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不錯的紀實文學。
作者地址:132 elton street,1th floor brooklyn,ny 11208,usa
一
對美國中部平靜、寧和的小鎮衣阿華市來說,一九九一年萬聖節(halloween)不
啻一個「兇日」,一個名符其實的「鬼節」。
似乎老天惡作劇,這一天風雲突變,天氣驟寒,第一場暴風雪異乎往年早早地降臨
了……
這是一個周末下午。在衣阿華大學《衣阿華人日報》編輯部辦公室內,僅剩下學生
記者凱勒一人在電話上採訪該校萬聖節慶祝活動的新聞。這時,另一張桌子上的電話響
了。他沒去理它,繼續採訪。不料,其它七、八部電話機緊接著也不約而同地紛紛響了
起來。他覺得奇怪,不耐煩地走過去,抓起其中一隻。只見他剛聽了幾句話,臉色陡然
大變,「叭」地摔下話筒,順手操起小收錄機和筆記本,飛也似地跑出辦公室,朝物理
系大樓奔去……
而在宿舍裡,女學生哈裡斯四十分鐘前剛從物理系大樓做完實驗回來。她太累了,
正躺在床上休息。突然,一個朋友從加利福尼亞州打來電話,緊張地問:「你沒事吧?
」
她莫名其妙:「我很好啊,怎麼回事?」
「剛才電臺廣播說,你們學校校園裡發生了持槍濫射事件,我耽心你會不會……」
「什麼?有人持槍濫射?我剛剛從學校回來,什麼事也沒發生呀!莫非你搞錯了,
把內華達州聽成衣阿華州了吧?哈哈,現在這種事也太多了!」她掛上電話,繼續睡覺
。
但不久,那電話不甘心似地再次打過來:「這次我聽得清清楚楚,是衣阿華大學。
沒錯!」
當天傍晚,更多的人從電視新聞節目中獲悉了這一驚人消息。人們一下子從全美各
地打來成千上萬個電話,焦急、關切地詢問他們在衣阿華大學的親友的命運,以致所有
通往衣市的長途電話竟整個晚上一直佔線!
與此同時,校方舉行記者招待會。
次晨,周末通常休息的該校《衣阿華人日報》破例印出四頁「號外」:一名槍手因
未能獲獎心懷不滿,射殺三人、重創兩人後飲彈自盡……
在美國,人們對於持槍濫殺的案件並不陌生。就在兩個星期前,德克薩斯州剛發生
過一名狂漢開槍濫殺餐廳廿餘人的慘案。而所不同的是,這次事件的主角是一名東方人
,一名剛獲得博士學位不久的中國留學生!另外,槍手表現冷靜,顯然並非濫殺。
於是乎,衣阿華大學華裔作家聶華苓在電視上曝光並接受全美最大華文報紙採訪,
指出兇手因妒生恨,其犯罪意識源自中國大陸的「文革」遺毒,並倡議重建所謂「文化
中國」……
這的確是一局發人深思的悲劇。不過,人們記得,一年前,衣阿華大學就因一場曠
時長達五年的性騷擾訟訴而在全美引起過轟動。在那場官司中,該校華裔女醫學博士周
豔珍控告校方長期偏袒一名污衊中傷她的男教授而終獲勝訴,校方不得不向她道歉了事
。不料此事剛過去不久,一場重大血案又接踵而來!
衣阿華大學,這所一向以學術開放而自豪的優良學府,到底受了什麼詛咒?
