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蕭乾和文潔若在蕭乾的母校北京崇實中學合影。
「超人雪子」文潔若
本刊記者/宋春丹
位於北京復興門外大街一棟塔樓的狹小兩居室,是93歲的文潔若近30年的居所。丈夫蕭乾去世後,她賣掉了挨著的那套兩居室,在這裡獨居了20年。她說,自己用不著住那麼大的房子。
窄仄的客廳裡,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手機,只有一部座機。最醒目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相框,其中最大的一張是蕭乾在歐洲做《大公報》駐外記者時的黑白照,歪著頭,笑得很燦爛,充滿年輕的活力。
屋子裡陳設破舊凌亂,但文潔若並不在意,因為書桌就是她的一方天地。一盞泛黃的老舊檯燈旁擺著一本日曆,記錄著她每天的工作進度。她有太多事要做,要繼續整理出版蕭乾著作,還要翻譯和寫作。她說過很多次:「我這一生只做三件事,搞翻譯、寫散文、保護蕭乾。」
來訪的人很雜,她問都不問,直接開門。為避免來訪者走錯門打擾鄰居,她乾脆直接手寫一張「文潔若家」貼在門上。但她希望來人有事說事,速戰速決,不願意多講一句閒話。
文潔若曾告訴自己的忘年交「粉絲」、畫家張斌,自己的姐姐們個個天資聰穎,她自覺不夠聰慧,但是勤奮。她覺得,事實證明普通而勤奮最好,太聰明反易夭折。
文潔若生日時,張斌想去看望她,她不許,想等到95歲做一次大壽。她相信,自己可以活過享年111歲的周有光。
「可愛的家」
1953年暮春,文潔若第一次見到了蕭乾,那時她26歲,蕭乾43歲。
當時蕭乾剛調來,社領導向大家介紹說,他暫時在家修改一部電影劇本,如果有什麼稿子想請他加工,可以送到他家裡去。文潔若手上有部稿子,是從英文轉譯的蘇聯小說《百萬富翁》,譯文詰屈聱牙,校樣改到第5次還不能付印,就提請蕭乾加工。幾天後,校樣改回來了,甩掉了翻譯腔,頗像創作了。她琢磨了許久都未能改好的句子,現在真正做到了融會貫通。
文潔若被蕭乾的學識吸引了,意識到在文字工作上,自己不但找到了一位嚮導,也有了知音。兩人慢慢發現,彼此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深受外國文化和文學的浸染,都喜歡羅曼·羅蘭、狄更斯、凱薩琳·曼斯菲爾德。
1954年蕭乾和文潔若的結婚照。
文潔若從未談過戀愛,蕭乾則有過三段婚史。蕭乾向她坦言:「曾經遺棄過一個人,後來又兩次被人遺棄。」忠告的聲音一度佔了上風,她曾與蕭乾分手八個月,但最終還是決定嫁給他。
1954年4月30日,他們利用午休時間去北京東城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蕭乾僱了兩輛三輪車,文潔若坐著一輛,另一輛載著她唯一的嫁妝—— 一隻舊衣櫃。蕭乾騎著1946年從英國帶回來的半舊自行車在前引路,去了他位於東總布胡同46號的作協宿舍。新婚之夜,文潔若還在燈下突擊一部等著下廠的校樣,不看完不上床,讓第四次做新郎的蕭乾目瞪口呆。
蕭乾送給文潔若一枚精緻的瑪瑙胸針作為新婚禮物。上面有個象牙雕成的愛神,錦盒蓋子的背面寫著:「感謝世界生了個雪子。」署名:樂子。樂子是蕭乾的小名,雪子是文潔若小時候在日本讀書時的日文名。
進入文家的蕭乾發現,文家總是瀰漫著宗教音樂氣氛。畢業於燕京大學的蕭乾也深受宗教的影響。他把由海外帶回來的幾百張西洋唱片搬出來,和文潔若一道挑出莫扎特的《安魂曲》、亨德爾的《彌賽亞》等,靜靜地聆聽。
