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氏西遷阿姆河流域的時代畢竟離我們太遠了。即使只是想寫一本歷史小說,也很難有足夠的史料幫到我們。好在我們的目標,是解讀「人」與環境的關係。在整個大中亞地區,環境沒有大變化的情況下,今天阿姆河流域的地緣結構,可以為我們還原二千多年前的歷史,提供有益的參考。 記得我們之前曾經說過,塔吉克人是中亞諸民族中,唯一不屬於突厥系的民族。也是唯一在種族與語言上,指向原始歐洲遊牧民族的族群。從族群博弈的角度說,塔吉克人今天困居帕米爾高原——吐火羅盆地的命運,是受來自亞洲的突厥系遊牧民族的擠壓而形成的。而這種突厥——東伊朗族群博弈的局面,並非始於漢帝國——匈奴帝國博弈的時代。在歷史中,匈奴還是一個以草原為本的遊牧,暫時還沒有對整個中亞農業區造成壓力。他們的歷史貢獻在於(從亞洲遊牧民族的角度來說),向西乾草原地帶遷移,將純粹的歐洲遊牧民族變為了歷史。以至於在後來歐洲人的記憶當中,遊牧民族與「黃色」緊密聯繫在一起了。 真正讓中亞進入突厥化時代,並開始在中亞農業區,擠壓東伊朗人空間的時間,始於公元6世紀末西突厥帝國崛起,並隨後將汗庭遷入卡拉套山腳塔什幹綠洲的時間。不過,我們僅僅從地緣博弈的角度,來看待亞洲遊牧勢力對中亞農業區的入侵,大月氏人控制阿姆河以北的粟特地區,也許應該算是一個開始。當然,大月氏人的這次入侵,本質上並不能算是亞洲遊牧民族的勝利。因為無論大月氏人最初是黃種的亞洲遊牧民族,還是東遷至河西走廊的歐洲遊牧民族,他們都沒有改變中亞農業區的種族特徵。 無論是最初以逃亡者身份出現在粟特地區的大月氏人,還是後來以徵服者姿態入主中亞農業區的突厥人。他們在控制澤拉夫尚河——卡爾希河盆地之後,都勢必會轉向東南方向進入吐火羅盆地,去徵服中亞最南部的這塊農業區。很明顯,這兩個盆地的分水嶺本身,應該很有機會成為一道地緣分割線。從地理結構上看,這道分割線就是天山山脈(阿賴山部分)的最西端。而在我們的歷史中,也有一個具體的分割點來讓我們體會它的存在,它就是「鐵門關」。 單從字面上理解,鐵門關一詞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成語。要想以一門之力,控制一條交通要道,這個關口勢必應該是建立在一條狹窄山谷的谷口。在焉耆盆地與塔裡木盆地的出入山口(孔雀河上遊河谷),曾經也出現過的一個鐵門關 ,就是循此思路建築並命名的。地緣分割粟特地區與吐火羅盆地的鐵門關,構築於吐火羅盆地一側(參見《伊朗高原——中亞地緣關係圖》。從撒馬爾罕或者渴石出發的商旅,可以先沿著阿賴山西北麓南行,在現在烏茲別克斯坦的「古扎爾」(Guzar)開始轉向穿越山谷。在谷地的後半段,有一條叫作「舍拉巴德」的河流,會為大家指明穿越鐵門關的方向。順河而下,很快就能到達阿姆河北岸富庶的種積平原帶。 儘管張騫在出訪大月氏時,去大夏地區考察過民情,但卻沒有記錄下他的具體路線。真正為我們留下鐵門關記憶的是玄奘。在他的描述當中,鐵門關是昭武國家(粟特)與吐火羅故地之間的政治分割線。而這條分割線,我們也同樣可以認定為是大月氏與大夏之間的分割線。如果我們今天想重走玄奘之路的話,那麼烏茲別克境內的M39公路,會引領著我們走穿越這段山谷的。需要說明的是,「鐵門關」一詞並不僅僅用於上述兩個地點,穿越突厥斯坦山進入澤拉夫尚河或者卡爾希河河谷的山口,在有的記錄中也被稱之為「鐵門關」。