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西域與吐火羅
「吐火羅語」、「吐火羅人」,是19世紀80年代以來,西域歷史研究中難以避開的一個課題。不少國內外的語言、歷史、考古學家關注此問題,彼此觀點亦多種多樣。就此課題展開討論的論文、專著甚多,但仍沒有取得統一結論。僅此歷史文化現象,就足以說明相關研究的複雜與困難。
近30年中,隨著新疆考古事業發展,又獲得了一些新的古代回鶻語佛教文獻、眾多保存較好的古屍,使得相關問題的研究,從一度沉寂進入新一輪的高潮,在古代西域與吐火羅語、吐火羅民族關係問題方面刊布了不少新的論述。在這些論著中,美國學者梅維恆(H.V.Mair)與英國愛爾蘭學者馬洛瑞(J.P.Mallory)合著的《塔裡木古屍》(The Tarim mummies)最值得關注。梅維恆教授是知名敦煌學家,對敦煌白話文有許多研究,近些年對新疆考古、塔裡木古屍、西域古代文明也做了極多的研究探索;馬洛瑞則是世界知名的印歐語研究專家,在西方學術界深具影響。他們利用一些新疆出土古屍資料、時代比較晚的一些佛教文獻資料,對青銅時代以來的古代西域居民情況作出了十分積極的推論,認為塔裡木盆地內的早期居民是「吐火羅遷徙者」,龜茲綠洲王國「是吐火羅人的主要中心」,只是回鶻西遷,才出現了「吐火羅語以某種形式消亡」1。也就是說,直到唐王朝統治西域階段,「吐火羅」才因回鶻的西遷消失了痕跡。2011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國際學術討論會上,會議主辦人梅維恆認為,根據這樣的新觀點,可以重構歐亞文明歷史的新章。但是,這實際上是一個需要認真分析、審視的新觀點。
西域自漢代開始正式進入中國版圖。到唐王朝時期,對西域大地的統治,也有了較西漢更為成熟的模式。唐王朝的統治層,根據西域居民中不同的民族、政治、經濟、語言、文化的差異,以及對主體民族政治、經濟、文化認同的程度,因地制宜,將廣袤的西域大地劃分為不同的幾個大區塊,實施不同的政治、經濟制度。在新疆東部,今吐魯番、哈密、準噶爾東南部,設置伊、西、廷州,由中央王朝直接派員管理,政治、經濟制度,幾乎同於唐王朝統治的腹心地區;在塔裡木盆地各綠洲,唐朝設安西大都護府,在不同綠洲王國設置了都督府、州,駐軍、屯田,都督府、州官員由唐王朝任命、認可,主要由原來的王國統治者充任,管理相關綠洲內部民政。至於更大範圍的地域如帕米爾以西,阿勒泰山內外一些地區,唐朝則實施更寬鬆的羈糜政策。在這樣的形勢下,對新疆地區居民的民族、語言、經濟生活、歷史文化,唐王朝自然是比較了解,也自然會留存有大量的文字記錄。
據相關文獻,吐火羅在唐代中亞仍是有相當影響的王國,地域主要在今阿富汗。王國在形式上羈屬於唐王朝,唐朝曾在此設「月氏都督府」,實際是基本獨立的性質,原國王任都督,軍、政制度如舊,有自己的語言、文字。這是中亞研究學界都大概了解的史實。
《塔裡木古屍》,將吐火羅人放在了新疆塔裡木盆地,活動時間下迄於唐朝,不僅是對大量保留至今的、可以信從的唐代文獻記錄提出了挑戰;也是向研究新疆歷史、考古、語言的學者們提出了新的問題。使得我們必須以一個新的視角,關注相關文物和考古資料,破解問題的真諦。
一
不論說「吐火羅」迄止於唐,仍是塔裡木盆地主體居民;或如唐代文獻記述,吐火羅是蔥嶺以西500裡以外的中亞古代王國,在近數十年收穫頗豐的新疆唐代文物中,應該是可以找到可資說明的相關資料。
循此思路,翻檢材料,稍有所獲。
主要收穫之一,見於吐魯番盆地出土的唐代官文書。
在《塔裡木古屍》中,吐魯番盆地被認為是操吐火羅語A古代居民之集聚地。因此,這裡出土有關吐火羅的唐代文書,對我們深入一點認識前述吐火羅族居民在西域活動的實際情形,就具有更不一般的研究價值。
