉了心愛的留聲機以籌足路資,讓妻攜帶子女們先走,而自己隨後,舉家遷至夫人陳竹隱的故鄉成都。
成都「毛腳女婿」
10年前在北平——1930年秋,朱自清相識成都女子陳竹隱。陳竹隱小他7歲,畢業於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學國畫與崑曲,自有飄逸不凡之態,讓朱自清驚異。二人很快墜入情網,之間的情書稱呼男方由「竹隱女士」變為「隱弟」,又變為「竹隱姊」,最後為「隱」了;女方亦從「自清先生」、「先生」、「自清兄」至 「佩哥」……
朱自清向陳竹隱求婚,她卻消失了!她在刻意地躲,卻讓他痛苦迷亂了。原來在熱戀的後面是如此的現實:朱自清的元配武鍾謙已病逝一年,卻給他留下6個子女!
這就是陳竹隱要面對的婚姻!一個知識女性、一個學藝術的女子,一旦嫁人,即刻便要做6個孩子的後媽,這需要什麼樣的勇氣啊?陳竹隱几乎退縮了,但朱自清超一流的情書卻又愈來愈緊密!陳竹隱最終還是嫁給了朱自清,並為他又添了3個子女!
朱自清迎娶了陳竹隱,日子真的過順了。兩人在八月結婚;九月他被聘請為清華大學文學系主任;1933年早春,在陳竹隱懷上第一個孩子時,也是他倆結婚半周年,朱自清又寫下了散文名作《春》: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外東消夏錄
朱自清在成都時,居住在望江樓對面的宋公橋報恩寺,一座小尼庵的院落裡。《外東消夏錄》是朱自清離開成都後懷念成都的散文。「外東一詞,指的是東門外,跟外西,外南、外北是姊妹花的詞兒。成都住的人都懂。」
「成都詩」是全篇中最亮的一節。「據說成都是中國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容易。」於是他說成都以友人易君左的詩為引子:
細雨成都路,微塵護落花。據門撐古木,繞屋噪棲鴉。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風味足,楚客獨興嗟。
他極力推崇說:「住過成都的人該能夠領略這首詩的妙處。它抓住了成都的閒味。北平也閒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閒是成都的閒,像而不像,非細辨不知。」
在此前後,朱自清正全力撰寫學術名著《經典叢談》,因此《外東消夏錄》的文字也沾了那樣的文風,寫得如同一篇評說。不過他體味出成都的「閒」,既為一種落花飄在微塵,貼在軟地上的沒有影兒的「閒」;又為一種「早睡早起身體好」的農業社會的「閒」。朱自清盼望在抗戰結束後「在工業化的新中國裡,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麼閒著罷。」
朱自清在成都的日子總是過得匆匆的。一方面他在系統研讀中國古代經典,以完成他的學術任務;另一方面他 時時趕赴友人家宴與舞會及玩橋牌;還一方面自家也做席款待友人,或與家人遊玩成都風景地;最常見的是文人間的敘別情,談學術,憶群友。
成都的初春,讀書「充電」;仲春時,和孩子們遊玩華西壩、到文殊院;圍觀舊曆四月初八東門外的放生會;跑圖書館,做《古詩十九首研究》摘記;應邀到金家參加舞會,多次因舞步生疏而感尷尬;有時晚上也參加張家舞會,學新的步伐,錯誤頗多;暮春時,到少城公園鶴鳴茶社等待葉聖陶,遇空襲警報,按事先說定的,約會取消;記憶最深的是一次周六參加張君夫婦舉辦的舞會,這是個大舞會,十二對舞伴同時起舞;又去張宅參加舞會,朋友金拾遺對他的跳舞姿勢提出批判,身子不直,腹部凸出,步伐單調,並熱心傳授跳舞的訣竅;初夏,到學道街書鋪看《唐詩三百首》原版,沒有。但買了葉聖陶囑託買的《史記菁華錄》,價值十一元。開始寫《唐詩三百指導大概》……繼續寫介紹《唐詩三百首》的文章,進展緩慢……日子就這樣一直過到初冬十一月最末的星期天,日記道:「郭太太邀午餐,客有陳夢家夫婦。話題為談清華女生,甚有趣。錢太太喋喋不休,致不注意別人談話。三時左右回城,路甚滑,跌倒一次。」
……
成都的日子久了,猛可間也沉迷得這般「閒」了?!這期間,除經典研究外,朱自清似乎處於間歇期,幾乎沒有文學創作。
索米米如珠
累遷來錦城,蕭然始環堵。索米米如珠,敝衣餘幾縷。眾口爭嗷嗷,嬌嬰猶在乳。百物價如狂,距躟熟能主。
這是朱自清在《近懷示聖陶》中的詩句,由於一家人口眾多,時時手頭拮据,他對米糧粒粒顆顆都體會深切。在成都的日子又是抗戰最艱苦的年代,米價瘋漲,還發生吃大戶事件。朱自清在日記中道:「聞西門外亦有吃大戶者,皆甚激烈。」七年後又在雜論《論吃飯》中追述:
三十年夏天筆者在成都住家,知道了所謂「吃大戶」的情形。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天又幹,米糧大漲價,並且不容易買到手。於是乎一群一群的貧民一面搶米倉,一面「吃大戶」。他們開進大戶人家,讓他們煮出飯來吃了就走。這叫做「吃大戶」。
他同情這些饑民,激憤地說:「沒飯吃會餓死,嚴刑峻法大不了也只是個死,這是一群人,群就是力量。誰怕誰!」
而在那段日子,朱家也已經到了「基本的權利」受到威脅的境地了。他在1941年3月最後的一天記道:「本月支出五百七十元,數目驚人!」在4月份埋怨說:米價高達四百元,甚可畏,生活越來越困難了。5月25日,接父親信,已負債七百元矣。兩天後,他說:「我嘗到經濟拮据而產生的自卑感。」因為他在成都金城銀行領取的離校休假月薪為四百一十八元四角六分,入不敷出啊!