二
一九八五年秋天,位於衣阿華河畔的衣大校園出現了一名眉目清秀、文質彬彬、中
等身材的中國學生。這位閱歷簡單的青年,可算是國內一代學子中的佼佼者和幸運兒:
他叫盧剛,北京市人,出生於工人家庭,十八歲考入蜚聲海外的北京大學物理系,八四
年通過李政道主持的中美物理學交流計劃(CUSPEA)考試,畢業後旋即以交換學
生身份公費赴美攻讀博士學位,時年二十二歲。春風得意馬蹄疾。從北大到衣大,漫漫
的大洋之隔,不過是小小的一步之跨。
聰穎、優秀的中國學生,一向是美國大學物理系的寵兒。盧剛來到衣大物理與天文
學系的頭一年半裡,仍然十分順利。他研究的理論太空物理領域,是該物理系實力最強
的部分,在全美具有相當影響。他來後不久,即從師於頗負勝名的理論天體物理學家戈
爾諮教授。
戈爾諮教授是個個子不高,滿頭銀髮的德裔科學家。他七十年代初從南非過來,先
後發表過一百五十多篇有關天體物理學研究的學術論文,並主持世界一流水平的專業雜
志《地球物理學研究》(JGR)。最近一年裡,僅他個人從美國太空總署獲得的研究
經費就高達五十多萬美元。他血管裡流著的日爾曼民族血液,加上他在學術上的顯赫地
位,使他同時兼有學者、紳士、主子的特徵。他或許能在走廊裡主動為中國女孩拉門讓
路,卻從來慳吝在臉上多掛些笑容;他每句話都是那麼認真嚴肅,似乎永遠難以找出半
點幽默與玩笑。但他欣賞自己的第一個中國弟子。他甚至給盧剛機會去歐洲進修、開會
、遊玩;而盧剛工作也很賣力,沒有競爭對手,沒有後顧之憂,門門功課得A。系裡對
他十分器重,甚至在錄取新的中國學生時,也常常參考他的意見。那段時間確實是他最
得心應手的時期。他意氣風發,言無顧忌,行無規避,人事小節,皆不在話下。
可是,戈爾諮教授對盧剛的欣賞卻有如雪中觀景,春天一到,頃刻冰消瓦解。
三
轉眼間到了一九八七年春天。戈爾諮的麾下又多了一位中國人。他剛從德克薩斯A
&M大學轉學過來,也是一位CUSPEA學生。CUSPEA!中國物理學生水平與
榮譽的象徵。新人來自安徽合肥的中國科技大學,小盧剛一歲,也是八五屆本科畢業生
。從現在起,兩人同處一個學術小組,同從一位專業導師。好一位新來的「夥伴」!他
的名字叫山林華。
山林華很快也成為引人注目的人物。在學業上,他同盧剛一樣,被公認為系裡「最
優秀的學生之一」。兩人旗鼓相當,難分上下。盧剛在頭一年的博士資格考試中,一口
氣以最高分創下該項考試的紀錄並保留至今;而山林華在後來的一項博士綜合考試中,
同樣在十多名考生中獨佔鰲頭。山林華的英語口語流利,發音標準,較盧剛靈活、自如
;但後者筆頭更為出色。在一次課堂示範解說中,盧剛的講稿寫得簡明、流暢,令在場
的中國同學羨慕之餘竟懷疑他在抄襲!盧剛十分委屈,爭辯起來,後經證實,才消除誤
會。
在性格上,兩人一開始就表現出鮮明的差別,盧剛是個多重性格的矛盾體。一方
面,北方人典型的耿直、坦蕩、剛正,加上來美前期的一路順風,使他鋒芒畢露、愛說
話、愛議論、善辯理、快人快語,而不怎麼考慮別人的感受。一次,他煞有介事地告誡
同組另一名中國同學:「你這人怎麼傻乎乎的,也不防著別人一點?」話非惡意,卻使
那個年紀較小的新同學耿耿於懷。
另一方面,粘汁質的AB血型使他深具陰沉、敏感、憂鬱的內向氣質。而後天多年
的理科訓練又使他養成一種特有的思維方式,即凡事習慣於作理性分析,注重推理、求
證過程中的量的平衡和結論的公允。諸多複雜的因素,導致他在日常觀察中傾向於過份
敏感的聯繫事物本質並作出極端的結論。同時,也確立了他在為人處世的一條「公平」
原則:絕不佔別人的便宜,自己也絕不輕易吃虧。
至於他性格中執拗、倔犟的一面,周圍同學早已有所耳聞。那是八八年春季的一個
周末,物理系四名中國同學赴波士頓開完會,歸途順道遊覽華盛頓DC。
「去白宮!」盧剛表現出特別的興趣。一行人來到白宮,不料遊人大排長龍,要等
兩個多鐘頭。
「要排那麼長的隊,不值得!」聰明的山林華提議先遊其它地方。
盧剛不肯離去,說:「你們愛去哪去哪,反正我要排在這裡。」