1954年深秋,秦順新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到第三編輯室(蘇聯東歐文學編輯室)上班。編輯室裡只有一個扎著兩隻麻花辮的年輕姑娘在編稿子,她就是文潔若。秦順新記得,文潔若正在編輯蘇聯百萬字長篇小說《磨刀石農莊》,廢寢忘食,工間操的一刻鐘也要搶時間睡覺休息。
1956年是文潔若最懷念的一年。繼女兒荔子之後,兒子蕭桐也出生了。蕭乾發現自己每次抽完煙文潔若都會打開窗戶通風,就自覺把煙戒了。休息時,他們會一起聽古典音樂和相聲。每個星期天,他們都會帶三個孩子(大兒子為前妻所生)去公園遊玩。
這一時期,是蕭乾的春風得意之時。他的名字屢見報端,名聲在外。他風華正茂,精神面貌極佳,經常愉快地哼唱美國民歌《可愛的家》。
「超人雪子」
這一年,在作協領導的動員和《文藝報》總編輯張光年「苦口婆心」的勸說下,蕭乾出任了《文藝報》副總編輯。他本不情願,因為那是個「不祥」的單位,不少大作家都栽過跟頭,而且他的本心是脫產搞創作,但為了怕給人以「不識相」的印象,他只能答應下來,成為總編和三位副總編組成的班子中唯一的非黨員。
很快,反右運動到來。蕭乾因在上海《文匯報》發表了《「人民」的出版社為什麼會成了衙門》,在《人民日報》發表了《放心·容忍·人事工作》,被打成右派。他被扣上「試圖篡奪共產黨的領導權」的罪名,反蘇、反共、反人民、親美、親英、親日的帽子都戴在了他頭上。
蕭乾本是謹慎小心之人。1949年8月他離開香港回北平之前,給海外友人統統發了信,聲明今後連賀年片也不能交換了。因為他對30年代中期的蘇聯以及戰後的東歐了如指掌,知道像他這樣的旅居國外者對海外關係應格外慎重。但這次,還是在劫難逃。
文潔若1950年的清華大學外文系畢業照。
蕭乾調任後,張光年提出把文潔若也調去,她覺得自己不是當記者的料,而且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樓適夷也不放她。文潔若認為,沒去《文藝報》是自己第一次拯救了整個家庭。《文藝報》作為運動的重災區,自己去了一定會因與蕭乾的關係被打成右派,而人民文學出版社200來人,光是古典部就有7個人被打成右派,5%的指標輪不到自己。
蕭乾被打成右派後,精神處於極度緊張狀態。夜裡,他常驚呼:天塌下來了!文潔若鎮定地說:天塌了,地頂著。有人要她和蕭乾劃清界線,她拒絕了。蕭乾說:「Maggie(文潔若在聖心學校讀書時的英文暱稱),這世界真冷啊,虧了還有個家。」
按照單位要求,她寫了一篇揭發材料。她在材料中說,導致蕭乾被打成右派的兩篇文章與自己密切相關。因為自己長期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耳濡目染,蕭乾才寫出《「人民」的出版社為什麼會成了衙門》;因為自己和蕭乾講過人事科工作神秘,每個人的檔案都放在一個綠盒子裡,如果有人想陷害他人完全可以捏造假材料放進盒子裡,蕭乾受此影響才寫出《放心·容忍·人事工作》一文。
這份揭發材料她先給蕭乾看了,蕭乾隻字未改。材料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王任叔時,王任叔沒說話,只示意她放在桌上,文潔若覺得他可能根本沒看。
1958年11月,文潔若調到亞非組,從重病的老編審張夢麟手中接過了日本文學的編輯工作。
文潔若日語基礎紮實。7歲那年,她和姐弟們隨赴日擔任外交官的父親到東京生活了兩年。回到北京後,她就讀於一家日本小學。父親曾要求她把一套《世界小學讀本》日譯本轉譯成中文,她每晚坐在父親對面,跟他合用一盞檯燈,歷時4年,將10本書譯完,總共100萬字。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有了當翻譯家的願望。
