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冬起,木落霜飛。往年這時,天津養魚大戶馮義豹正忙著出魚,但今年撈魚不及時,魚塘卻近乎空空如也。
「十幾萬斤魚,說沒就沒了。」站在離七裏海溼地不遠處的魚塘邊,老馮束手無策,語氣裡滿是無奈。
「偷」走他魚的,是烏泱烏泱的候鳥,尤以成群結隊的東方白鸛最為惹眼。這些通體雪白、飛羽泛黑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從北向南長途遷徙,這裡是重要的「驛站」。
七裏海位於天津東北部的寧河區,是京津唐三角地帶重要的一片溼地,核心區面積44.85平方公裡,被稱為「京津綠肺」和「華北之腎」。
曾經,過度的旅遊開發和生產經營使這顆「明珠」失色。近些年,經過大力修復和養護,這裡逐步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水豐草茂的七裏海溼地,吸引大量候鳥居留。不過,由於附近魚塘的魚更多,它們就在溼地歇腳,把魚塘當作「食堂」。
這給當地養殖戶出了一道棘手的「選擇題」——保魚還是護鳥?他們似乎誰都「惹不起」。
光是東方白鸛,數量就是往年的三倍
馮義豹,已經和東方白鸛「僵持」了近一個月。
他承包的魚塘,兩片寬闊的水面,被一條「穿心溝」分開,加起來1400多畝。
去年,這片魚塘給他和股東們帶來了100萬元左右的收益。他原本合計著,今年雖然遇上疫情,銷售渠道和價格受了影響,但不至於虧太多。然而現在,他撈魚不及時,魚塘幾乎被橫掃一空。
「今年來的候鳥也太多了,成群成群地飛到魚塘吃魚。帶頭的是鸕鷀,後來是東方白鸛,滿塘的魚說沒就沒了。」老馮幹這行已第五個年頭,因為溼地的生態越來越好,每年都會有不少候鳥來覓食,但像今年這種場面,他還是第一次見。
在他手機的視頻裡,烏泱烏泱的候鳥在魚塘上空盤旋,鏡頭移下來,魚塘的水面上也「鋪」滿了鳥,「如果拍成照片還挺美。」他調侃道。
最開始,馮義豹當然是氣惱。
「10月初為了捕魚,我們開始降低魚塘水位,水一降鸕鷀就浩浩蕩蕩來了。這種鳥聰明又能吃,飛遊潛全會,把魚從魚塘一頭轟到角落就開始猛吃,吃飽了還在附近等著,餓了再吃。」
11月初,東方白鸛也來了。「魚塘當時正在抽水撈『底魚』,水位越來越低露出底部不平整的灘涂時,它們就來了,半斤以下的『底魚』和低水位,剛好符合它們站在淺灘吃魚的習慣。」原本不懂鳥的馮義豹,已經摸清了它們的習性。
為了解釋給養殖戶帶來了多大經濟損失,他算了筆帳,「一隻鳥一天要吃2到3斤魚,持續了一個月左右,多的時候來的鳥上千隻,我兩片魚塘一共損失了15萬斤魚,差不多損失了50萬元左右。」
七裏海溼地附近,有眾多像馮義豹一樣的農戶,都靠養殖魚蝦蟹為生,受損失的,也遠不止他一家。在70多公裡外的北大港溼地,農戶們面臨同樣的窘境。
「今年鳥兒咋這麼多?」馮義豹與其他魚塘主一樣困惑。
11月18日,天津市政府新聞辦專門召開了一場發布會。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鶴類聯合保護委員會的最新統計數據解釋了緣由:今年抵達天津的東方白鸛是往年同期的3倍。
「東方白鸛的全球總數量已經達到9000多隻。截至目前,天津市監測到的數量超過5000隻。其中,在七裏海及周邊地區發現的就有4000多隻。」天津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一級巡視員路紅介紹。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官方數據上,全球的東方白鸛僅3000隻左右。
天津是全球8大重要鳥類遷徙通道之一,而七裏海溼地又是重要的遷徙中轉站。最新數據裡,今年秋冬季以來,七裏海溼地已迎來累計超過10萬隻候鳥,比去年同期多了3萬隻左右。
「數量多是一方面,還有就是今年北方明顯的寒潮導致水面結冰,使東方白鸛集中南遷,而京冀地區,適合它們棲息的環境在縮減,所以它們被壓縮到了天津,產生了聚集。」天津師範大學地理與環境科學學院教師莫訓強解釋。
曾因誤毒候鳥入獄,如今養魚小心翼翼
尚星河與東方白鸛的故事,則更為波折。
「第一次認識它,是在派出所。」尚星河說,三年前,他承包了1400畝魚塘,直線距離七裏海溼地不過十多公裡。
每年年底,養殖戶都會清塘——魚塘清空後,在塘底撒藥殺毒,以備來年養殖。去年12月初,他也按慣例進行了清塘,但從網上買的清塘藥裡,卻有農藥甲拌磷。
「去年冬天,東方白鸛本應在清塘前就離開天津,但直到12月都沒有走。」尚星河說。
結果,29隻野生鳥類就這樣被「毒死」在了魚塘,其中7隻是東方白鸛。
隨後,他被判刑入獄。「出了事,我才第一次知道這種鳥。」
出獄後,尚星河又幹起了本行,可有了去年的教訓,他開始小心又小心。