1964年,新疆文物考古工作者在吐魯番縣阿斯塔那晉—唐墓地中,發掘過一座唐代墓葬,編號為64TAM29。墓葬形製作斜坡墓道掏洞墓室,夫婦合葬,屍體保存完好。男主人身著紙質腰帶,女屍頭戴紙冠。折開紙質腰帶、紙冠,獲文書24件(組),其中4件涉及吐火羅拂延等人,在唐垂拱元年(685年)向西州高昌縣申領過所事。2可以明確看出:在公元7世紀80年代,唐代西域人們的概念中,所謂「吐火羅」,與蔥嶺以東塔裡木綠洲內的住戶並無關涉。彼此語言不通,文字不同,所在地行政管理制度有別;他們是來自蔥嶺以西吐火羅王國的居民,與傳世唐代文獻中對吐火羅的概念是完全一致的。
相關文書資料,引錄如下: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一(錄文一)
(一)64TAM29:17(a),95(a)
本件第四至五行間騎縫背面有「亨」字押署。
[前缺]
1 垂拱元年四月 日
2 譯翟那你潘(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3 連 亨 白
4 十九日
5 義羅施年卅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6 缽年六十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7 拂延年卅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8 色多年卅五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9 被問所請過所,有何來文,
10 仰答者:謹審:但羅施等並從西
11 來,欲向東興易,為在西無人遮得,更
12 不請公文,請乞責保,被問依實謹
13 □ 亨
14 月 日
[後殘]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二(錄文二)
(二)64TAM29:108(a)
[前缺]
1 四月 日遊擊將軍
2 連 亨 白
3 十九日
4 興生胡紇槎年五十五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5 潘年卅五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6 達年卅六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7 延年六十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8 被問所請過所,有何公文?
9 審,但潘等並從西
10 漢官府,所以更不請
11 等,並請責保,被
[後缺 ]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三(錄文三)
(三)64TAM29:107
[前缺]
1 你那潘等辯:被問得上件人等辭,請將
2 家口入京,其人等不是壓良、該誘、寒盜
3 等色以不?仰答者。謹審:但那你等保
4 知不是壓良等色,若後不依今
5 款,求受依法罪,被問依實謹□ (有三道豎向墨色劃指印痕)
6 亨 垂拱元年四月 日
7 連 亨 白
8 十九日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四(錄文四)
(四)64TAM29:24、25
[前缺]
1 保人庭、伊百姓康阿了
2 保人伊州百姓史保年卌 (有一道墨色劃指印痕)
3 保人庭州百姓韓小兒年卌 (有一道墨色劃指印痕)
4 保人烏耆人曹不那遮年 (有一道墨色劃指印痕)
5 保人高昌縣史康師年卅五 (有一道墨色劃指印痕)
6 康尾義羅施年卅作人曹伏磨
7 婢可婢支 驢三頭 馬一匹
8 吐火羅拂延年卅 奴突蜜
9 奴割邏吉 驢三頭
