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翻譯就是《伊索寓言》中的蝙蝠既非鳥類也非獸類)
新文化周刊A06版~A07版
編者按:2005年,俄羅斯青年近衛軍出版社推出了詩人德米特裡·貝科夫撰寫的《帕斯捷爾納克傳》。《帕斯捷爾納克傳》打破了傳記體裁所慣有的線性時間的敘事模式,在堪稱宏大的構架內,再現了詩人的詩學發展之路、在不同時期所經歷的內心衝突,並通過同時代人各不相同的人生遭遇、與政治之間的關係,勾畫出生動鮮活的人間群像。有評論人士指出,「創作分析與詩人作為個體的分析相得益彰,使德米特裡·貝科夫的著作成為傳記文學中極其罕見、極為出色的現象。」如今這部書已被翻譯成中文出版,今天我們就來一同關注。
封面文章》
肖麗媛: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藍英年:著名學者、翻譯家,曾在北京俄語學院、山東大學外語系、河北大學外語系執教,後在北京師範大學蘇聯文學研究所指導研究生。1956年開始發表譯著,長期從事蘇俄文學研究,最著名的譯著是《日瓦戈醫生》
王家新:著名詩人、詩歌評論家,人民大學的文學院教授,曾經出版詩集《告別》、《紀念》和《王家新的詩》等,有詩歌代表作《帕斯捷爾納克》
王嘎:中國政法大學教師,《帕斯捷爾納克傳》譯者,北京大學俄語系的研究生,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的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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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麗媛:首先問題提給藍英年老師,想讓您介紹一下《日瓦戈醫生》的最早的版本是怎麼來到中國的。因為我們知道藍老和人文社很有淵源,《日瓦戈醫生》是太早的事情了,詳細情況我都不是特別清楚,請您給我們做一個介紹。
藍英年:上世紀80年代初,那個時候譯者和出版社編輯關係都非常好,我從人民文學出版社路過,想喝杯茶就上去了,其實主要是和編輯探討帕斯捷爾納克名著《日瓦戈醫生》的版本問題。一個姓黃的編輯,說根本沒有俄文原文的《日瓦戈醫生》,只有義大利文的,口氣非常肯定。我說不見得,他說你見過?我說我不但見過,而且還有。我說明天拿來給你們看———那是1949年我的一個叔叔從國外寄給我的。第二天我拿去給他們看,他們傻眼了。後來就當機立斷馬上讓我翻,我說那麼厚,得再請一個人。後來就又請了一個人加入,這個書就是這樣打賭打出來的。
肖麗媛:我想問一下王家新老師,您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怎麼看,您給我們介紹一下,您怎麼被他的精神氣質所打動的?
王家新:首先還是作品。像我們這一代的寫作者,最初讀到帕斯捷爾納克的詩作是高莽先生翻譯的,那是1990年,那些詩在那樣一個年代出版的也正是時候,那些詩對我影響深刻。
上世紀80年代末的冬天,很多書我都讀不下去,就是讀索忍尼辛的《古拉格群島》,一個逃犯逃了幾千公裡,馬上要自由了,最後一刻被人抓回去,就是這樣扣人心弦的故事。還有《日瓦戈醫生》,當時我讀的不是藍英年先生的譯本,是力岡先生的譯本,是灕江出版社出的,精裝的藍皮本。我經常憶起這樣的場景———深夜裡聽著北京的冬天屋外呼嘯而過的風聲,讀書到凌晨三四點,讀著讀著就淚流滿面。很多片斷我反覆看,帕斯捷爾納克在那個時候對我來說不僅是一個極具天賦的詩人,更是一個良知的拷問者。在前蘇聯那樣一個很嚴酷的年代,漫長的歲月,是偉大的靈魂的拷問者,他的很多東西深深地刺傷了我,撕開了我們身體,我被審視被追問……後來我寫了一首詩為帕斯捷爾納克,一年之後我寫了另外一首詩,還是給帕斯捷爾納克的。
肖麗媛:就是現在被很多中學教材入選的嗎?
王家新:是的,被很多教材選進去了,成為我所謂的標誌。當時我寫那兩首詩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它有可能發表,完全沒有想到。完全是為自己而寫,為幾個朋友,必須把它寫出來,沒有想到可以發表。
你剛才問我帕斯捷爾納克什麼觸動了我,還是服膺於他的語言天賦。所以我感謝王嘎的翻譯,他翻譯了很多帕斯捷爾納克的早年的抒情詩,他天生就是一位詩人,不可解釋。
2016年6月我第一次去俄國,訪問了他的故居,那是《日瓦戈醫生》的創作地,屋裡有深邃的回音。那天下小雨,很陰冷,房子顯得更暗,我站在他寫作用的松木桌子前面站立的時候內心一直有點玄虛,我還給《帕斯捷爾納克傳》的譯者王嘎帶回來的三個小松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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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麗媛:謝謝王老師身臨其境的介紹。王嘎老師,這部書您翻了六年,請您給我們講講翻譯的歷程好嗎?