文潔若當時的月工資是89.5元。蕭乾在農場領26元生活費,她每月還能從文聯領到40元家屬津貼。她要養三個孩子,還要贍養母親以及沒有工作的三姐文常韋。她曾花8天時間突擊翻譯日本女作家中本高子所著長篇小說《火鳳凰》的最後一章《難忘的日子》,全文達3萬字,拿到了約200元稿費。靠這一筆筆外快,她在蕭乾被打成右派的22年間支撐起了這個家。她說自己是一隻老母雞,要把蕭乾和孩子們保護在她的翅膀之下。
多年後,蕭乾說,那時的雪子在他心目中是個超人。
從反右開始到改革開放前,文潔若一直保持著一個習慣:與蕭乾的通信閱後即毀,放在水裡泡成紙漿扔掉。即便信中內容都是生活瑣事,從不涉時局政治。
1961年,蕭乾結束三年三個月的「監督勞動」回京,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譯所工作。
那時他們已從作協宿舍被趕到了前圓恩寺的一個大雜院,天天聽著鄰居的指桑罵槐,打定主意搬家。剛好文潔若得了兩部譯作的稿酬,就用這錢買了一個私房主賤賣的五間南屋和一間小西屋。三姐也搬來同住。他們戲稱這裡為「諾亞方舟」。
1962年,樓適夷又派給文潔若一項任務:去「把錢稻孫那套本事學過來」。
錢稻孫和周作人的經歷很相似。抗戰爆發後,錢稻孫受國立清華大學委託,留京保管學校資產。北平淪陷後,他曾一度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兼文學院院長。當時日文譯者雖多,但是能勝任古典文學名著的譯者卻鳳毛麟角,因此出版社領導常說:要趁周作人和錢稻孫健在,請他們把最艱深的古典作品翻譯出來,並花高價買下,現在不能出版,將來總可出版。
樓適夷親自帶著文潔若去錢稻孫家,說給他帶來個「女弟子」。出版社自1958年起,每月付給錢稻孫100元「預支稿費」(交稿後由稿費中扣除),那天商定,由於文潔若去學習,即月起調整為150元。
1962年至1965年,文潔若在錢稻孫指導下學習了四年日本古典文學,每周學習三個上午。為了不耽誤他的時間,他譯什麼,她就學什麼,實際上起了幫他整理稿件的作用。她說,自己一生有不少老師,似乎沒有哪一位稱得上「恩師」,但錢稻孫確實是她的一位恩師。
1962年秋,文潔若曾請他和師母來家吃過一次火鍋。不久,老先生專程乘有軌電車來出版社找她,說好不容易買到一隻山雞(那時食品相當緊缺),非請她和蕭乾次日去吃午飯不可。
第二天他們準時赴約。蕭乾早年讀過錢稻孫用離騷體從義大利語翻譯的但丁《神曲》,十分欽佩,兩人相談甚歡。
蕭乾對文潔若感慨:「你要是能多抽出一些時間,幫他搶救出一些譯稿,該有多好!像他這樣的大學者,今後上哪兒找去啊!」
「文革」開始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先後停發了周作人、錢稻孫等幾位譯者的預支稿費。1966年8月,78歲的錢稻孫被紅衛兵打得遍體鱗傷,不久去世。1967年,周作人也在凌辱中去世。
1966年8月,蕭乾也被關進「牛棚」。被逼無奈,三姐只得將蕭乾多年來的手稿、卡片、札記、書信等付之一炬。
8月27日晚9點,文潔若下班還沒走到家,就被一群人架著押往東四八條她母親住的那個院子罰站。她母親住的屋子黑咕隆咚,沒有聲音。那些人要她交待發報機藏在哪裡,說她在美國的大姐是特務,她們母女也都是特務。審訊持續到深夜,有人喊把「老特務」也揪來一起鬥。衝進屋才發現,老人已自縊身亡了。那些人打文潔若,一綹綹薅下她的頭髮,逼她在母親的遺體前大聲詛咒「死了活該」,直至天亮。她默默承受著,因為她是家裡的頂梁柱。
蕭乾也做出了與嶽母一樣的選擇。他就著半瓶白酒吞下大量安眠藥,幸被及時發現送醫救回。面對從死亡邊緣回來的蕭乾,文潔若只是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輕輕用英文說了一句:We must outlive them all!(我們要比他們活得長!)