10 吐火羅磨色多
11 奴莫賀咄
12 婢頡 婢
13 駝二頭 驢五頭 [下殘]
14 何胡數刺 作人曹延那 [下殘]
15 驢三頭
16 康紇槎 男射鼻 男浮你了
17 作人曹野那 作人安莫延 康
18 婢桃葉 驢一十二頭
19 阿了辯:被問得上件人等牒稱,請
20 家口入京,其人等不是壓良
21 冒名假代等色以不者?謹審:但了
22 不是壓良、假代等色,若後不□
23 求受依法罪,被問依實謹□。
24 垂拱元年四月 日
25 連 亨 □
[後缺]
據上引4件出土唐代請過所文書,邏輯推論:
(一)文書出土在阿斯塔那墓地,屬唐直轄之西州高昌縣。可判定它是高昌縣曾經受理、而後又被「撿除」的廢棄公文。四件文書,性質相同,個別人名相同(如一號文書中的「義羅施」與四號文書中的「康尾義羅施」;二號文書中的「紇槎」與四號文書中的「康紇槎」;處理之相關官員均為連亨,處理時間均為垂拱元年四月十九日等),可以連同展開分析。文書雖已部分殘缺,但文意基本清楚的:「西來」之一行商胡,「欲向東興易」、「入京」,但沒有過所,違背了唐朝政府的「凡行人車馬出入往來,必據過所以勘之」之規定,而被阻禁在了高昌縣。行旅人員不少,姓名完整者計有「吐火羅拂延」、「吐火羅磨色多」、「康尾義羅施」、「康紇槎」、「曹伏磨」、「可婢支」、「突蜜」、「割邏吉」、「莫賀咄」、「頡」、「何胡數刺」、「曹延那」、「曹野那」、「安莫延」、「射鼻」、「浮你了」、「桃葉」、「潘」等,近20人;隨行牲畜至少有驢26頭,馬1匹、駝2頭等。運載物資,應該不是小數。
(二)如此一支規模不小商胡,隨身沒有過所類文書,卻已行進到了西州高昌縣內,自然引發注意。在審查中,相關人員申述,他們不是「壓良、該誘、寒盜等色」。所以沒有唐朝過所,原因在「潘等並從西漢官府,所以更不請」,(二號文書)或辯「其人等不是壓良冒名假代等色」(四號文書);「但羅施等並從西來,欲向東興易,為在西無人遮得,更不請公文」。(一號文書)措詞小異,但理由相同;因為所出發之「西」地,沒有「漢官府」「無人遮得」,「更不請公文」。表明他們之所以沒有「來文」,是事出有因,故而「請乞責保」,求高昌縣允許他們求保申領過所;而如果申報情況不實,他們甘願「受依法罪」。審查、申述過程中,每個申領過所者、當地請得之保人,均劃指線為押。
(三)關於「西來」後面的歷史實際。相關文書中,均有「並從西來」之文意。在第二號文書中,更有「潘等並從西漢官府,所以更不請」等文字。推究缺失文字,似為所來之處並未設置「漢官府」「所以更不請」相關過所等;如這一判定大概可從,則所來之地,肯定是在設置了「安西大都護府」、「龜茲都督府」、「疏勒都督府」這些府州以外的蔥嶺以西之地,並沒有設置歸唐王朝政府直接轄管、按唐制實施交通管理的政府機構。二號文書中,「潘」一行,看來是初涉西州,不知唐王朝統有西域已近半個世紀,竟仍以傳統觀念之「漢官府」相稱。他們遠在蔥嶺之西,更可據此而得說明。
(四)「西來」之地,從來人姓名為「康×××」、「吐火羅××」,可以推見,他們應該來自「吐火羅王國」、「康居」等地。吐火羅,雖說龍朔時曾受唐之冊封3,畢竟,只是十分鬆散的羈糜。內政種種,是一仍其舊制的。康居自然也是如此。居民中的勇敢者,尤其是商人,雖有遠涉東土興貿求利之心,但畢竟又不可能了解東方唐朝的交通管理制度細節,所以進入西州後受阻,是很自然的一種現象。
(五)經過西域大地,「東向興易」。因物質文明差異,物質生活資料互補性強,因此有巨大的獲利空間;但語言殊異、文字不同,即使在西域、高昌,也絕不是一個可以憑吐火羅語、康居語就可以自由交流、彼此了解的世界,也絕對不是一個如今天不少學者想像的當年的吐魯番土著居民中,就是一個以吐火羅語文為主體文化工具的世界。這就自然生發了許多難以想見的困難。審查中,即使說清自己的身份、隨行人員、駝、馬、驢之來路,東行的目的等等,也成為一個巨大的障礙;所好,高昌縣還可以找到了解吐火羅、康居等中亞東伊朗語系語言的譯語人。在這件文書中顯示其姓名為「翟那你潘」,(第一號文書作「翟那你潘」,第三號文書中作「你那潘」。看來,用漢文記錄的書吏,文化背景不同,對譯語人的名字並不熟悉才出現如是筆誤。)為譯語準確無誤,譯語人在文書中也以劃指痕為憑,以示負責。這種譯語人及其翻譯工作,在人種有別、民族眾多、語言殊異的唐代西域大地,是社會生活中十分必要的一環;而且轉譯準確,也是不能疏忽的環節。因此,譯語人必須籤字劃押,對譯意負責,具顯著責任精神。
