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牽夢縈:
還一個多年的心願
蒲慕明是美籍華裔科學家,但他卻有一顆純正的中國心。這位美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上海神經科學研究所的首任和現任所長,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孜孜以求,對中國科學的發展,做了最真誠、最實質、也是最為具體的工作。
大陸出生,臺灣長大,美國留學,又回到中國來,這是蒲慕明的特殊經歷,他不管在什麼地方,始終對中華民族的狀況深深關切,而且如果能夠做一點事情就儘量去做,在兩岸三地用自己力量促進交流,加深彼此的理解。
「打從年輕時代起,我就有比較關心社會的傾向。我走到今天的這一步,也是自然而然的。」蒲慕明說。
蒲慕明1948年在南京出生。還在襁褓之中,他便隨父母遠渡臺灣。
蒲慕明的父親蒲良梢先生,1938年畢業於上海交大,是機械系航空工程組的第一屆畢業生。那一屆的畢業生全部投筆從戎,加入抗戰成為空軍後勤人員。後來國民黨政府要造飛機,蒲良梢不久便被派往美國,學習螺旋槳發動機製造技術,他學成回國之後,成為南京發動機製造廠的第一批技術人員。
1949年,母親帶著蒲慕明和他的姐姐,從南京的下關乘船到武漢,然後到了廣州,再從廣州坐船到臺灣。當時被母親抱在懷中的蒲慕明還沒有記憶。但蒲慕明在後來知道,中國航空工業的先驅們大多都是父親的同學,而父親的畢生志願,就是想製造出一架中國自己的飛機。
蒲良梢先生60多歲時,任臺灣航空工業發展中心主任,終於造出了「經國號」飛機。蒲良梢先生退休之後,在其事業的最後10年裡再創輝煌,在逢甲大學創辦了臺灣最好的航空工程系。「父親的人生經歷對我的影響很大,他的一些好朋友都成為我的師長。」蒲慕明對本報記者回憶。
蒲慕明家中的牆上掛著一幅詩作:「忘卻離鄉今幾年,水隔青山天外天,舊時歡笑渾為夢,新來思緒總難眠。海外飛傳無限意,天涯相贈有詩篇,相知一世知何事,長留肝膽照人間。」這是蒲慕明的父親與其同學、曾任鐵道部總工程師的鄒孝標的唱和之作。父親作詩,由鄒孝標書寫,時空阻隔不了父輩歸根的心願。
1999年回到中國大陸, 年逾50歲的蒲慕明已經是世界知名科學家,他最重要的是還一個心願。
因為蒲慕明決定到上海工作的緣故,蒲慕明的父親也希望來上海常住,不幸的是,2000年的冬天老人家從浦東機場到市區路上遭到車禍,他所乘坐的計程車被一輛環保卡車衝撞,造成頭部、肺部、眼睛多處挫傷,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因為這次車禍,此後老人家一直伴有失眠、哮喘、失明、行動不便等,身體就此每況愈下。
蒲慕明父親遭受的車禍,其實是開卡車的那位肇事環保工人的全責。
但老人家在住院治療期間,當工人帶著一串香蕉去看望他,老人家自己反而過意不去。因為手頭沒有現金支付,老人家就向來探視的王燕借了50元錢,感嘆地對王燕說:這位工人給我送來了香蕉,冬天裡的香蕉很貴,他的妻子已經下崗,小孩還在上學,他的家很窮困、真是很不容易吶!等那位工人下次再來醫院看望,老人家當即就給了這位工人50元作為補償。後來,老人家又給了那位工人100元錢。
2007年12月5日,接到父親不幸在美國去世的噩秏,紅著兩眼的蒲慕明早上一走進辦公室,就對王燕哽咽地說:我的父親已過世了。王燕說:那您就趕緊回家料理喪事吧。蒲慕明卻說:不用了,即便是我現在就回去,也已經見不到他的最後一面,還是把我在上海的工作忙完再說吧!
