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會是一種聚餐會的另類形式,隨意、不拘、親和、歡洽,菜餚稀少,以蟹為主。食物的品種琳琳琅琅,難計其數,可是獨獨以蟹相招而聚集共食,並且給人以無限快樂,說明了蟹的特別魅力和中國人對它的格外賞識。
追溯起來,實際上,蟹會早在唐宋間就有了,比如據宋楊億《談苑》裡說,南唐建州將領陳德誠宴客,「食蟹」,席間布衣詩人朱貞白「詠蟹」,詠蟹通俗俏皮,「眾客皆笑絕」;比如據宋韓琦《九日水閣》詩裡說,某年重陽,詩人邀集嘉客,在自家隳摧的池館賞花吟詩,「酒味已醇新過熟,蟹螯先實不須霜」,大家一起飲酒食蟹……不過,那時候還沒有「蟹會」的稱呼。
蟹會之稱始見於明代崇禎初年,有個宦官劉若愚著《酌中志》,實錄宮廷種種情狀,其卷二十「飲食好尚紀略」提到了「宮眷蟹會」:「(八月)始造新酒。蟹始肥(北方蟹早,諺云:七尖八團)。凡宮眷內臣吃蟹,活洗淨,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攢助共食,嘻嘻笑笑。自揭臍蓋,細細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食畢,飲蘇葉湯,用蘇葉等件洗手,為盛會也。」後廷宮眷是一群養尊處優飯來張口的人。可是,蟹宜自食,於是這群閒極無聊的宮眷一見到蟹,便興致勃勃地一起動手,自洗自蒸自揭自剔自食,難得地放下身份享受著因親自操作並由勞致樂的過程,藉此消遣時光,而且五六成群,彼此還把食蟹當成娛樂,看誰剔肉而剩的胸骨,八路齊全,完完整整,像只蝴蝶的樣子。
明末清初,瀛若氏《三風十愆記·記飲饌》裡講到了常熟城裡的民間蟹會:「邑中興食蟹會,始自漕書及運弁為之。每人各有食蟹具:小錘一,小刀一,小鉗一。錘則擊之,刀則劃之,鉗則搜之。以此便易,恣其貪饕,而士大夫亦染其風焉。」漕書即掌管漕糧的胥吏,運弁即押運漕糧的官兵,此輩入息頗豐,酷嗜螃蟹,於是聚合,興起了蟹會之風,並帶動了當地士大夫的仿效。常熟蟹會最大特點是開始使用小工具輔助吃蟹,「錘則擊之,刀則劃之,鉗則搜之」,各有功能,替代了手剝牙咬,避免了指疼舌碎,可以饕餮地吃,而且能吃得殼無餘肉。設想一下,蟹會上每人都有一副三件吃蟹小工具,不說場面別致,吃起來更像在共同以此彈奏著食曲,彈奏結束,面對桌上堆疊得如同一座座小山般花生殼似的蟹殼,大家心裡會湧出怎樣的滿足和快樂!
清初張岱的《陶庵夢憶》,其中的一篇題目就是《蟹會》,說:先前在家鄉紹興,「一到十月(南方蟹遲,諺云:九雌十雄,或,九月團臍十月尖),餘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期於午後至,煮蟹食之,人六隻,恐冷腥,迭番煮之」。與會者或朋友或兄弟,親近、熟悉、好熱鬧、好吃喝,住地靠近,約之即來,來了食蟹,今天我當會主,明日你當會主,從東家到西家,吃過來,吃過去,不只情趣盎然,而且不致虛度蟹季。那麼,張岱為什麼要創立蟹會呢?他認為,蟹具「五味」,特別鮮美,它「殼如盤大,墳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腳肉出,油油如螾愆(俗稱蚰蜒),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腴雖八珍不及」。張岱是個美食家,口感如尺,舌靈如秤,經過品評,感知食蟹最有勁,大螯和小腳都好吃,尤其是它的胸腹,「甘腴雖八珍不及」,八珍是指鯉尾、熊掌之類的人間最美好的食物,可是都比不了蟹,超不過蟹,可見,他之所以要創立蟹會,就是要盡情享受天下的至味,求得舌尖上的快樂。
以蟹為主的聚餐會,清代各地常見,連文學作品都有反映,最突出的是曹雪芹《紅樓夢》,其第三十七回至三十九回,就寫了大觀園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吃螃蟹,由此激起詩興,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還各賦螃蟹詠一首,抒寫了各自的情志。之後續作亦多見蟹會的敘寫,比如海圃主人《續紅樓夢新編》,其第二十四回寫了重陽時節,賈政與諸友結會,飲酒吃蟹,並各各講說歷史上的螃蟹故事,顯示了中國蟹文化的豐富多彩,大家情緒熱烈,氣氛活躍。
迨至民國,此風沿襲,鄭逸梅在《蟹》文裡說:「吳中星社嘗有持螯會之舉行,籬菊綻黃,湖蟹初紫,發醅恣飲,即席聯吟」。林語堂小說《京華煙雲》第十六章《開蟹宴姚府慶中秋》,寫了主人公姚思安在北京府第與女兒木蘭、莫愁邀客持螯觀月,席間,木蘭講說自編螃蟹笑話,引得眾人開懷大笑。
中國是產蟹的國家,尤其是大閘蟹(或稱稻蟹、河蟹、湖蟹等,動物學上稱中華絨螯蟹)的原生地,資源豐饒,不大不小,一隻三四兩上下,適中,恰好,吃起來是最鮮美最情趣的,而且營養易飽,所以中國人對它格外青睞,有多一半都是愛吃的,於是便有了種種快樂的蟹會之舉,可以說,這種聚餐另類的蟹會現象,不僅在中國而且在世界飲食文化領域裡都是獨樹一幟。
◎本文原載於《光明日報》(作者錢倉水),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