山林華等人去別處遊玩了,兩個多小時後,他們返回原地,見盧剛仍在排隊,大家
笑了。他們隨即插入隊伍中,一道參觀了白宮。
事後,一個同學議論:「盧剛這小子真怪,同正常人就是不一樣!」
接著不久,一件「不愉快」的小事,導致了物理系某些中國同學同他的疏遠。
一個春光和煦的假日,以物理係為主的中國同學凡九人駕車旅遊。返回後,組織人
算帳:每人均攤$22。盧剛卻提出異議:這次遊玩他帶了幾瓶飲料和一包土豆片,共值$
4.50,也應攤入費用;另外,照相的膠捲及衝洗費不宜均攤,而應按每人實際所照的張
數計算才合理。
組織人將盧剛的提議一公布,眾人先是笑了,覺得不可思議,隨後專門組織一次聚
會,把盧剛狠狠數落了一番。雙方你爭我辯,結果不歡而散。打那以後,幾位當事人不
再同他往來,最多見面只打個招呼,有時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當年的組織人承認:「
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忽視了他的存在!」
這場「風波」很快使得盧剛在部分中國同學中聲名狼藉。外系同學聽物理系同學說
了,新生聽老生說了。大家開始相信,盧剛如此「計較錢財」,未免「太小氣了」!「
你可以說這人腦子有毛病,就為了這幾個子兒,傷了哥兒們的感情!」那位組織人至今
仍忿忿埋怨道。
不過,即使那些有意疏遠他的中國同學也不否認,盧剛絕非一個孤僻的人;相反,
他渴望與人交往,他會常常在家裡請一些他喜歡的朋友,做菜招待他們。而如果他去別
人家做客,他總是要設法帶點什麼。他不想白吃人家的。看來,他只是在遵循自己那套
「不吃虧、不佔別宜」的原則。他或許力圖藉助這種「平衡」來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
立身作人,如此而已。「在這點上,他可能更象美國人。」物理系安濤同學認為。
可是,印象如同性格,一旦形成,便很難改矣。人們容忍不下本文化圈子中的異族
因素。
就在盧剛在物理系遭受冷落的同時,山林華卻以他隨和、謙虛、熱情的形象,迅速
贏得人們的好感。他臉上總是春風滿面,顯得和藹可親,善解人意。在中國同學中,關
於他樂於助人的小故事可說不少。比如,國內發生水災,他便在同學中發起募捐活動,
並掏出$50捐給災區;新同學雪山功課有困難找他,他不惜花費幾個小時給她講解;逢
年過節,他總要邀一些單身同學去他家玩,等等。總之,他愛廣交朋友。他同時也愛好
體育,喜歡籃球、足球,因此他身邊總是圍著一大幫哥兒們。「他請客簡直成了一種嗜
好,」他的好友、物理系馮煒同學說。他太太更是好客,又做得一手好菜。「我們每次
去他家就做飯吃、看電視、打撲克、玩拱豬比賽。他家成了大伙兒的『小據點』。」
八九年,人緣廣泛的山林華當選為衣大中國同學聯誼會主席,成為遠近聞名的公僕
人物。
四
然而,關於他的身世卻幾乎無人知曉。一天,當馮煒談起物理系另一名中國同學來
自農村時,發現山林華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尬尷之下,他只好改變話題。他沒想到,山
林華所不願提及的恰恰是自己與那位同學相似的背景。
原來,山林華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出身浙江嘉興農村一個世世代代的種田人家。
父母是文盲,下有兩個弟弟。身為長子的山林華,因家境貧寒,懂事很早。他考入當地
重點中學嘉興縣一中後,深受一位體育老師的啟迪和激勵,立志做個有出息的人。八一
年高考,他的物理獲滿分,數理化三門平均成績為97分!在科大讀書期間,他刻苦用功
,愛好運動。三年級時,那場最關鍵、最緊張的留學考試使他視力減退,帶上眼鏡。大
學四年裡,每到寒暑假他都要趕回家,同弟弟一道,每天從早到晚在家承包地裡幹活。
甚至在他出國前回鄉探親的八六年那個農忙季節,直到上飛機的前兩天,他還在幫助家
裡搞「雙搶」!