一個小時之後,處理好當日電子郵件的蒲慕明從辦公室出來,又鄭重其事地對王燕說:父親逝世純屬我的私事,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更不要影響研究所的正常工作。
但是蒲慕明內心一直存有遺憾:當父親去世時,自己不能守候陪伴在身邊,給父親以些許的慰藉。蒲慕明只記得自己小時候,有一次父親送他去上學,而後在霞光中匆匆離去的背影。那正像是自己少時熟讀過的、朱自清先生寫他父親的《背影》。
立志報國:
一份延續至今的濃情厚愛
蒲慕明從小接受的是中國的傳統教育,中國的歷史和地理他瞭然於胸。「我雖然學的是自然科學,但是我始終對文學歷史很有興趣。臺灣畢竟地方很小,大家一窩蜂都認為理工科好,學理工有前途,臺灣流行的理念是,出國一定要學理工。所以我在大學時學的是物理。但我對中國內地的關切是從小一直延續至今的。」蒲慕明說。
蒲慕明認為,上世紀70年代初期的「保釣」運動,是對在美國華裔留學生的一場教育。「教會了我們如何關心國家大事,學生不應該只關心自己的實驗室工作。這個『保釣』運動影響了很多學生,也影響了我的心態。」
「保釣」運動之後,許多臺灣學者放棄了自己原有的專業,加入聯合國等各種國際組織,從事社會公益事業活動。
1976年,蒲慕明在美國普渡大學完成了博士後研究之後,他申請的第一份工作,便是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一個職位。「我想為世界的科學文化教育作點貢獻,但是很可惜,我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得到。」
蒲慕明申請的第二個職位,是回到他的母校——臺灣清華大學。蒲慕明給徐賢修校長寫了一封信,信中言辭懇切,希望回臺教書。徐賢修校長用毛筆回信說,「年輕人立志報國是好事,此事交由沈君山院長辦理。」儘管後來蒲慕明並沒有能夠如願以償回到臺灣任教,但徐賢修校長的毛筆字他至今仍然清晰在目。
也許是命中注定的蒲慕明學術之路,最終,他申請的第三個職位,美國加州大學埃文分校助理教授被錄用,從此開始了他真正的學術人生。
蒲慕明第一次回到中國大陸,是他在32年前在襁褓中離開故土之後的1981年。當時,北京醫學院和美國加州大學埃文分校交流項目,合作開辦了一個講習班,加州大學派遣蒲慕明赴中國講課。
蒲慕明對這次回國的情景依舊曆歷在目:「當時我住在北京醫學院的外國學生宿舍,到晚間肚子餓了,想出去找點東西吃,但街上的飯館基本上都已經關門,回來時連學校的大門都已經關閉,我只好爬門回宿舍。」這一年蒲慕明雖然才33歲,但已是加州大學埃文分校生理系副教授,第一次回到改革開放不久的中國內地,北京留給他的印象是「到處的燈光都很暗」。
儘管如此,蒲慕明對這片古老的土地並沒有感到絲毫的陌生。他依然記得一次在長安街上的飯館吃刀削麵,與其同桌吃飯的一位老師傅問他:「老弟,你是從上海來吧?」老師傅不經意的一句話,蒲慕明竟永久性地記下了,「我聽了這話很高興。雖然我是從海外回來的,但這裡的人們還是把我當成自家人。」
畢竟,中美兩國關係的堅冰已經打破,畢竟,枯樹已經開始綻放綠芽。當時,全國三十幾個醫學院都派教師來北京醫學院學習,暑假一個月的時間,蒲慕明教授神經生理學與細胞生物學課程。每天的課程分上午兩個小時、下午兩個小時,上午授課,下午介紹在美國開展的科學研究。
「記得我在講課時,下面聽課的學生年紀都比我大,最大的都已經超過50歲了, 甚至有來自新疆醫學院的老師,大老遠趕來北京聽課。」蒲慕明回憶,「兩個班,每個班三四十人,每個學生尤其是那些高齡的學生,都在很認真地做筆記,他們雖然不太提問——當時還沒有形成這種風氣,但我依舊很感動。」