文潔若問過蕭乾,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初蕭乾可以選擇留在劍橋,成為一個著作等身的劍橋教授;也可以選擇留在香港,繼續從事新聞業。蕭乾悽然說:「想那些幹什麼!我是中國人,就應該承受中國人的命運。」
1969年,蕭乾和文潔若及子女都被下放至湖北鹹寧五七幹校。
秦順新與文潔若一家同屬一個連隊。他記得,很少有人接近這家人。
蕭乾年屆六十,卻被當做壯勞力使用,說他是「大力士,能扛二百斤」。文潔若要他量力而行,被人匯報到連隊,她挨了批,依然我行我素。排長讓蕭乾挖河泥,她就替他挖;讓蕭乾值夜班,她就白天幹活,晚上替他值班。
1973年7月,文潔若被調回人民文學出版社。蕭乾也請假回京。他們原來的住房被佔,新住處是一間土坯房,狹窄擁擠。文潔若在辦公室將八把椅子拼在一起,睡了10年。
1979年,蕭乾平反。1983年春節後,他們搬進了位於復外大街的一套四室一廳的單元。這是他們婚後第10次搬家。生活終於安定下來,他們還首次有了一間書房,叫「後樂齋」。
合譯天書 《尤利西斯》
1990年,譯林出版社社長李景端約請英語翻譯界大家譯《尤利西斯》,約了一圈,均被謝絕。他又試圖勸說錢鍾書來譯此書,並說葉君健說全中國只有錢鍾書能譯。錢鍾書回信說:「《尤利西斯》是不能用通常所謂翻譯來譯的。假如我三四十歲,也許還可能(不很可能)不自量力,做些嘗試;現在八十衰翁,再來自尋煩惱討苦吃,那就仿佛別開生面的自殺了。」
李景端又找到了蕭乾。此前的1989年,蕭乾剛被國務院聘為新一任的中央文史館館長。80歲的蕭乾想謝絕,但63歲的文潔若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文潔若曾十年寒窗攻讀英文。1940年,她小學畢業進入由法國天主教聖心會創辦的聖心學校。她的四個姐姐先後在聖心學校讀過書,她趕上了末班車。後來,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國立清華大學外文系。從50年代起,她用業餘時間譯了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但沒有一部名著,且多為日文翻譯。她始終記得,幼時在日本,父親曾在書店指著一套日譯本的《尤利西斯》對她說:「你看,日本人連那麼難懂的書都翻出來了,要是你用功搞翻譯,將來在書上印上自己的名字多好!」
蕭乾與這本「天書」的緣分更深。1939年他剛到劍橋時就購買了這套兩卷本的書,在劍橋大學讀研究生時,他以英國心理小說為課題,又重點鑽研了這本書。1945年初,他還專程到瑞士蘇黎世去尋訪喬伊斯的墓,寫下憑弔的話:「這裡躺著世界文學界一大叛徒。他使用自己的天才和學識向極峰探險,也可以說浪費了一份稟賦去走死胡同。究竟是哪一樣,本世紀恐難下斷語。」雖然如此,但他對譯這本巨著卻猶豫再三。
文潔若先翻譯了一章,給蕭乾試閱,見底稿不錯,潤色起來不費事,蕭乾才同意。1990年9月20日籤訂的約稿合同上,寫的是「譯者文潔若,校訂者蕭乾」。直到1992年,蕭乾確信能保證譯文質量又不至於把他拖垮時,才終於在合同上作為合譯者而籤了名。
蕭乾在1991年7月寫的《一對老人,兩個車間》,記錄了這段翻譯生活。他說,他的同輩人多是兒孫滿堂,像他和文潔若這樣三個子女都遠走高飛的,寥寥無幾。但他們既無意誇耀這種冷清的晚年,也沒有絲毫怨氣,對眼下這種「車間生活」十分滿意。
在這個「車間」裡,他們流水線作業,文潔若當「小工」,擔任草譯和注釋,做到「信」;蕭乾當「大工」,加工潤色,力求「達」和「雅」。兩個人最喜歡用的詞是「team work」。
他們的門上貼著一張紙條:疾病纏身,仍想工作;談話請短,約稿請莫。兩個年齡加起來150歲的老人,像年輕人一樣煥發了熱情。兩人都覺得,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現在過的也就是平生最美好穩定的日子了。
蕭乾在書房兼會客室裡寫作,文潔若的書桌擠在臥室的大床邊。書架幾乎挨著天花板,她經常爬上爬下地翻閱參考書或字典。她放棄一切休息和娛樂,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一連幾個月不下樓。