山林華就是沿著這條艱辛不易的曲折之路走過來的。在他不平凡的奮鬥經歷中,南
方人天生的精明、伶俐與後天艱苦環境的摔打、磨鍊,造就了他在為人處世上所特有的
機警、靈活與成熟。他不象盧剛那樣,把生活簡單處理成直觀的等量方程式,處處拘泥
於表面「理性化」的單一平衡之中。相反,他的智慧與策略在於並非一定功利主義的施
予。這種施予的範圍越廣越好,只要它的對象是弱者或與利益無涉的局外人。他正是在
這種「施予」中有效地保護了自己。「在接人待物上,他非常地聰明。我從來沒看出他
是從農村來的!」馮煒這樣形容山林華。
如果說,盧剛畢竟來自大城市,對美國社會和文化較感興趣,甚至抱有不切實際的
幻想,山林華則更為現實、更善於腳踏實地地把握實用的槓桿,處處發掘命運的契機。
因此,他更象一個搞科學的人。
他的確是個生活的強者。然而,如哪一天當命運把他同另一名實力相當的強者推到
同一條狹路上時,則天曉得將是怎樣的情形了。
五
物理系範愛倫大樓是一幢灰色的七層樓建築,它因紀念衣大全美著名的太空物理學
家、已退休的物理系主任範愛倫得名。在這幢樓513室的理論太空物理小組,盧剛的研
究重點叫太空等離子理論,屬現代物理系學的尖端領域。由於這一領域的高度複雜性和
狹窄性,目前全世界僅約三百名科學家有能力涉足其中。專家認為,該領域中純理論的
研究尤其困難,它的抽象性大,要求進行大量繁複的數學運算,既令人頭疼,又不易出
具體成果。
不知為什麼,盧剛咀嚼的偏偏就是這樣一顆「苦果」!他對自己的課題研究似乎越
來越走火入魔。他的數學根底一直很深,他在試圖藉助電子計算機來從事理論方面的某
些探索和突破。
他的導師戈爾諮號稱研究興趣廣博,其學術範圍涵蓋整個太空理論領域。可惜的是
,他對盧剛的課題卻顯得有些鞭長莫及而不感興趣。
山林華到來之後,則幸運地選擇了與導師興趣一致的實驗性研究課題。他一開始就
注意嘗試同戈爾諮進行某些學術合作。他對戈爾諮的每項要求都盡心盡力地圓滿完成。
他那慣於吃苦的韌性和聰穎靈活的天稟,自然很快給戈爾諮以極好的印象。接著,由於
學術上的需要,他開始頻繁地接近戈爾諮,不斷找他請教、討論問題。在物理系,人們
於是注意到,山林華和戈爾諮總是在一塊交談,兩人的關係已相當投合、融洽。
在美國大學及學術界,不出版即滅亡。戈爾諮教授頗感欣慰的是,他的這名後來的
弟子懂得如何遵照他的意思,經常提出新的構想,並把兩人討論的內容和實驗結果及時
整理出來,交由他所主持的JGR刊物一篇篇地發表。於是,在山林華的履歷表中,至
少有三、四篇論文就是這樣以師生合作的形式發表的。對倆人來說,這便是昭之於世的
成果!對戈爾諮而言,這也是獲取更多研究經費的本錢!山林華離不開這樣的導師,戈
爾諮少不了這樣的弟子。
身為大名鼎鼎的學者,戈爾諮本能地對學生有種近乎苛刻的要求。但這種「本能」
在如魚得水的山林華面前正在漸漸消失。而迴轉頭來,透過他那副寒光逼人的眼鏡,另
外那名他曾垂青一時的弟子卻變得愈來愈不順眼了。
這期間,不知聽到了什麼有關盧剛的傳聞,戈爾諮變得越來越「關心」盧剛的行蹤
去處。每次他去513室,只要一發現盧剛不在計算機旁,便馬上過來問山林華:「盧剛
又去那兒了?」
接著,盧剛回來後便發現戈爾諮臉色鐵青,久久不語,氣氛凝重而緊張。
戈爾諮開始給盧剛的工作加碼。盧剛只得默默接受,他的表情冷漠而茫然。這種無
言的不服似乎加深了戈爾諮的惱火,於是他除暗暗使勁繼續加碼外,更是處處用一種挑
剔的眼光看待盧剛。
據安濤同學回憶,那段時間,他每天大清早進實驗室,一打開系裡計算機系統,便
發現總是有一個人比他更早已在計算機上工作了。這個人就是盧剛。另外,他常常夜裡
去513室找山林華,每次去都看到有一個人很晚還獨自坐在計算機終端前工作。這個人
也是盧剛!