那是中國科學的春天,「大家重新撿起丟掉了十多年的東西,這種發奮努力的精神委實讓我欽佩,肅然起敬。」說到這裡,蒲慕明的目光依舊閃閃發亮。
「清華」情愫:
更是「親我中華」情結
蒲慕明的名字,曾幾度與「清華」二字相連。
蒲慕明1970年畢業於臺灣清華大學物理系,14年後,1984年北京的清華大學復建生物系,時任美國加州大學埃文分校生理系教授的蒲慕明,衝破大洋的萬裡波濤阻隔,欣然受聘兼任該系的主任。
不知蒲慕明者,認為他此舉是因為母校的緣故,才有解不開的「清華」情結;知蒲慕明者,便曉得讓他真正魂牽夢縈的,是那終身的「親我中華」情結。
起初,蒲慕明為清華大學生物系定名為「生物科學和技術系」,一直到最近,清華大學才將其改為了「生命科學院」。
蒲慕明不是「懷才不遇」,但在北京清華大學工作的那段時光,的確是榮光與艱辛的糾葛交織,夢想與現實的衝擊碰撞。當時的中國教育科學界,教育科研等經費捉襟見肘,沒有足夠的能力支持基礎研究;而對以基礎研究為本的蒲慕明來說,當時剛打開「改革開放」門戶的中國,也不具備他拳打腳踢施展才華的環境。
清華大學生物系儘管有著全國最為優秀的學生和教師,但經費支撐嚴重不足,僅有的一點經費幾乎全部用於教學工作。更有甚者,補助生物系老師們工資的獎金,還要從蒲慕明這位外籍系主任的機票補貼中發出。而最令蒲慕明先生感到無奈的是,世界銀行的貸款全部用於購買大型儀器,而會使用這些儀器的人員卻少之又少。
「當時國內的大型儀器設備雖然多,而我們卻沒有生物系最常用的電子顯微鏡,形成了資源的極大浪費和耗散。」蒲先生回憶:「我在清華大學之所以沒有繼續做下去,原因在於,一是我當時還很年輕,顯然力不從心,二是國內科研的大氣候還沒有形成,我也很無奈,無力更多地改變什麼,所以我兩年後只能選擇了離開。」
雖然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情,但選擇了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做,蒲慕明此時應有的結局可想而知。
但這時的離開並不意味著遁逃。在清華生物系復系10周年時,蒲慕明專門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發來了他的一篇感言,謂之:「1984年我以兼職身份參與了清華生物系復系初期的籌劃工作,10年來看到了生物系步步茁壯成長,培育了許多優秀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為國內的生物科研和教育都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對我個人來說,與清華生物系的聯繫是我學術生涯中極為珍貴的一段經歷。」
清華大學生物系創建20周年時,當孫自榮老師邀請蒲慕明為此寫幾句話,最先映入蒲慕明眼帘的情景,是20年前在清華生物系草創初期,「南明兄提著他的黑皮包為復建生物系館奔走的情景,和在簡陋平房的小教室裡,與清華大學第一屆本科生一起上論文選讀課的生動場面。」
由此,蒲慕明還說:「20年來隨著中國經濟蓬勃的發展、科研環境不斷的改善,清華生物系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在國內已處於領先地位。但清華生物系作為國內一流學府清華大學的一個院系,還有更艱巨的路要走,使中國生物科學在國際上取得應有的地位。」
蒲慕明先生也曾為《自然》雜誌撰文,現身說其感悟:「基於過去20年在中國參與建立一些科研機構的經歷,我越來越認識到,中國研究機構在國際上取得卓越地位的障礙也許不是來自經濟因素,而是文化因素。」