「我塘裡的魚比馮義豹家的大,鸕鷀和東方白鸛吃不下去,就可勁用嘴叨,叨得魚鱗都破了,本來能賣五塊五一斤的,後來只賣了2塊多一斤。大魚撈完剩下的小魚本來還能賣點 錢,可我怕出事啊,就放在那裡讓鳥吃。」尚星河說。
雖然放棄了「底魚」,但尚星河依舊每天去魚塘巡邏。「魚塘是開放的,總是擔心會有外面的人進來逮鳥,為了防電鳥,電我都斷了。」
政府也進一步加緊了管理。寧河區農委一名工作人員和造甲城鎮農辦主任劉福友說,候鳥到來之前,區裡、鎮上就多次給農戶開會叮囑。
「我們組織了培訓,發了明白紙、宣傳畫,講清楚哪些藥可以用哪些不能用,還讓養殖戶們籤了承諾書,承諾不使用禁藥、不獵捕傷害鳥類。村裡組織了專人每日巡查。」劉福友說。
趕來護鳥的志願者們,也幾乎日日出現在附近的魚塘,不僅關注著鳥兒們的變化,也注視著魚塘主的一舉一動。
「有志願者說,候鳥來了不能轟,說它們飛了老遠飢腸轆轆,沒有足夠的食物補充,有的甚至有可能餓死在半路上,所以就讓它們吃,不然受了驚嚇它們甚至不懷孕了。」尚星河並不能分辨這些信息是否準確,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再也不能傷害它們一分一毫。
近些年,養殖戶們儘管心疼損失,但大都選擇和鳥兒「和平相處」。
「過去可不是這樣。」護鳥志願者王建民說,以前候鳥棲息地時常發生驅趕覓食候鳥的事件,簡單一點的是敲盆、搖旗、放喇叭,放炮嚇鳥也十分普遍,甚至毒鳥、電網偷捕都時有發生。
「那時候沒有這個意識,不僅僅是我們這裡,全國各地也都是。」王建民坦言。
劉福友也坦言,2015年以前,造甲城鎮「遍地都是鳥網」。而這些年,人傷鳥的事情幾乎消失。
「其實,去年天津的保護措施就已經非常嚴格了,可是趕上了暖冬,東方白鸛離開得晚,清塘又出了事。所以今年我們格外重視,候鳥來的時候24小時巡邏。」劉福友說。
政府投食引鳥,漁民關心今年損失咋辦
溼地裡明明也有不少魚,它們為什麼偏偏專挑魚塘「下口」?養殖戶感到困惑。
「此前我們聯合高校進行了捕撈測試,溼地裡的魚類密度,基本上能夠滿足鳥類棲息的要求。」七裏海溼地自然保護區管委會主任陳力說。
莫訓強有自己的看法,「動物捕食的時候也考慮投入產出,溼地讓它們歇腳,可它們發現魚塘裡魚密度更大,捕魚成功率更高,所以肯定去魚塘捕魚。相比之下,自然水體裡魚的密度肯定達不到這麼高。」
為了和解這場人與鳥的「衝突」,當地政府儘快行動了起來。
在七裏海溼地,記者看到水位已經比往年有明顯下降,鳥兒或成片棲居或成群盤旋。11月2日,七裏海溼地管委會召開了專家諮詢會,最後提出了「保育放流」的解決方案。
「我們想把周圍更多的鳥類,吸引到自然的溼地生態環境中來。」陳力說,通過一系列水位調節,已經營造出了近2萬畝的淺灘,各種各樣的水深環境可以供不同鳥類生存。隨後,又投放了1萬斤的魚苗,以大小在5到10釐米的鯽魚為主,比較適合鳥類食用。另一邊的北大港溼地,也投入了新的魚苗。
溼地積極引走候鳥,是漁民們樂見的,可是他們更關心的是,今年的損失怎麼辦?
「說實話,對於鳥類魚塘捕食肇事情況的補償,在全國範圍來看都沒有比較成功、成熟的範例,對天津而言,我們只能積極探索、研究,看如何制定更有效的辦法。」天津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森林和野生動植物保護處副處長教效同說。
教效同介紹,最近,政府已經開始開展全市範圍內的摸底調查,評估各區受到候鳥捕食的影響面有多大,涉及的養殖戶、養殖面積、損失情況,「摸底調查評估,將對我們後序制定更有針對性、操作性的具體辦法做一個前期準備。但是也有難點,就是損失魚的數量很難準確評估。」
漁民們盼著政策快點出臺,另一場更深層的探討也在繼續。
莫訓強提出了他的擔憂,「是否對候鳥進行投喂,我們專家團隊的意見向來都比較一致,那就是『非必要不幹預』,尤其是鸛類很容易對投餵產生依賴性,這是我們不希望存在的。另外投餵可能會使它們更加密集地聚集,這也是一個風險,尤其是在禽流感暴發的時期。」
陳力也有他的為難。「2020年全年,七裏海觀測到的鳥類數量接近50萬隻,鳥類品種達到258種。我們更多的是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需要滿足不同物種的需要。」
從更大範圍去看,一項規模宏大的建設,可能緩解目前的困境。在天津市的版圖上,一條736平方公裡的綠色生態屏障正在鋪展開來,同時七裏海、大黃堡、團泊、北大港四塊總計875平方公裡溼地保護修復和153公裡渤海海岸線綜合治理也正在進行,也許,來年途經此地的候鳥,將擁有更廣闊的覓食天地。
「現在野生動物所處的環境,已經不再是一個純自然的環境,而是人類高度參與的環境,所以人與鳥,以及其他動物都必定會發生非常深刻的互動,我們應該一起去尋找一個可以共生共存的平衡。」莫訓強說。
(應受訪者要求,尚星河為化名)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