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雨
這是一部經典浪漫喜劇,曾連續上演2700多場打破百老匯歷來上座的歌舞劇紀錄;囊括戲劇獎項最高榮譽的第11屆「託尼獎」6項大獎;同名電影一舉包攬8座「奧斯卡」小金人,更是主演奧黛麗·赫本演藝生涯中的裡程碑代表作……音樂劇《窈窕淑女》的顯赫身世早已令中國樂迷們期盼已久。今年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期間,百老匯原版音樂劇《窈窕淑女》終於迎來60年後的中國首演。劇院爆滿,觀眾反應熱情、成熟,每首分曲結束亮相掌聲雷動,每句幽默的臺詞都能引發全場默契大笑,似乎讓人們忘卻這是一部半個世紀前的非母語音樂劇。
一個看似古老、俗套的故事歷經近百年還能在現代社會大放異彩僅因為它是灰姑娘的故事?也許並非如此。原劇本作者———英國大文豪蕭伯納在這層「麻雀變鳳凰」的夢幻外皮下隱藏著的糖衣炮彈著實耐人尋味。
音樂劇《窈窕淑女》改編自蕭伯納戲劇作品《皮格馬利翁》,講述的是在愛德華時代的倫敦,語言學教授希金斯利用3個月時間將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粗俗的街頭賣花女伊萊莎改造成儀態大方、口音純正的上流社會淑女。在改造成功之後,伊萊莎卻無法忍受希金斯教授對她一再的忽視與言語上的輕蔑,最終傷心地離開了他。1956年美國作曲家弗雷德裡克·洛伊和編劇家阿倫·傑伊·勒納將其改編成音樂劇的版本,除了加入唱段、舞蹈,並相應調整場景與對白之外,人物關係、基本情節以及重要臺詞皆遵從原作。但值得注意的是,結尾卻作了改動:在與希金斯大吵一架之後,伊萊莎最終還是選擇回到希金斯身邊。
結尾處,黯然神傷的希金斯獨自一人坐在家中,伊萊莎回來了,希金斯聽到她的聲音難掩神情喜悅,卻最終拿帽子緩緩蓋住臉,說:「伊萊莎,我的拖鞋究竟在什麼地方?」這個結尾處理頗令人玩味。希金斯的拖鞋在哪兒呢?這句臺詞曾經在第二幕兩人第一次衝突時出現。彼時伊萊莎已成功變身淑女赴宴宮廷舞會。本以為所有一切都已美滿結束,伊萊莎卻崩潰大哭,她指責希金斯視她甚至還不如他的拖鞋。他的拖鞋,他習慣了他的拖鞋是屬於他的物品,正如他已經習慣了伊萊莎的面孔、聲音,習慣了伊萊莎的存在。所以哪怕希金斯不理解伊萊莎為何「發瘋」,他依舊不能接受伊萊莎離去,更氣急敗壞於她考慮嫁給弗雷迪,甚至惡言詛咒。
在第二幕最後一首分曲《我已經習慣了她的樣子》中希金斯難得袒露了他溫柔的一面。然而,他對伊萊莎的坦白是「我已經習慣了你」而不是「我愛你」。這便是蕭伯納筆下尖銳的糖衣炮彈。希金斯滿腹經綸、口若懸河,睿智冷靜理性卻自負專橫;他不結婚是因為打心眼裡看輕女性(例如唱段《為什么女人不能像個男人》);他會愛上這樣一個他親手打造出來的「偽淑女」嗎?未必。他需要她,僅如需要一個女僕,需要一雙拖鞋。蕭伯納的創作隱含著時代精神,他創作這部劇意在揭露上層權貴階級的虛偽———恰逢英國編寫牛津詞典,上流社會利用口音來分別人的高貴貧賤,男權主義依舊統治世界,劇中的希金斯就是時代特徵鮮明的男權代表。而19世紀末女權主義思潮蓬勃發展,蕭伯納對伊萊莎一角的設置,勇敢、自強、要求尊重與平等(唱段《沒有你》表現女性獨立),就是新時代女性抗爭的表現。因此蕭伯納版本的結局是兩人因各自理念不合(實為兩種思潮的衝撞),分道揚鑣。
而美國音樂劇改編版則更符合20世紀中葉觀眾的期待,男女兩性矛盾並不一定要對立相爭,共存也許才會磨合出新的解決方法。音樂劇最後用拖鞋設問,在根本上還是抓住了蕭伯納的創作原意。蕭伯納寫作的窈窕淑女的養成只是甜美的糖衣,對上層社會虛偽面目與男女不平等現象的抨擊暗諷才是真正轟打那個時代資本主義的炮彈。如此的黑色幽默般的手法,劇中屢見不鮮,最精彩莫過於貴族觀看賽馬比賽,歌詞描述的內心激動緊張與行為表現的靜止克制截然相反,可謂諷刺意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