(六)還有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吐火羅拂延、康尾義羅施等一行,由蔥嶺以西進入唐王朝統治下的西域,行至西州高昌,總已有1000公裡之遙。緣何在疏勒、龜茲、焉耆等州竟始終未受查驗,直至吐魯番才被發現審查?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現象。
唐代經西域交通西方,據《隋書·裴矩傳》,有天山北麓、天山南麓、崑崙山北麓三道。吐火羅的位置,主要在今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境內,交通西域,正常路線是「從鄯善、于闐、朱俱波、喝槃陀,度蔥嶺,又經護密、吐火羅……」也就是從和田,入葉城,進入塔什庫爾幹高原,經由瓦赫基裡山口,入瓦罕走廊,進入阿富汗。這是裴矩經由調查、記錄在案的一條路線。從方位、旅程看,是比較合理的。但上引文書卻顯示:這批吐火羅商旅明顯走著一條少為人注意的徑道,竟可以避開唐王朝在南、北大道上設立的諸多關隘,與可能為康居國人的康尾義羅施等昭武九姓胡等一道,突然出現在了西州高昌縣境。這表明,實際生活中,肯定還存在一條吐火羅、昭武九姓胡們由蔥嶺、中亞兩河流域一帶東行進入吐魯番盆地的便道。
從已獲考古資料,這條便捷可行的通路,應該就在天山之中。
天山是一條東西長達4000公裡、南北寬可400公裡的巨大山系。東段近2000公裡在新疆境內,西段則在今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境內。天山是由北、中、南三條山脈和山系中眾多大小不等的山間盆地、谷地組成,其間冰川、河道連綿4。西部天山,是古代昭武九姓胡各王國居民馳騁活動的舞臺。天山東段,是古代塞、匈奴、月氏、烏孫、突厥活動的理想天地。唐代西州高昌縣,從地理空間觀察,其實不過是中天山山系中的一塊不大的山間盆地。如此的地理形勢,以馬、駝代步,在天山中間東行西走,並不存在困難;而且,揆諸文獻記錄、查驗現今考古文物遺存,這是可以肯定,也值得進一步分析、研究的歷史文化古道。
新疆考古所考古隊1976年至1978年間,在天山阿拉溝、魚兒山一帶進行考古調查、發掘。工作中,考古工作者曾穿行在烏魯木齊、吐魯番、和靜、阿拉溝、烏拉斯臺溝之間,最後進入伊犁河流域新源一帶,對天山地理地勢及歷史文化故實,提供了生動的素材。阿拉溝東口,是由天山進入吐魯番盆地的隘口之一。王炳華先生曾發掘並論證了唐王朝設置在這裡的鸜鵒鎮遊奕所故址,發掘出土的第八號唐代文書,殘紙上仍可見「給使者首領康……六品官一人」等字,為鸜鵒鎮遊奕所曾供應過來自康居的康姓使者的具體記錄。雖然只是一件過分殘損、難窺全貌的文書,但說明沿古道穿行於天山谷地、草原,從中亞康國進入唐王朝之西州的路線應該是存在、並可供交通往來的5。