成都經常性的空襲警報也讓他神經緊張。不過,幸好得到成都親朋好友不斷接濟,讓朱自清與陳竹隱時時感動:「張志和夫婦送上一百元食品,我們受不起如此厚重禮物;金拾遺夫婦贈送鋪地磚八百塊,還打發工人來安裝,工錢也支付了,實在令人感激;餘中英夫婦贈米一擔……」
朱自清前後有兩個兒子患肺炎,一個女兒患猩紅熱,病勢危殆,幸得成都劉雲波醫師免費施以當時稀罕而昂貴的盤尼西林救治。他送了「秀才人情」的一對子給她:「生死人而肉白骨;保赤子如拯斯民。」
劉雲波年輕時留學德國,醫學博士,婦產科專家,終身未婚。她是陳竹隱的中學同學,又為金拾遺夫人的二姐。
對於成都人的熱情善良,朱自清在返回昆明後也久久難以忘懷。1948年4月,朱自清寫了散文「劉雲波女醫師」,將她作為成都人的美好形象而加以謳歌。
一載成都路
遺憾的是在成都一年的「休假式研究」,並沒有減輕朱自清的十二指腸潰瘍胃病。他相當自責地在日記中道:因咖啡過多,神經頗緊張;遇王雲五,飲酒過多,一定要喝到最後一滴酒方罷休,這不僅不必要而且很不好;參加馮家的生日宴會,一口氣喝了十杯,醉。回家甚至步履不穩。應該避免喝酒過急;夜飲茶,未能安睡……
為此他寫下了《胃疾自儆》:
孤影猙獰鏡裡看,摩霄意氣凜冰寒。肥甘腊毒頻貪味,腸胃生瘍信素餐。尚賴仔肩承老幼,剩憑瘦骨柱悲歡。異時亦自堂堂地,饕餮何容蝕五官。
友人李長之到成都時去報恩寺看他,一見面就感到十分驚訝:他雖然才四十出頭,但「頭髮像多了一層霜,簡直是個老人了」。但令他感動的是,朱先生卻仍是勤懇如故,桌上擺著《十三經註疏》。
朱自清自己解釋緣故:「警訊頻傳,日懍冰淵之戒;生資不易,時惟凍餒之侵。白髮益滋,煩憂徒甚。」
他在1941年5月18日記了一段長長的日記道:
……米價飛漲至六百元左右一擔,這一情況及我休假行將期滿,都使我很憂慮,我的研究工作遠未完成,我們可能指望政府的補助,但補助將與當地米價一致。我們的補助無疑是根據昆明物價,而昆明物價比這裡低得多,我的家庭必須住在這裡,因此補貼比起沒有搬家到這裡時大大不夠。舉家遷此,實在鑄成大錯,現在無法彌補,甚至以我生命為代價。等著瞧吧!
這段窮愁的文字正好否定了一年多前,他以為成都物價比昆明低的想法。同時,也預感到自己終將要被飛漲的物價撂倒的,他的家庭負擔實在太重了。
1941年晚秋,休假結束,要回昆明上課了。朱自清考慮再三,還是將家眷留在了成都,隻身返滇。葉聖陶聞訊趕來相送,在九眼橋碼頭,遙看望江樓,兩人相視,默然無語。從此天涯一方,不知何時再得相晤?彼此心生惆悵。
葉聖陶臨別贈詩《送佩弦之昆明》:
平生儔侶寡,感子性情真。南北萍蹤聚,東西錦水濱。追尋逾密約,相對擬芳醇。不謂秋風起,又來別恨新。
此日一為別,成都頓寂寥。獨尋洪度井,悵望宋公橋。詩興憑誰發?茗園復孰招?共期抱貞粹,雙鬢漫蕭條。
朱自清再一次來成都是1946年的暑假。在此期間,7月11日、15日,民主鬥士李公樸、聞一多先後在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暗殺,消息傳出,舉國震驚。
8月18日,在朱自清將要返回昆明的上午,由民主人士張瀾主持,成都各界在蓉光劇院召開紀念聞一多的追悼大會,朱自清抱病前往。有人提醒他要注意暗殺,他決絕地道:「誰怕誰!」他在會上義憤填膺,悲極而泣。
那天下午,他離開了成都。而離去的原因,因為此間日記的缺失,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