儘管命運多舛,最後在1986年蒲慕明不得不選擇了離開清華大學,但在該校生物系重建的最初兩年中,他還是為生物科學與技術學科的發展打下了堅實基礎。基於他從最初創建清華大學生物系,到後來到領導上海神經科學研究所的工作,蒲慕明在2005年獲得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際科學技術合作獎」殊榮,他這段彌足珍貴而又特殊難忘的人生經歷,無疑也是值得濃墨重彩抒寫的重要一筆。
科學書香:
創新氛圍濃鬱的閱覽室
2009年春節過後,由中科院武漢分院等研究院所發起,和武漢的高校舉行了一個聯合報告會,蒲慕明先生欣然應邀在會上作了演講,講「科學研究的ABC」,鼓勵學生多閱讀一些科學家的傳記,多了解科學探索和發現的過程。
報告會即興提問,許多學生請求蒲慕明先生推薦並開列出一個書單,蒲慕明當場就爽快地回答:只要誰對此有興趣,回去後我完全可以把書單和書評用電子郵件寄出。
蒲慕明留下了自己的電子郵箱。過後,他收到許多學生的電子郵件,也如約給學生們發送了開列的書單和收集的書評,其中有許多書評就是他親自為神經科學研究所的學生而寫下的。
「我為武漢的學生們開列的12本書,其中的第一本,是《創世界的第八天》,講的是分子生物學革命的歷史故事,作者是一位美國的科學記者,名叫Judson,他在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訪問了近100位的科學家,寫出了從1940至1960年代分子生物學革命性發展過程中,生物科學家的生動故事。」蒲慕明對本報記者說:「了解科學發現中所經歷的過程,對研究人員掌握方法論無疑是至關重要的,如科學家要如何做實驗、在實驗出現問題時要如何尋找辦法克服。」
「『科學八股文』現在已成為寫論文的標準模式,並沒有真實反映科研工作的整個過程,需要花很多力氣才能找出來龍去脈。」蒲慕明談及要認真閱讀科學家傳記的初衷,甚至不無尖銳地說:「一些20世紀初期的科學論文不是這樣。作者會誠實地告訴人們,他為什麼做這個工作,原先可能希望得到其他結果,但是沒有發現他想要的結果,可是在偶然之中得到了現在的發現,整個來龍去脈都講得一清二楚。但為了簡化或者修飾,現在的論文把真實的來龍去脈都修改了。」
《創世界的第八天》(The Eighth Day of Creation)是蒲慕明竭力向學生們推薦的第一本書。這本書剛出版的時候,他還只是美國加州大學的年輕教授,當時他就要求自己所有的學生都仔細讀這本書。「想了解重要創新工作的來龍去脈,就要讀科學史、科學家傳記,要讀科學家寫的東西。20世紀生物界最重要的就是分子生物學革命,這是怎樣發生的?是誰做的?他們為什麼能做出這樣的工作?」
蒲慕明常常說,了解分子生物學革命的歷史,甚至遠比上一門分子生物學課重要,比讀100篇最新的分子生物學論文重要。在神經科學研究所的閱覽室裡,放了3本蒲慕明從美國帶回來的The Eighth Day of Creation,他希望所有的學生有空都去讀讀,哪怕每天只讀幾頁也可以,讀多少是多少,總會有些許收益。大概是為了本報記者能在書香中潛移默化,更好地寫出科學新聞,蒲慕明先生還贈送了記者一本《創世界的第八天》。
蒲慕明喜歡讀,也常常介紹一些著名科學家的傳記和科學家撰寫的通俗文章。早在臺灣清華大學讀書期間,他就曾在老師李怡嚴的鼓勵下,翻譯了G.Gamow的《湯普金夢遊記——近代物理探奇》,交由徐氏基金會出版。這本科普讀物,一直到30年後還在臺灣出版,版權頁標明的是「1970年,清華大學物理系學士蒲慕明譯,1993年再版」,而且在臺灣許多書店的書架上都可以找到。