為完成戈爾諮加派的任務,盧剛不得不把自己沉浸在紛繁複雜的電腦世界裡,日以
繼夜地緊張工作,經常幹到半夜十二點鐘以後才離開實驗室。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
的一項研究得出了與導師預期不同的結論!他是一個辦事認真嚴謹的人,經過反覆檢查
、核實之後,他如實告訴了戈爾諮。
好一個驁桀不馴的小子,分明是在學術上向權威挑戰!德高望重的戈爾諮教授深感
尊嚴受損,老羞成怒。他反過來將盧剛狠狠訓斥一頓,一會兒責備他因為不好好幹活,
才得出不一致的結果;一會兒又批評他用系裡計算機的時間太長,費錢太多。他甚至不
客氣地聲稱,若再這樣下去,系裡將減少或停發盧剛的研究助理(RA)的薪水!
這真是要命的一擊!盧剛懊喪地退了下來。他的結論後經證實,確比戈爾諮所預言
的更加正確。他有說不出的委屈。他對這位導師自以為是的蠻橫態度雖滿心不快,卻無
可奈何。敏感的他,其實早已察覺自身處境的變化,但他還說不清楚。他仍在觀察,他
要努力找出個中緣由來。此刻,他只有忍耐著,兢兢業業,繼續工作,避免出差錯。
六
八九年,物理系來了一位叫史密斯的副教授。此君四十多歲,臉上常常帶有戲謔的
微笑,喜歡逢人打招呼。他那大大咧咧的可愛模樣,配上一口渾濁的麻省口音,使他很
快同系裡上下熟稔起來。他甚至敢在戈爾諮面前不揣冒昧,說出如「狗娘養的」之類有
傷大雅的話來。他講課雖夠得上一團糟,卻倒也挺風趣逗人。只是他說話太過隨便,連
在黑板上寫錯一個字,嘴裡都要吐出一個「SHIT」(大便)!
史密斯先生在太空物理學方面有十多年的實驗室經驗。他因此坐上了物理系理論太
空物理組的第二把交椅,同時也成為山林華和盧剛兩人的「第二老板」。但他畢竟初入
學術殿堂,一方面要看權威臉色行事,另方面又想顯示自身實力以擴展陣地,所以,他
對學生的要求往往帶有一種不可捉摸的任意性。這大概也正符合他那隨隨便便、滿不在
乎的習性。
然而,盧剛一開始就對這種作派難以忍受。他從心底不服這位理論上半通不通卻自
以為是的所謂「導師」。為此,倆人在學術上不時發生爭論。盧剛能言善辯,常常使史
密斯瞠目結舌。但史密斯老是以那種不容置辯的口氣,滿不在乎地強迫盧剛做這做那。
糟糕的是,當盧剛照他的命令去做時,戈爾諮卻跑過來對盧剛橫挑豎責,要他做那做這
。而這時,史密斯正好抓住盧剛先前不服氣的爭論,在戈爾諮跟前嘰哩呱啦訴說一番,
令他更是生氣。盧剛被這兩位導師弄得左右不是,無所適從,滿肚子窩火。
七
從範愛倫大樓沿著寬闊的林蔭大道往東走兩個街口,便到了盧剛的住所:東傑弗遜
街515號第十四單元。這是一排灰色、低矮的二層樓公寓。寬敞的玻璃窗,二室一廳的
房間。他在這裡已住了四年多。他的第一位美國室友密歇爾,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白人
青年。每人月租二百餘元。兩人各居一室,共用客廳,互相禮讓,倒也相安無事。
盧剛常常向密歇爾聊些關於中國的事,密歇爾也曾傾吐自己的「辛酸奮鬥史」。
原來這位老兄屬於美國社會那類高傲的孤獨者。而他骨子裡那種美國白人的傲慢與
