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附麗於浩茫宇宙而存在的永恆命題,從人類誕生伊始,織成一張細密的羅網,覆蓋在萬物之上,直至世界終點。千人千面,而一千種人便有一千種孤獨。對於布考斯基來說「一天不獨處,我就會變得虛弱。我不以孤獨為榮,但以此為生。」
而茨威格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寫到「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置身於人群之中,卻又得孤獨生活更可怕的事了。」不得不說,即使眾說紛紜甚至觀點背道而馳,我們都無法否認,或許孤獨才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質。
一直為人稱道的是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中對孤獨的描寫,現實得像映著生活的冷光鏡,絕望得像鏡面上睥睨眾生的裂痕。而在《質數的孤獨》中,保羅·喬爾達諾僅僅用一個數學名詞便總結出了孤獨的定義——孿生質數。
「它們是離得很近的一對質數,幾乎是彼此相鄰。在它們之間只有一個偶數,阻隔了它們真正的親密接觸...假如你有耐心繼續數下去,就會發現這樣的孿生質數會越來越難遇到......它們迷失在那個純粹由數字組成的寂靜而又富於節奏的空間中。」
此時,你會不安地預感到,到那裡為止,那些孿生質數的出現只是一種偶然,而孤獨才註定是它們真正的宿命。
故事的主人公馬蒂亞和愛麗絲就如同這一對孿生質數,同樣都是因為童年時的變故:
一個就此在心中打下死結並為自己做了厚厚繭殼,
一個落下終身殘疾卻瘋狂地企望別人的愛;
一個是拒絕整個世界,一個是被世界拒絕;
一個向內坍塌,一個向外擴張。
徘徊在人群的邊緣,永遠無法融入其中。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兩個孤獨的質數相遇了。正如他們第一次牽手時那樣「馬蒂亞輕輕的牽引正好平衡了她蹣跚的步伐,掩蓋了那條殘腿的瑕疵,他手上的傷疤被藏了起來,安全地落在愛麗絲的手中。」一切都是那麼恰到好處,是命運揭開殘忍真相之前的一絲饋贈,是紋在愛麗絲身上的「沉思的紫羅蘭」,是一切歡樂與痛苦的開端。
作者巧妙地安排了男女主人公的雙視角,又在不緊不慢的敘述中穿針引線,通過記憶的碎片不斷充實著兩個人物以及他們的人生際遇。粗略一看,孤寂的天才少年與自卑的平凡女孩兒的戀愛故事是多麼俗套,可是隨著故事的發展與人物的成長,作者狡黠地暗笑,用筆告訴我們,沒有這麼簡單。
馬蒂亞,患有心理疾病的天才,永遠冷冷地遊走在無人的邊境,一旦沉浸於數學的世界便如魚得水。可是,與其說他喜歡數學,不如說是利用它來逃避現實。
「因為他學的所有東西都是已經死了的、冰冷的、被人嚼過的。它們從不會傷害你,而你也不會傷害到它們。」
所有的壓抑與絕望被他轉化成一股焦灼的力,逼迫他在黑暗中尋找一切尖銳的東西來傷害自己的軀體。愛麗絲的出現如同一粒石子打破了他生命表面的平衡,從此那個女孩的身影讓他在享受永恆孤獨與渴望被人接納中搖擺不定。
包括後來娜吉雅的出現以及北歐海邊的那通電話,我們細細品味之後才能發現,馬蒂亞的內心深處才是更渴望融入社會的,幼年的痛苦壓制了他的慾念,而愛麗絲相似的境遇是拯救他的上帝之手。
