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立達 1982年出生於廣東潮州,古生物學家,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副教授
邢立達野外工作照。受訪者供圖
如今,邢立達對大眾而言並不陌生。
他是發表SCI論文百餘篇的古生物學者;
他是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副教授;
他還是中國第一個恐龍網站的創始人;
他研究恐龍足跡學,還原恐龍「生前事」。
卓越的學術成就和有趣的個人風格發生化學反應,
讓邢立達成了「網紅」科學家。
人們發現,
原來科學可以是有趣而非枯燥的;
原來科學家可以是可愛而非古板的;
不斷增長的「粉絲」們藉由這雙好玩的眼睛,
看到了遠古時代的秘密。
「學術螻蟻」
前不久,一位博主的微博收到了一萬多個贊,他說:希望明星遠離學霸人設炒作,如果學術成果沒有達到邢立達的水平,那麼就老老實實地繼續幹明星事業吧……
莫名其妙被提及的邢立達有點無語,說了句「瑟瑟發抖……我是學界小螞蟻……不,小螻蟻,謝謝大家愛護」。更讓他無語的是,緊接著,「學術螻蟻邢立達」又莫名其妙地上了熱搜。
人們驚訝又驚喜地挖掘這位「學術螻蟻」背後真實的學術造詣,得到的信息是:這位1982年出生、長著娃娃臉的大男孩是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博士、副教授,至今已完成科研論文近兩百篇,包括SCI收錄百餘篇,出版數十本科普讀物……
事實上,這並非邢立達第一次闖入公眾視野。
2011年,他在微博上直播「吃4000年前的猛獁象腿肉」,還詳細記錄了口感:和野豬肉差不多,粗糙的口感,邪惡的感覺,有點沙土味道……引來了許多網友圍觀。
更為轟動的發生在2016年。邢立達的兩篇論文在那一年受到大規模關注:一篇寫的是他在琥珀中發現了白堊紀鳥類的翅膀,這個只有18毫米長的翅膀被命名為「天使之翼」;另一篇則是同樣發現於琥珀中的恐龍尾巴,這是人類第一次在琥珀中發現恐龍標本。
在人類印象中,恐龍是電影中看到的樣子,龐大、醜陋、笨拙,但這一次,「時空膠囊」保存住了恐龍的真實模樣。高透鏡下,五釐米左右大的琥珀顏色金黃,一根6釐米的尾椎凝固其中,周遭長著毛茸茸的羽毛。
這些琥珀發現於緬甸,那裡有世界上唯一一個商業開採的白堊紀琥珀礦,所在的胡康河谷位於克欽山區,在緬語中,意為「魔鬼居住的地方」。抵達那裡,不僅要冒著軍事衝突的危險,還需要轉乘不同的交通工具,汽車、摩託車、船甚至大象。
之前,邢立達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作為古生物學家,需要練就的一項重要技能竟然是討價還價。在琥珀集市上,他穿著當地人的裙子和當地人套近乎,遇見有研究價值的琥珀,就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把價格壓到最低,買下來。
時間久了,商販記住了邢立達的模樣,見他來買琥珀,就加價。邢立達無奈,只能想新的主意,發現好的琥珀,就對一同前來的人使眼色,讓對方來買。沒想到「使眼色」的辦法後來也被商販識破了,在那段時間裡,邢立達只能待在賓館裡,通過其他人拍來的照片挑選琥珀。
和科研有關的故事,邢立達總能講得輕巧而有趣。他很少提及野外科考的辛苦,哪怕經歷過許多次滿是泥漿的巖層,槍林彈雨的戰地,從天而降的石頭,雷雨季節的閃電。
如今,邢立達有兩百五十多萬微博粉絲,他每天會發十餘條微博,幫別人鑑定恐龍化石和恐龍足跡,也轉發寵物和社會議題;發布在野外尋找恐龍足跡的經歷和照片,也炫耀自己收藏的坦克模型;科普恐龍相關的知識,也在減肥時念叨炸雞、甜甜圈和巧克力棒……
人們發現,這位古生物學家不但不像想像中的嚴肅、古板,反而好玩得過分,他在微博上最愛說的詞是「嚶嚶嚶」,久而久之,網友們開始稱呼他「嚶嚶怪」或是「嚶老師」。
「魔鬼」老師
邢立達的辦公室被書架和辦公桌佔據大部分空間,空閒的地方則擺著大大小小的恐龍模型和化石。