偏見,使他一開始就把盧剛看成從「荒蠻世界」來的人。如盧剛用冰箱,密歇爾竟認定
他以前從來沒見過冰箱,等等。其實,此類令人哭笑不得的事這兒許多中國大陸人都經
歷過,而大多數人也許只是一笑置之罷了。盧剛卻不然。他本來就有大都市人的「傲氣
」,密歇爾有意無意的輕視,自然使他很是不快。
盧剛的朋友圈子裡既有中國人,也有美國人。但他更喜歡同中國人交往。自從與物
理系某些同學鬧彆扭後,他開始把交往範圍轉移到外系。他本是個不甘寂寞的人,那件
事大概使他內心有所震動,因此,他在待人接物上似乎有意要調整自已。
每到周末,他總喜歡邀上一些朋友來家聚會。男生、女生,大家來自中國。同胞相
聚,自然是地道的家鄉氣派:講中國話,無拘無束、談笑風生;做中國菜,油煙瀰漫、
熱氣騰騰。
這一來,洋鬼子密歇爾可夠「嗆」了。他常年不見一個朋友,忍受不了盧剛有這麼
多的朋友。他尤其嫉妒盧剛邀女同學來玩。於是,他緊皺眉頭,嘴裡不斷嘀咕著嫌太吵
,甚至當著客人的面發脾氣。盧剛也不高興了。倆人開始互不說話,關係處於緊張狀態
。
盧剛只好告訴別人,他再不便在家請客;以後每次他只是做了菜帶到別人家去聚會
。
就在他和密歇爾劍拔弩張之際,不巧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衣大又來了一批中國學生。聯誼會主席山林華特意把一名生物系女生和另一名來自
農村的物理系W同學同時安排在盧剛家暫住,說這兩位都是北大校友。
盧剛雖然面帶難色,仍把房間騰給女生,自己和W同學住客廳。一、兩天後,他終
於忍不住,說:美國人不高興別人在家長住,他的美國室友又在報怨早晨起來不方便雲
雲。
兩人搬走了。從此,W同學對盧剛的印象是:對什麼都那麼計較。第一次接觸不愉
快,以後就不再來往了。
他們大概不知道,盧剛其時正提心弔膽,處處小心,唯恐密歇爾突然發難。
果然有一天,盧剛赫然發現,密歇爾藏有一枝手槍!
他吃驚不小。對方那熊虎之軀本來已夠使他望而生畏,他竟還有武器!「要是打起
來,東方小個哪是他的對手?」盧剛坐立不安,仿佛對方巨獸般的身體正向他撲來……
「不行,這不公平!我也得有把槍自衛!」他想。
他趕緊申請手槍執照。衣州法律規定:凡在當地住滿九十天以上、無犯罪記錄的居
民均可申請槍枝。他通過合法手續,很快購下了第一支手槍。「萬一我以後同老美打架
,我一槍就可以把他打倒,再不存在誰大誰小的問提啦!」他釋然了。
不過,密歇爾始終沒同他打起來,他們後來仍然是朋友。但盧剛對槍枝的興趣就這
樣激發了。如同山林華愛好籃球、足球,他開始把射擊當作一項體育運動。他經常去打
靶場練習射擊。甚至每次玩電動遊戲,別人玩賽車、拳擊等玩得起勁,他卻象個小孩醉
心於雙槍射手的遊戲機上左右開弓,愛不釋手。
八
春寒料峭的二月同時迎來了中西方的不同節日。一九九一年情人節正好是春節除夕
。盧剛通過計算機通信網絡,用英文給物理系十多位中國同學發出熱情洋溢的祝賀:
「各位同學:
情人節快樂!盡情享受大自然賦予世間的美妙之物!
春節快樂!恭喜大家將來發財!」
他興致勃勃地寄出請柬,邀大家春節之夜去他家歡聚,並為此作了許多準備。他是
個愛熱鬧的人。在這海外他鄉的節日夜晚,最難耐的就是一人獨處的寂寞!