上引文書中的康尾義羅施、吐火羅拂延、吐火羅磨色多、康紇槎、安莫延、曹野那、曹伏磨、曹延那、何胡數刺、割羅吉等人,與昭武九姓王國關係是相當密切的。所以,他們對古道的認識應該是瞭然於心的。從天山中穿行進入吐魯番盆地,到達高昌縣,並不存在困難。他們的如是行進,增進了我們對這條路線的深入一步認識。昭武九姓胡居處在西部天山谷地,與新疆交往比較方便。因此,吐火羅拂延、康尾義羅施等雖沒有相關證明身份的文件,在高昌縣申領過所,「請乞責保」時,還真沒有遇到困難。眾多保人隨即被找到,這中間有「庭、伊百姓康阿了、伊州百姓史保、庭州百姓韓小兒、烏耆人曹不那遮、高昌縣史康師」等,都是居留在高昌、庭州、伊州境,已經歸化、入籍成為了唐王朝子民的昭武九姓胡;定居在焉耆都督府境內的曹國人曹不那遮,雖非唐王朝直接管轄下的百姓,但定居在焉耆州內,也是合法身份。由他們出面作保、畫指為信,保證相關請過所者及隨身牲畜,「不是壓良、該誘、寒盜假代等色」,是可以為據發給過所的。因為如果申報情況不實,保人是要承擔責任,「受依法罪」的。這些細節,具顯昭武九姓人在伊、西、庭州數量不小,具有一定經濟實力,可以憑信作保。
這批包括了吐火羅、康姓商旅在內的一行東向「興易」、「入京」的過所,出土文書中未見;但經過如是一翻手續後,取得過所的條件是充分具備的。具體過所雖未見,由此而呈顯的唐代西州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諸多細節,已可大大深化我們對西州高昌縣人民社會生活實況的了解。僅以新疆文物考古工作所獲文書資料計,已達4000件以上,幾乎全部都是漢文資料。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在唐代吐魯番地區,我們確是一點也沒有感受到這裡當年是吐火羅語A通行地區的。這啟示我們:通過有限佛經文字,在吐火羅語研究中,想像的空間雖可以無限,但實際的景況,如佛經文字與世俗語言文字是否一致?是很需要斟酌的。根據大量出土了的表現著唐代高昌居民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實況的漢語文書,可以肯定,在唐代吐魯番大地,展開的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確實是看不到什麼吐火羅A語、文字之痕跡的。
二
涉及唐代西域與吐火羅,不能不重提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的相關記錄。《大唐西域記》,對關注吐火羅歷史、文化研究的學者而言,這實在是太普通的資料,大家都是曾經注意、耳熟能詳的。但在面對如《塔裡木古屍》這樣的大著,論及吐火羅人歷史,又有那麼多引人思考的論述,令人禁不住要重提玄奘在公元7世紀中葉觀察到的「睹貨邏」,提及到的吐火羅語文、吐火羅及其與周鄰地區的關係。
玄奘,從虔誠的青年佛教徒始,求法西行,19年中,巡行中亞、南亞大地,飽經磨練。撰著《大唐西域記》時,已不僅是一位佛教思想家,而且成長為一位深諳梵文、對李唐王朝、唐屬西域大地的政治形勢,突厥、中亞、南亞星羅棋布的大、小一百多個王國的地理、歷史、民族、語言文字、宗教信仰、風俗民情,都深具學養的大學者。他在遊學過程中,凡所「遊踐之處,必究方言,鐫求幽跡」,在如是實踐基礎上,唐代學界就不能不稱讚他「陋博望之非遠,嗤法顯之為局」。相關資料,「無勞握槧已詳油素」,具有很高的資料價值。因此,他在應李世民之命撰著的《大唐西域記》中,留給我們的文字不僅呼應著唐王朝代表人物李世民的希望、要求;有直接考察、體驗、認識的基礎,具體而準確。是當年人記當年事,其學術價值是一般著述難以匹配的。
《大唐西域記》,涉及吐火羅,有兩組資料不能疏忽。
其一,是他對直接觀察到的吐火羅王國諸多方面的記錄:它的地理位置、交通、山川形勢、民族形體特徵、語言、文字、佛教信仰、政治分裂的現實、突厥的統治影響等,無不涉及。這裡,應強調一句,玄奘在介紹相關情況時,遣字落筆是十分認真、嚴謹,可以說一絲不苟的。一個典型的例子,表現在他對「吐火羅」這一漢譯名稱的計較上。他認為對此古代王國名,正確的漢譯應該是「覩貨邏」;大家習慣用著的「吐火羅」三字,是錯誤的,「訛也」6。僅從此點,就不難看出他在落筆行文時,態度是何等認真!