3月20日上午,有電視臺的編導來商量錄節目的事,有記者來拍照、採訪,有博物館的負責人打電話溝通化石安置問題,有同事到辦公室看他新找到的化石……前一天,邢立達剛剛從湘西野外回來。
研究生侴春永見邢立達馬不停蹄地忙,便笑著模仿導師打電話的樣子。
2017年,侴春永成為邢立達的研究生,他1994年出生,在恐龍實驗室,最小的成員是1998年的,學生們和導師邢立達年紀相差十多年,但溝通起來「毫無障礙」。
侴春永說,他們幾乎每天都和邢立達在一起。「我們和邢老師像朋友一樣,不會有什麼拘束,他人特別有趣,每天都是一齣戲。」
出野外時,團隊常常要面對漫長的車程、枯燥的搜尋,有時辛苦很久,也徒勞無功。邢立達總是扮演調節氣氛的角色,講段子、開玩笑,甚至唱唱跳跳。
邢立達在本科生中也受歡迎。他會讓學生在課堂上通過模型感受骨骼的外貌,然後在課後用筆畫出來、用紙折出來,更直觀地感受恐龍的外形特徵。
學生喜歡邢立達另外的原因來自「人格魅力」。平日裡,作為古生物領域有卓越成就的學者,不同於人們想像中的不苟言笑,邢立達幽默並且活潑,有學生在課堂上喝奶茶,他就偷偷把粉筆塞到吸管裡,學生哭笑不得,說他是「魔鬼」。
「魔鬼」老師邢立達結束研究生面試後,就要出發去浙江。
這些年對他來說忙是常態。為了節省時間,邢立達的家中有四五個收拾好的行李,分別為高原、戈壁、江南等不同的目的地準備。「主要應對氣候問題,去冷的地方衣服多一些;還有就是挖掘工具不一樣,有的地方需要比較大的錘子,有的地方普通地質錘和刷子就可以了,有的地方需要攀巖,就需要一些攀巖的工具。」
地質隊、博物館和古生物愛好者會不時給他提供恐龍足跡的線索,邢立達和團隊成員往往會立刻出發,「因為這種很容易被破壞,我們遇到過很多這樣的不好的例子。」
做恐龍足跡研究,很多時候要和時間賽跑,一方面要對抗風化等天災,一方面還要和修路、開礦、盜挖倒賣等人為破壞搶時間。說起保護的緊迫感,是這位「好玩」教授最嚴肅的時候。
在四川的三比羅嘎,同一個區域內發現了蜥腳類、獸腳類、鳥腳類等一千多個恐龍足跡。除了邢立達在演講中提到的「世界上首次發現掉頭的恐龍足跡」,還有「中國首例遊泳的恐龍足跡」,邢立達把那裡稱為「最牛的恐龍牆面」。然而,沒等完成及時考察,化石點就被開礦破壞了,他在演講中說:「這是我十多年的研究生涯裡面最痛苦的事情。」
過去五六年時間裡,邢立達都在不停通過媒體呼籲對恐龍足跡的保護,但在粗放型經濟模式下,它們依然會被推土機剷平、被挖掘機挖掉,作為研究者,邢立達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出發,完成數據採集,「至少有一個科學記錄,後期就算破壞,還有東西可以追溯。」
恐龍先生
年初,一位四歲小男孩的媽媽在微博上向邢立達提問,說自家寶寶從三歲開始接觸恐龍,然後就愛上了,問邢立達是否會出版系列教材,以及如何有規律地指導孩子學習恐龍知識。
邢立達把這個階段稱為「恐龍期」,他說,恐怕沒有幾個男孩子不喜歡恐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讀物的資訊無法提供更多的信息,又接觸到了更多更有趣的事兒,恐龍就再也不會是首選的愛好了。恐龍期就結束了。」
如何保持小朋友對恐龍的好奇心,將「恐龍期」延長,也是邢立達一直在琢磨的事兒。
和很多小孩子一樣,邢立達也在童年時期就被恐龍吸引住,從《恐龍的故事》裡看到一個奇妙的遠古世界,然後開始對這個已經滅絕的物種產生了興趣。當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國內的恐龍科普書只有這一本。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正在讀高中的邢立達創辦了恐龍網。他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恐龍科普書買回家,然後逐字錄入到網站上;給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專家寫信,邀請他們來網站回答網友的提問;還專門買了拉丁語詞典,花三年時間將800多種恐龍的名稱翻譯成中文……這在後來被認為是「國內第一個恐龍網站」。