蒲慕明坦陳,過去在美國,凡是由他負責指導的研究生剛進到實驗室時,若是學生問他需要看一些什麼書、如何準備進入科學生涯,他首先不是指導學生看生物學方面的專業書籍,而是要他們看一些自然科學史方面的書籍,了解世界自然科學史上取得的一些重大成就。如推薦學生看有關盧瑞亞(S.Luria)的《吃角子老虎與破試管》,以及介紹沃森(J.Watson)的《雙螺旋——DNA結構發現者的告白》,介紹克裡克(F.Crick)的《狂熱的追求》等等有很好看頭的科學傳記,「在熟讀這些科學家傳記書籍之後,學生方可了解科學大問題是如何得以解決」。
蒲慕明認為諾貝爾獎得主Peter Medawar所寫Advice to a Young Scientist是一本很好的書。這本書有對年輕科學家的忠告,開卷有益,所以他在20年前自己動手還翻譯了其中一章,交與國內的一家出版社,建議完成翻譯後出版,但因種種原因終於擱淺。
「在我們的閱覽室裡,還有許多其它不同領域的類似的書,我希望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能抽出間隙的時間離開實驗室,暫時拋開手頭繁重的實驗工作,花點時間到閱覽室去讀那些書。」
從某種程度上或也可以說,神經科學研究所這個閱覽室的創建歷史,就是蒲慕明上任所長之後,將科學方法與思想不斷傳播、滲透的一個縮影。該閱覽室是一個自發組織的系統,主要由其使用者、在學研究生負責維護。在過去的近10年裡,許多研究生對閱覽室的管理做了很多工作。現在閱覽室由學生管理員負責,由學生志願者值周進行維護。有學生稱,該閱覽室是「一把通往未來的鑰匙」。
自2000年閱覽室建立以來,其中大部分的書籍,都是來自蒲慕明本人的慷慨捐贈。建立屬於神經科學研究所自己的閱覽室,其深層次的原因,自然也可以追溯到蒲慕明作為一名年輕學子,孜孜追求科學真理的時候。
「蒲先生認為,讀那些由大科學家寫成的書籍可以激發對科學的興趣,知道如何分辨科學的問題,以及如何解決問題。更加重要的是,讀一本好書,就相當於聽一場來自大科學家的報告。因此蒲先生向閱覽室捐贈了很多由一流科學家寫就的書籍,希望神經科學研究所的學生能與他一起分享其中的故事。」閱覽室的一位學生志願者這樣寫到。而神經研究所的管理人員也給予閱覽室人力物力的支持,使閱覽室有一個舒適的閱讀環境。
同行吃驚:
「Really? You can do it?」
如今,海內外科學界廣泛認為,在中國科學院,蒲慕明領導的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神經科學研究所,是中國科學界一個令人矚目的典範。
蒲慕明面對本報記者採訪,回顧自己帶領研究所走過的10年曆程,和盤託出的問題之一是:我目前對神經科學研究所最大的擔憂,就是對學生的教育不夠紮實,如何教育他們踏實做事,不走所謂的「捷徑」,不急功近利,培養優秀的品格。我現在常常與學生交談的,就是嚴謹、誠信問題。
「在研究所初期的幾年裡,我們的人才招聘速度和進展都比較慢,主要精力用於紮實工作、出成果、出文章。我們作出一些成績之後,國外同行吃驚的成分大於讚賞的成分。其實我內心裡很明白,我們的工作沒有比他們做得好多少,但是他們就是不相信我們能作出這樣的成就。當然,他們也看到了中國的巨大潛力,看到了中國在未來科學發展之路上是個不可忽視的力量。」