王嘎:好的。實在是不好意思啊,我為這樣一個漫長的翻譯用時向人文社表示歉意。請允許我對尊敬的藍英年老師、王家新表示深深的謝意。我們回到剛剛的問題,為什麼這部作品會用六年的時間。其實我都不好意思說,這部作品的時間其實要超出六年。因為它是2006年的俄羅斯圖書大獎第一名的作品,我2007年年初的時候其實我就得到了原版。從2007年到2009年,是漫長的跟各個出版社交流,介紹這部作品,試圖想敲開各個出版社大門的時期。
這個過程其實是非常漫長的,但是最終我很幸運,我跟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資深的編輯張復生老師取得了聯繫,謝謝他的信任,把這樣一部重要的作品交給了我。籤約是2009年的9月份,從這兒開始,我此前也做了一些零星的準備工作,包括相關作品在俄羅斯的一些評論,還截了一些章節。張老師給我充分的信任,包括對整個的過程,他其實都報以極大限度的忍耐。再次我向張老師表示深深的感謝。
翻譯本身有兩個地方非常難:一個就是本書來自於傳記當中對帕斯捷爾納克詩歌的引用,整個作品當中有超過3000行以上的引詩,大量的詩歌的片斷。而且帕斯捷爾納克本人的書信也是非常難譯的,大量天才思想火花的閃現非常難於把握。其次就是作者本身———傳記作者德·貝科夫本身也是俄羅斯當代的一個非常有活力的詩人,這等於是一個詩人寫給另一個詩人的一個評傳。所以傳記的題材也是打破了通常的敘事的模式,貝科夫的語言也是非常具有跳躍性的,我本人資質非常魯鈍,以至於花了如此漫長的時間。翻譯的過程當中跟貝科夫的鬥爭絲毫不亞於解讀帕斯捷爾納克。
肖麗媛:我們再問藍老一個問題。您作為一個翻譯家,特別是作為《日瓦戈醫生》的譯者,您怎麼評價《帕斯捷爾納克傳》的翻譯?
藍英年:我知道這本書,太厚,還沒來得及看,所以還不能發表什麼意見。
肖麗媛:那您給我們講講《日瓦戈醫生》為什麼這麼震撼人心。
藍英年:實際上這是一個悲劇,
就是說俄國的正直的知識分子一個個走向死亡,雖然他們走向死亡途徑不一樣,但是都是非常動人的。而且那些人都是正義的俄國知識分子,正義的知識分子就沒法存在於那個環境,他們每個人死得都很悽涼,很美麗。動人就在這兒,我是這麼看的。
肖麗媛:王家新老師請評價一下《帕斯捷爾納克傳》。
王家新:我和王嘎很早就認識,是俄羅斯文學把我們連接在一起,我們經常有聚會,一聚會就必談俄羅斯文學,其中也包括帕斯捷爾納克。中國的知識分子、詩人作家都有一種俄羅斯情結,怎麼擁有這個情結的就不用解釋了,它一代代傳到我們這裡,王嘎比我年輕,這種愛把我們連接到一起。而且他翻譯《帕斯捷爾納克傳》,不是一時興趣,他家書架上多得是俄羅斯藝術、文學、政治類的書籍,他非常了解俄羅斯的思想史,他的翻譯也建立在研究上的。帕斯捷爾納克處在20世紀俄羅斯風暴的矛盾中心地帶,一個風暴眼上,整個俄羅斯文學、歷史、政治都在他身上交匯,還有複雜的人際關係。要翻譯這樣一個傳記不具備深厚廣博的知識是不行的。
另外更重要的是做這樣一件事要求有一種獻身的精神,翻譯就是獻身,像聖徒那樣,王嘎恰好具有這樣的精神,這樣的精神在我們這個時代很已經比較少見。王嘎用了六年時間,嘔心瀝血幹成了這件事,他譯出的每一章都寄給我看,很多細節我們也討論過。我老是給他鼓勁兒,書今天能順利出版,我們都很興奮,包括很多詩人都很興奮。這正是我們在今天希望讀到的東西,我們出版界,包括蘇俄文學,很多也是炒剩飯比較多。中國讀書界有種需求,當然很多是炒剩飯的,這本完全就是一個從來沒有被介紹,剛剛出版的,讓我們不僅了解帕斯捷爾納克,了解整個20世紀整個俄羅斯詩歌都有重要的參照作用。
傳記的本身而言,作者貝科夫還是非常好的,你雖然可以對他挑刺,但是整體上把握了這樣一位詩人,這還是非常難得的。你要有可以和這樣一位詩人平起平坐的精神世界或者視野才可能把握它。而這個太難把握了,本書貫穿了俄羅斯從19世紀初白銀時代一直到蘇聯後期,俄羅斯的歷史、文學,這都很有難度。而且帕斯捷爾納克的創作也很豐富,經歷了不同的階段,還有大量的散文,直到最後總結他一生的《日瓦戈醫生》,這些都怎麼把握,都需要功力,貝科夫把握得還是不錯的,而且他和帕斯捷爾納克是有默契的,一般傳記譯者很難做到這一點,比如曼德斯塔姆、阿赫瑪託娃相互比較評價都是非常精準,有洞察力的,一般譯者很難承擔這樣的任務的。只是提供生活史,但是不能進入創作者靈魂的這種更深層次的奧秘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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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麗媛:王嘎老師不是詩人,但是您怎麼把詩翻得這麼傳神。而且我看到您翻了詩立刻寄給王家新老師,你們都激動得不得了,箇中款曲您介紹一下好嗎?