而愛麗絲,被馬蒂亞無意識中寄予無限希望的愛麗絲,卻也是一個病人。自卑使愛麗絲不斷想擺脫身上濃霧般的陰影,為了博得薇奧拉的歡心她違背父命去紋身,後來又不顧一切地去從事攝影。似乎她才是那個勇敢地熱愛生活的人,儘管摔了許多個跟頭。
可是後來我們心寒地發現,愛麗絲誰也不愛。
無論是為了她懺悔一生的父親,還是相伴數年的丈夫,乃至未誕生的孩子都令她無比厭倦。看似美滿的生活只是一具空殼,是她一手鑄就、自欺欺人的騙局,隨著法比奧的離開顯露出荒蕪的廢墟。
有人形容她「像寫壞了的偽意識流小說,每一句都可以理解,但通篇不知所云」,一片狼藉而又鐵石心腸,我們甚至無法確定她是否愛著馬蒂亞,但是馬蒂亞卻是無可否認地被她揉進自己寒涼而又堅硬的生命裡。
所以回到本書糾結其中的問題:愛情是否能消除人類的孤獨?當兩個孿生質數相遇,是否為數字的奇蹟?遺憾的是,答案是否定的。
愛麗絲與馬蒂亞似乎是對方寂靜生命中最大的慰藉,那一個個互相舔舐傷口的下午,閃著救贖的光澤,愛麗絲少有的靈動和馬蒂亞心甘情願的妥協總能讓我想到英劇裡的一句臺詞:「原則上我不跳舞,但我卻很難對艾爾莎說不。」
我在你的世界裡練習降落,不談金錢、權利和性,只開著一扇乾淨的窗戶,折射低飛的陽光。他們在荒誕的境遇中四處碰壁,卻總能轉而在對方身上找尋自身到的意義。
可是他們忘了,孤獨使他們相互吸引和靠近,也同樣使他們不得不嘆息著分離。難道孿生質數彼此相連就不會感到疏離嗎?
或許他們僅僅只需要跨過中間的偶數便可永遠相依。可怕的是:
他們不僅跨不過,連向彼此的第一步都無法邁出。
臨近結尾馬蒂亞收到愛麗絲的來信便不顧一切地趕來與她相聚,就在讀者準備鬆一口氣為團圓結局慶祝的時候,命運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誤會,於是故事的走向朝著相反的方向絕塵而去。總是差了一點點,那一點點的遲疑把彼此越推越遠,或許一句話就可挽回一切,但馬蒂亞和愛麗絲,他們都辦不到。
孤獨便是他們終生不可逾越的鴻溝,那些說不出的話,伸不出的手,都化作心底裡最深沉的嘆息。
愛情從來就不是什麼濟世良藥,愛只能給幸福人錦上添花,卻不能給孤獨者雪中送炭,甚至還平添煩惱。這就像是一個關於人性的悖論。也許,這本來就是作者想闡述的——質數的宿命。
身為一名年輕的物理學博士,作者喬爾達諾顯然並沒有過多炫耀他的數理知識,而是用一個簡單的數學名詞巧妙地為孤獨感作注。
並且帶著科學家的冷峻與客觀,一絲不苟地使用內窺鏡與手術刀觀察解剖著筆下的人物,細膩地猶如工筆畫一般描摹他們一舉一動背後承載的隱痛與沉淪。
尤其擅於描寫各類感官的觸動,如「她的胃就像一個風中的塑膠袋在隨意翻動」,尤其是馬蒂亞的種種欲言又止,往往讓讀者感同身受。
喬爾達諾精心雕刻了兩尊大理石雕像,而從其上滾落的石屑,便是芸芸眾生心上的塵埃。
「你在地底潛伏,
我在人間等候,
你吐絲作繭自縛,
我望眼欲穿孤獨。」
故事的結局頗具有詩意,愛麗絲最後躺在多年前出事的河邊,「她對著明澈的天空微笑,只稍稍一使勁就自己站起來了。」
沒有人會替我們承受,或許是宿命吧,或許又不是,然而孤獨深深地被種植在生命之初,與生命僅僅糾葛,包裹在靈魂內。
世間誰人不孤獨?
路,總歸是要自己一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