出生於1985年的李威(化名)記得,在當時,網站上聚集了不少中小學生。
在李威的記憶中,恐龍網就像一個烏託邦,大家聚在一起討論恐龍,吹牛、抬槓或是爭吵,都非常有意思。他記得邢立達的ID是「恐龍達人」。
烏託邦存在了7年左右。後來,邢立達按部就班地念書、工作後,恐龍網顧及不上,隨後併入了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網站。曾經活躍在網站上的恐龍愛好者們也四散開去,考大學、參加工作,「走正常人的路」。
恐龍不是主流價值觀眼中的「正業」,就業面窄,沒有「錢途」。邢立達讀了金融專業,畢業後當了科技記者,算是「曲線救國」,偶爾可以成為恐龍領域的旁觀者;李威讀商業管理,畢業後進入了通信行業,「大家都在談錢,我也越來越少跟別人討論恐龍了,自己還是默默地去了解更多最新的進展。」
2011年,李威在刷微博時不經意看到了邢立達,他發現,幾年時間過去,當年一起泡恐龍網的人們也漸行漸遠,只有邢立達兜兜轉轉回了原點,成為古生物學者和科普作家。
「消失」的幾年裡,邢立達辭了職,去加拿大艾伯塔大學讀了古生物學,導師Phil Currie是電影《侏羅紀公園》中主角的原型;回國後,他在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取得博士學位,並留校任教。將自己的「恐龍期」維持了下來。
「歸來」的日子裡,邢立達在思考如何把恐龍的「好玩」從短暫的好奇變成持久的吸引。他應邀四處演講,去電視臺錄節目,寫科普文章,翻譯恐龍讀本,接受各種媒體採訪……
去年,他出版了科幻小說《御龍記》,在故事中,唐朝人穿越到史前和恐龍共生,人們馴龍犁田耕作,也騎龍行軍作戰。一方面因為好玩,在科學之上放飛想像,構造全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給古生物科普擴展讀者群,「科幻群體比古生物愛好者要大得多得多。」
2019年,他打算推出一檔音頻「恐龍課」,這個恐龍化石的挖掘過程是怎樣的?這個恐龍足跡是如何發現的?這個恐龍的尾巴在戰鬥中如何發揮作用?邢立達計劃結合自己的科研經歷,從親歷者的角度介紹好玩的恐龍知識,有冒險也有故事,讓小朋友保持對恐龍的好奇心。
「生命的演化本身就是很神奇的事情,所以古生物非常好玩,不斷地發現,不斷地試錯,不斷地拓展知識的邊界,然後探究生命起源與未來。」邢立達說,他希望更多小孩子感受到古生物的魅力。
去年年底,邢立達和學生一起到貴州畢節出野外,有人拍下了工作中的他,照片裡,邢立達穿著黑色衣服,拿著登山杖,一束陽光恰好打下來,林葉發白,腳下是一片亂石堆。
他把照片發到了微博上:你能想到,4億多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海,生活著大大小小的三葉蟲。
【同題問答】
1
新京報:過去一年,你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邢立達:去年我們找到了琥珀裡面的蛇,這麼難保存的動物都保存了下來,說不定還會有其他,比如哺乳動物,覺得這個領域還有更大的可能性,我們今年會投入更多的力量來尋找新的物種。
2
新京報:未來,你對自己所處的行業有什麼期待?
邢立達:我可能會希望更多的單位、更多的學者、不同單位的學者,可以參與到恐龍的研究裡面。因為現在畢竟還是只有極少數單位在做這一塊。隨著學生畢業之後分出去,我希望學術活躍度更加提高,對整個行業、學科都是好事。
3
新京報:未來,你對國家有怎樣的期待?
邢立達:現在國家對科學非常重視,對科普也越來越重視,這都是最好的時光了。
應該更有社會責任感。科普得用心做,不能交差似的應付,或者參與,掛名似的,這些都不對。 ——邢立達
採寫/新京報記者 王雙興
攝影/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