其實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鐵門關,這些點具體在河谷的哪一個點已經不重要了,明白它們究竟扼守了哪些地理單元之間的交通要道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我們現在著力解讀的鐵門關問題上來。從技術上看,穿越鐵門關進入吐火羅盆地的路線,也許並不是最容易想到的路線。按照一般邏輯,我們更容易想到的路線,是沿著阿賴山西北麓一直向南,在到達阿姆河北岸之後,再轉而向東穿越天山以及阿賴山之間的空檔進入吐火羅盆地。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交通網中,也的確存在這樣一條路線。問題在於,鑑於阿姆河那巨大的水量,以及它與天山山脈的地理距離過於接近。這樣一條路線在古典時期的技術條件下不會太穩定。洪水、河流變道等因素都會影響它的穩定性。在這種情況下,尋找合適的山谷打通一條通道直插吐火羅盆地北部,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現在我們需要觀察一下吐火羅盆地的北部,也就是被我們劃定為「阿姆河上遊北部地區」的板塊,是否有成就一個強大國家的潛力了。從地理結構上看,進行這樣整合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整個阿姆河上遊北部的低地,是被一條條由阿賴山延伸下來的山地,南北縱向分割的。也就是說,每一條阿姆河北岸的河谷,都有可能成為一個獨立的地緣板塊。最先暴露在大月氏人和張騫眼前的,是河谷縱深最寬的蘇爾漢河谷。由於從鐵門關而下的舍拉巴德河對谷地南部低地的形成亦有貢獻,因此這條谷地也可稱之為「蘇爾漢——舍拉巴德河谷」。在這條河谷當中有兩個著名的城市,一個是阿賴山腳下,河谷低地區最北部的「杜尚別」;另一個則是河谷的最南端,蘇爾漢河——阿姆河口的「泰爾梅茲」(也譯鐵爾梅茲)。 就今天的政治結構來說,作為塔吉克斯坦首都的「杜尚別」顯然要比泰爾梅茲更有知名度。然而這其實是一座在十月革命之後,才興建的年輕城市。在歷史上,泰爾梅茲的地緣位置要重要的多,興建城市的歷史也要久遠的多。至今我們仍然能夠在此,尋找到希臘人所留下的城市遺蹟。而在玄奘的記錄中,泰爾梅茲地區所建立的政權,被稱之為「呾密」,並且被視為中亞——西域佛教傳播的起點。 泰爾梅茲地區在蘇爾漢河谷受青睞,並不僅僅因為它處於肥沃的蘇爾漢河——阿姆河三角洲,更重要的是它的地緣位置。因為從粟特地區穿越而來的政權、商旅,接下的並不會著力翻越一條條山地,去徵服吐火羅盆地北部的其它河谷。絕大部分時候,他們會由鐵爾梅茲渡河,迅速穿插到興都庫什山脈北麓的綠洲帶(比如玄奘以及後來的蒙古人都是這樣走的)。正是由於泰爾梅茲處於這樣一個重要位置,在地緣壓力持續由北方導入的情況下,目前泰爾梅茲及其所處地蘇爾漢河谷地區,大部分為突厥系的烏茲別克人所覆蓋。烏茲別克人在此以河為名,建制了「蘇爾漢河州」。而塔吉克人只能保有河谷低地的最北部,並在此建制了首都杜尚別。 二千多年前的大月氏人,在入侵大夏之時應該也是遵循這樣的路線,在先佔據了蘇爾漢河下遊之後,渡過阿姆河攻擊大夏之地的都城——藍氏城。這樣的攻擊路線,也就是我們之前所稱的「對角線」式的路線。至於河對岸究竟是什麼情況,又為有什麼原因讓巴克特裡亞和大夏將統治中心設於興都庫什山脈北麓,我們明天再接著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