「美國同行對我回國這10年的工作評價很高,也很羨慕我在中國開展的工作,最初往往還會吃驚地問我:『Really? You can do it?』因為我除了能做出他們能做的科研工作,我還能做他們不太可能做得了的事情——架設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探索並推行科研機構的改革——這實在是件很有意義、很值得竭盡全力去認真做的大事。」蒲慕明笑道,「我非常幸運能有機會將我的部分『才幹』,投入自己科研工作以外的工作。我在上海的工作機會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如果不是發生在上海,也可能發生在臺北或香港,這些地方都是我所熟悉的,我能更好發揮自己的潛力。」
蒲慕明鞭辟入裡地分析:現在美國的科學界有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科學中心依然在美國,但他們對中國懷有濃厚的興趣,他們看到中國學生的優秀潛質,他們認為中國有很好的學生,能出很好的成果。但是他們並不認為,中國也有能力引領一個學科或者領域的發展。現在年輕的中國科學家還沒有達到這種層次。第二種觀點認為,將來世界科學發展的重心有可能轉移到亞洲,而中國又是亞洲的重心之一,所以,能與中國的科研機構早日合作,到中國的科研機構做事,實在是一件具備戰略眼光的事情。
美國冷泉港實驗室(Cold Spring Harbor Laboratory)的諾貝爾獎生理學或醫學獎獲得者沃森認為,將來的科學中心將會轉移到亞洲,沃森走過了亞洲的中、日等幾個國家後,最後決定在中國的蘇州建立亞洲冷泉港會議中心,因為中國是亞洲的中心。
蒲慕明對本報記者披露:不久前,沃森又提出建議,希望冷泉港實驗室與上海神經研究所建立姐妹關係,開展緊密科學合作。
面對神經研究所的崛起,蒲慕明的態度依舊謙虛而清醒。他對本報記者說,要想成為國際一流的科研所,必須具備3個條件:
「第一,要能在幾個神經科學的重要領域持續地出一流的研究成果,並能引起國際同行的注意。」蒲慕明認為,神經科學所已初步具備了第一個條件。
「第二,多數研究組組長在他的研究領域具有一定的國際聲譽。國際同行談起這個領域的工作時,都能想到他這個人。」蒲慕明特別強調,是否能夠由重要的國際會議邀請作報告是個重要的標誌。僅提交會議論文並不能算是有國際影響,關鍵是國際最重要的會議能邀請你去作大會報告,這才表明你工作的重要性。
蒲慕明也承認,第二個條件現在神經研究所暫時還不具備。「在我們的二十幾個研究組中,也就只有一、兩個組長曾被國際重要學術會議邀請作報告。如果我們有1/3的研究組長能常常被重要的國際會議邀請,才算是具備了第二個條件。」
「第三,也是最難的一個條件,就是研究所要能在某些研究領域中,出現作出具有開創性工作的人物。他的工作不但是領域裡做得最好的,而且還必須能開創出新的研究領域,或者有非常重大的突破性的發現。他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大師級的人物,我們若能培養出像這樣的領袖人物,就是真正成功了。」
飛人所長:
「我現在的工作是服務」
無論身在美國還是在中國,蒲慕明每周的工作都是7天,每天工作12~14個小時,基本上都沒有休假。10年來,蒲慕明平均每月來國內工作一周,人稱「飛人所長」。
即便是在美國的時間裡,蒲慕明同樣也牽掛著神經研究所。黨委書記王燕介紹說,蒲先生通常是利用晚上的「時間差」,及時處理研究所事務和回復發給他的電子郵件,有時甚至工作到凌晨一兩點。
蒲慕明對工作殫精竭慮,身體狀況也就並非十分理想。2005年,王燕和神經研究所的幾位同事湊了8000元錢,購置了一臺跑步機,放在蒲慕明的辦公室裡,但幾個月過去,卻從來也不見蒲慕明使用。王燕著急了故意拿話激他:「蒲先生,您怎麼就這麼懶啊?跑步機都買了有這麼一些日子,我們怎麼也沒見到您運動一下啊!」蒲慕明的回答是:「樓下就是電生理實驗室,他們需要安靜。」