蕭乾說,在這項工作中,妻子是「火車頭」。她的勤奮努力一直在改造著他,譯《尤利西斯》是這個改造過程的高峰。他最佩服的就是妻子那摘「定額」的辦法(文潔若說這是得益於父親從小的訓練),不論多麼艱巨的工作,都能用螞蟻啃骨頭的精神去完成。
文潔若最喜歡譯瘸腿美少女格蒂·麥克道維爾的部分,這使她想起曾經患17年腿疾的三姐。三姐一直未婚,與文潔若和蕭乾一同生活。
工作之餘,文潔若唯一的活動是幫著三姐料理一些家務。為三隻烏龜餵食換水本來是蕭乾的活兒,因為他又添了腰痛的毛病,文潔若把這活兒也接了過去。蕭乾說,別看烏龜是寵物當中最省事的,三天兩頭也鬧些花樣。一次,為了搶餌食,大烏龜把小烏龜的前爪咬得鮮血直流。文潔若把小烏龜隔離開,為它上了幾天紫藥水。
1994年,《尤利西斯》歷時四年三個月,終於翻譯出版。這是《尤利西斯》的第一部中文全譯本,成為文壇一大盛事。1995年,蕭乾和文潔若在上海籤名售書,創下了兩天籤售一千部的紀錄。
獨居歲月
1998年,畫家張斌經人介紹,第一次見到了自己崇拜的這兩位《尤利西斯》譯者。
那時蕭乾因心肌梗塞住在北京醫院。文潔若在病房中安置了一張辦公桌,一邊照顧他,一邊忙譯作。
張斌覺得,蕭乾與文潔若是互補性格,蕭乾幽默、機智,文潔若實在、樸素,但她出席活動一定衣著得體,頭髮一梳,稍著淡妝,文化大家的內在風範就顯現出來了。張斌送給了他們一幅畫,是兩朵雞冠花,因為蕭乾屬雞,文潔若算是嫁雞隨雞。兩人都很喜歡這幅畫。
1999年2月,蕭乾安然離世。進入半昏迷狀態前,他不斷地念叨著「回家,回家」。從他的遺物中,文潔若找到了一封留給她的簡訊,信中說:「謝謝你使我的靈魂自1954年就安頓下來。」
子女想接文潔若去美國,她說:「我哪裡走得開?你爸爸身後的事,10年也做不完。」
她獨居後,近鄰史佳成了她的「信使」之一。80年代初,史佳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外文資料室做圖書管理員,經常看到文潔若來查資料。一般人來借書都要史佳幫忙找,但文潔若對這些資料了如指掌,都是自己直接查找。很多人為了方便複印,會把一本書拆開,她從來不會,而且每次還書都會給書包上新書皮。
史佳有時會幫文潔若傳遞稿子。文潔若每次都在黃昏時分來,因為這時日光下已看不清稿子,而天空又還微微亮著,她覺得這點陽光很寶貴。
多年來文潔若一直自己做飯,極其簡單,只把食材統統倒進鍋內用食用油和鹽水煮,然後分成幾份吃兩天。她每周去飯館吃一次魚,打包回來再吃幾頓。
2000年後,她年事漸高,表外甥黃友文成了她的一位助手。黃友文覺得,文潔若為人簡單赤誠,很多人打著各種名義來家裡搜羅資料和手稿,她都任其拿走。她還曾被人以建蕭乾墓的名義騙走很多錢。
張斌說,文潔若向來不怕任何打擊,她說損失一點錢沒事,因為生命和健康最重要。「何況國家有補助,超過90歲的人每個月補助還多500塊,何必為幾十萬揪心。」
《尤利西斯》出版後不久,南京市新華書店邀請她和《呼嘯山莊》的譯者楊苡等來籤售,楊苡的女兒趙蘅第一次見到了文潔若。
趙蘅記得,與衣著樸素的母親不同,文潔若穿了一條裙子,搭配大紅色外套,還化了妝。
趙蘅說,雖然同為翻譯家,但母親楊苡與文潔若的性情完全不同。楊苡很會生活,興趣廣泛,童心未泯,而文潔若除了工作,再沒有其他物質和享受的欲望。她覺得,文潔若的很多做派和生活哲學都與眾不同,從不看別人的喜好行事,喜歡當眾表達自己真實的看法。雖歷經坎坷,她身上找不到困惑、憂愁、苦澀與掙扎的字眼,精神狀態總是像一個鬥士,全無感傷,簡單明了。
這些年趙蘅每次見到她,她總是信心滿滿地說,自己要趕上楊苡(楊苡已101歲了)。
她經常問趙蘅,出了幾本書了,讓她汗顏。
她沒有三個子女在國外的電話,從不主動聯繫他們,也不想讓他們常回國探望:「我還要忙自己的事呢,不要打擾我。」現在,她正應重慶出版社之邀翻譯太宰治的《惜別》。
她一直獨居,直到今年夏季摔了一跤,右手手腕骨裂,93歲的她才在親友的幫助下請了一位保姆。休息時她喜歡和保姆聊天,給她講與蕭乾的過去,講兒時的舊事。
小時候,她家住北京東北城的桃條胡同3號。胡同不長,總共也就住了十來家人。她家住的是個大四合院,前後共四進,還有一個西院。母親在五個院子裡都種滿了花,招來很多蜜蜂、蝴蝶和蜻蜓。文潔若原名文桐新,五姐妹的名字依次為桂、樹、棣、檀、桐。院子裡有祖父、父親和姐姐們三代人買下的幾屋子書,根本不用去圖書館,就可以徜徉在書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