誰知,那夜一直等到很晚,他家仍門庭冷落。
後來,幸虧安濤同學硬拉住一名小同學和一名外系同學三人同往,才沒使主人完全
失望。「那會兒,他的處境挺可憐的。他本來愛同人打交道,卻沒人理他。」安濤還記
得。「他一旦請你去玩,他會儘量照顧你,讓你玩得痛快。總之,他做什麼事都有一套
自己的理論。」
至於他同山林華的微妙關係,大概誰也無法真正了解。安濤的印象是:「他倆同一
個小組,在一起表面上客客氣氣,但背後怎樣,就難說了。」
每天中午,範愛倫大樓公共休息室總是聚集著一堆中國學生。大家把自備的午餐在
微波爐裡熱好之後,邊吃邊聊天。通常,活躍人物是山林華。他輕鬆、愉快的談吐,老
大哥似的神態,在同學們中頗有親和力。盧剛回家吃飯,他家僅兩個街口遠。
某日,大伙兒天南地北的閒聊,聊到電視機的更新換代。有人插嘴:某某電視機的
牌子,據盧剛說不錯……
「盧剛懂個屁!你根本不能聽他的!」山林華馬上不客氣地打斷道:「他是什麼人
,你還不知道嗎?」
眾人知趣,微笑不語。於是再沒人提起那個牌子了。
據說類似情形不止一次。只要有人提起盧剛,「盧剛他懂個屁!」幾乎是山林華的
習慣反應。
盧剛反之亦然。
時值大家談論波斯灣戰爭,山林華侃侃而談:「美國人知道什麼是民主自由?他們
去打仗完全是為了自身的利益!」他接著議論戰爭將如何影響美國經濟,造成就業進一
步困難,等等。
盧剛走了開去。他出乎意外地對人說道:「你看,這個山林華多麼自私!」他開始
「分析」山的心理:原來山林華剛剛畢業,他之所以討厭打仗,主要是耽心自己更難找
到工作……
如此敏感地把一個人的本質推向極端,這大概正是盧剛的思維方式。
九
夜晚,盧剛走出沉悶的實驗室,穿過冷清的街道,習慣地來到百米開外的「運動欄
酒吧」。
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歐式的古樸裝潢、典雅的綠色吊燈、昏黃柔和的燈光、熱情甜
密的女侍、豪爽健談的酒保、角落裡那別具一格的籃球網……此間蕩漾的青春氣息、風
流情調和人生樂趣,取代了學術上討厭的咄咄逼人、人際間的勾心鬥角和暗潮洶湧。這
一切是如此溫馨、美好,令人神往!
這是一個很少有中國人肯來光顧的地方。這兒的文化太不一樣。但五年來,盧剛幾
乎每周來這兒兩、三次。他並不隱瞞對這家酒吧的摯愛,他甚至在自己的汽車尾貼上醒
目的英文標牌:「我喜歡在運動欄酒吧聚會!」
他似乎想竭力打入這種文化。然而又不盡然。
他習慣安靜地坐在牆邊,叫來一杯啤酒,獨自啜著,看身旁一夥青年人在電子遊戲
機上玩得熱火朝天。另一邊,一堆堆客人在興高採烈地說笑,他靜靜地坐著,無意與人
搭訕。偶而有熟人向他打招呼,他才應酬幾句。他那帶濃重北京口音的英語,勉強還能
派上些用場。
酒吧的夥計、女侍對這個常常微笑的東方小夥子印象不壞,親暱的稱他為「甜盧」
。溫文有禮的「甜盧」可是個「泡妞」的老手,甚至還自吹嘗試過各種女人。
「要是能泡上美國妞才好玩呢!」幾年前,他曾慫恿幾個「土頭土腦」的中國同學
一道去酒吧:「去吧,聽我的就行!」
他本該是個認真的人,似乎他的自尊卻使他的「認真」在這方面常常完全遁跡。兩
、三年前,他在這兒結識了一名二十四歲的護士女生,一位黑髮碧眼,人見人愛的美國
小姐。六、七個女孩同逛酒吧,唯有她熱情朝他打招呼。他因此對她一見傾心。此後倆
人偶在酒吧相會,卻從來不曾相約。他贈給她一些聖誕小禮品,而她僅僅以友善相待。
她有個男朋友在芝加哥。
這場有名無實的「羅曼史」很快隨風飄逝。女孩畢業後去了芝加哥,空留給他一段
「難以忘懷」的惆悵回憶。從此,「運動欄酒吧」這塊重溫舊夢之地,似乎成了他異邦
生活的唯一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