王嘎:剛剛王老師講到的讓我想起來帕斯捷爾納克對於寫作有一個比喻,他說寫作就是一個造書的奇蹟。另外他在一個非常著名的文論裡提到,翻譯叫做的若干原則,其中說到這個書是熱氣騰騰的良心的立方體。一邊是奇蹟,一邊是熱氣騰騰的良心,我想這恐怕也是我進入帕斯捷爾納克的藝術世界的兩把鑰匙。一方面我要去探尋這個奇蹟,另一個方面也要去了解那個時代,堅守著良心、良知。所以我大言不慚地講,翻譯這個作品應該不是那種形式的對應、語言的轉換,而是我想要探究那個良心的奧秘,想要探尋那個奇蹟的美妙,所以這也是一個翻譯的內在的驅動力。
在這樣一個過程當中,我把自己比喻成一個伊索語言的蝙蝠,既非鳥類也非獸類。因為我不從事詩歌寫作,因此我需要寫作第一線的———像王家新老師這樣有代表性的———詩人來給予我幫助。
剛剛王老師講到了翻譯的過程當中,每完成一章或者兩章,我都會寄給他。這樣也是增加我翻譯的信心,我需要得到這種原創寫作者、原創詩人的評判,我覺得這個最好的尺子應該是在原創者那裡。我很幸運,通過《帕斯捷爾納克傳》結識了一批優秀的詩人,王家新老師是其中我尊敬的一位。
肖麗媛:我聽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師講,帕斯捷爾納克本人有非常好的音樂素養,不但能作曲,而且做得還相當好。我很好奇這種音樂素養對詩歌創作有什麼程度的影響? 再有就是請教一下王嘎老師,我們說文學翻譯很多時候是跟不可能做鬥爭,尤其是這種有大量詩句的《帕斯捷爾納克傳》,作者本人也是一個詩人,您在翻譯當中覺得不可譯的部分有哪些?能否給我們舉一兩個例子。
王嘎:您剛剛說到的帕斯捷爾納克的音樂的天賦,因為他的母親是一個傑出的鋼琴家,而且很小的時候被稱為神童。他的母親賦予他音樂的天賦,他的父親給他以繪畫的天賦。因此,這兩種得自於父母的先天的能力都在他的詩歌的創作當中有所體現。因此,他的詩歌一方面呈現出來豐富的畫面感。另一個方面就是音樂性,他的音樂的天賦是反映在他詩歌的創作當中。
帕斯捷爾納克早期創作當中的未來主義的成分更多,這個跟詩歌追求的音樂性有關。甚至帕斯捷爾納克特別看重這一點。他晚年的時候《日瓦戈醫生》被譯介到西方的時候有很多譯本,反饋回來的翻譯質量,帕斯捷爾納克就說了一句——他說其實我們不必過多的指責譯者,因為他們太過於追求語意,而忽略了音色和節奏。而對於《日瓦戈醫生》也好,還是他的整個的詩歌創作也好,音樂性的重要性要大於語詞本身和本身傳達的意義。
他在早年的時候他是跟斯克裡亞賓學習作曲,在學習作曲的過程當中,他也表現出來很高的創作能力,輕輕一跳就達到別人一生的高度。但是再往下發展,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叫做缺乏絕對聽力,這個缺陷讓他放棄了音樂,其實是詩歌更加吸引他,詩歌可以容納他整個的音樂。
第二個問題,我譯詩也是一個野路子。前面我說自己是蝙蝠,所以我譯的時候沒有那麼多拘束,膽子比較大。其實帕斯捷爾納克說到的重要是音色和節奏。我們如果過多追求這種形式對應,會用漢語的格律去對應俄語詩的格律,恐怕往往得到的是一種削足適履的結果。《帕斯捷爾納克傳》翻譯的過程當中我得到了太多太多的幫助,除此之外還有那個偉大的網際網路,我碰到很多的問題,通過維基百科能夠解決。同時我也可以向北大的前輩,向王家新老師,還有向我的老師顧蘊璞老師尋求幫助。最起碼翻譯是勉強交差了,沒有荒廢。
(限於篇幅,本文有刪節)
編輯:王逸人美編:王聰
(原標題:翻譯就是《伊索寓言》中的蝙蝠既非鳥類也非獸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