後來,蒲慕明希望把跑步機送給學生會。但他的一位學生卻對王燕說:「蒲先生的跑步機不能動,等我們的新大樓落成之後,一定要給他找個地方,專門放這臺跑步機。」
神經研究所的很多業餘活動,蒲慕明慷慨地掏自己腰包,而不用研究所的錢開銷。僅以2009年神經所組織,包括上海生命科學院其他研究所學生參加的科學夏令營為例,組織了十幾位學生去四川,蒲慕明用自己在美國領取的工資,支付了其中3萬元學生的機票錢, 王燕則是負擔了學生們的生活開銷。迄今為止的10年裡,儘管蒲慕明一身同時跨兩邊工作,領取的卻只有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工資,而在神經研究所的工作,他只是領取旅差費和生活補貼。
神經研究所的許多學生說,雖然我們都很崇拜蒲先生,但我們卻不會過像蒲先生那樣的生活——在學生和大多數人看來,那的確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蒲慕明這樣一位科學大家,每天的飲食生活卻簡單到了極點。
只要是身在上海,幾乎是每一天的早晨,蒲慕明都會從嶽陽路的一個小超市裡出現,很快就買回兩三個菜包子。
午飯要麼是食堂裡的盒飯,要麼依舊是菜包子。在蒲慕明辦公室的冰箱裡,總是會冷藏好幾個菜包子,餓了他就用微波爐熱一熱再吃。
蒲慕明的晚飯,一般是從6點半開始,最常見的「食譜」,是神經研究所附近快餐館裡的一碗麵條。一個小時後,他準時回來繼續上班。而如果他的太太剛好也在上海——這是一位在美國當生物學教授,但卻同樣在為神經研究所「做義工」的華裔——則會與蒲慕明相伴,出雙入對地吃這一頓「正餐」。
「他們夫妻倆堪稱是一對絕配,不僅對工作是同樣的認真和投入,甚至他們倆的性格也十分相似。」有一位充滿欽佩之情的知情者,這樣描述、評價蒲慕明和他的太太。
「也許今後我會全時回來工作,但我認為,即便我『全時』回國了,和現在的工作基本上也不會有太大差別。」蒲慕明對本報記者坦陳,「我還有許多國際科學界的事情要做。」
蒲慕明兼任很多國際科研單位的學術顧問,同時擔任著許多學術刊物編委的職務,「現在我為國際科學界的服務工作,要遠大於我自己實驗室的科研。」的確,對蒲慕明而言,自己的科研工作已經不是重心,雖然他的實驗室仍不斷有論文發表。他到國內工作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最近每次回國的時間已達十餘天,日程表裡總都是排得滿滿當當。
3年前,蒲慕明在美國的學生(包括博士後)有20多人,現在只剩下5個人,「今年起我在美國已再沒有研究生了。在美國這是很小的一個組」。
「我現在所做的工作就是服務。當然,這樣的服務對我個人而言,不可能帶來別的什麼『好處』,即便我做再多這樣的服務,也不可能幫助我自己獲得更大科學成果。」蒲慕明笑著說,「我只是希望真的能在中國創造一個環境,使許多中國神經科學的學者能在此做出世界一流的工作。」
2009年11月27日,神經科學研究所迎來了10歲的生日,但並沒有舉行任何慶祝儀式。在神經科學研究所的網站上,出現了不足300字的一段簡潔文字:我們的宗旨,是建立一個現代化研究所的機制,提供一個有助於嚴謹科研工作,高效科研產出,良性科研合作的環境,實現以業績為準的激勵和資助評估系統,以及為研究生和博士後提供高質量的專業訓練。
這段簡潔的文字,顯然是出自蒲慕明的手筆。就像是他在為神經科學研究所、也為本人作的一幅素描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