據《大唐西域記》,唐代吐火羅王國,「其地南北千餘裡,東西三千餘裡。東扼蔥嶺、西接波刺斯。南大雪山北據鐵門。縛芻大河中境西流。」「自數百年王族絕嗣,酋豪力竟,各擅君長。依川據險,分為二十七國,雖畫野區分,總役屬突厥。」「模樣異於諸國」「語言去就,稍異諸國,字源二十五言,轉而相生,用之備物。書以橫讀,自左向右。文字漸多,逾廣窣利,貨用金銀等錢。」這些敘述,與主要地域處西天山與興都庫山之間,東扼帕米爾,西鄰波斯的阿富汗,是完全吻合的。這裡山地縱橫、部落紛雜、不相統屬,吐火羅族居民形象極富特點,形象與中亞諸國有別。阿富汗出土的用希臘字母書寫的吐火羅文碑銘,正是「字源二十五言」「自左向右」橫讀。他在這片地區見到的巨型「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與高五十多米的巴米楊大佛,可以說是十分相符。種種細節記錄,相當樸素、準確。
行文中,對曾經或仍受吐火羅控制、影響的其他小王國,也都沒有疏忽、給予說明。但是卻絕無一字提及吐火羅與鄰境的龜茲、焉耆以及他西行前曾滯留相當長、且深得支持、幫助的高昌等,有任何瓜連。須知,《大唐西域記》本來就是秉承關心唐王朝西部世界景況的李世民的旨意而書撰的。吐火羅語言、文字,如果與唐王朝屬下的龜茲、焉耆、高昌相同、相通,這一重要的社會文化現象,按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的行文風格,他是不可能不予提及、不事剖析的。這裡有一個意境相同的實例,也可以幫助說明問題。在《大唐西域記》中他曾提及有一個支那樸底國,與華夏故國存在歷史文化關聯。他就頗費了一番文字,進行介紹,說是貴霜王國時期,勢力強大,「河西蕃維畏威送質」,這些質子,最後在伽膩色迦王時期,建立了一個「至那樸底國」(唐言漢封),「質子所居,因為國號」,「土無梨桃,質子所植。因謂桃曰至那爾(唐言漢持來),梨曰至那羅闍弗呾邏(唐言漢王子)」。諸多細節,都不忘詳細說明原委,並稱「故此國人深敬東土」,連見到玄奘,「更相指語,是我先王本國人也」7的情形,均娓娓道及。兩相比較,是可以深入一層認識吐火羅與塔裡木盆地龜茲、焉耆之實際關係的。
其二,是玄奘提及在他最後返回長安途程中,沿崑崙山北麓東走,在尼壤與且末之間,曾經過「睹貨邏故國」。不少學者在研究吐火羅人歷史、文化遷徙等問題時,無不引用此條文獻,作為吐火羅曾居停在塔裡木盆地的重大根據。在剖析西域與吐火羅的歷史關聯時,這自然也是一個絕對需要深入剖析的問題。
關於這個「睹貨邏故國」,玄奘記錄原文是,離開尼壤後,「行四百餘裡至睹貨邏故國,國久空曠,城皆荒蕪。從此東行六百餘裡,至析摩馱那故國,即沮末地也」8。考察塔裡木盆地南緣地理形勢、已獲考古調查資料,這一所謂的「睹貨邏故國」遺址,只能是安迪爾河畔的安迪爾古城。它地處尼雅遺址、且末古城廢址之間,彼此空間距離與玄奘記錄也切合。而且在這片空間範圍內,再無其他較大河流、綠洲、古代城鎮遺址。因此,要在這範圍內覓求玄奘提及的「睹貨邏故國」,只有安迪爾古城可以相當。
玄奘在提出安迪爾廢城為「睹貨邏故國」廢墟時,除上引文字外,如為什麼它為睹貨邏故國遺址?睹貨邏何時在此活動?何時、又緣何廢棄等,並沒有一字一詞做出任何具體說明,似乎這是一個不必涉及的常識。但此條文獻資料,卻確實成為了今天讀者們深深懸念、也無法簡單索解的難題。
對安迪爾古城遺址,中外學者曾做過部分考察工作。20世紀初,英國考古學家A.斯坦因曾對安迪爾進行過不止一次調查,並進行過簡單發掘。相關資料刊布於《古代和闐》(Ancient Khotan)、《西域考古圖記》之中。1989年11月,長期從事新疆考古工作的王炳華先生及肖小勇、劉文鎖一行,作為塔克拉瑪幹沙漠綜合考察隊考古組成員,也曾進入沙漠,步入安迪爾古城廢墟,在遺址實施了全面踏查,隨即還刊布有調查報告9。本文的分析,也是依據此報告。
安迪爾古城廢墟,位於安迪爾河下遊,已淪入沙漠。具體位於安迪爾牧場塔庫木村東南20多公裡處,居於安迪爾河東岸。遺址位置大概在北緯37°47′34″、東經83°49′36″附近一片沙磧中,海拔1305米左右。遺址包括俗稱的夏羊塔克古城、道孜立克城堡及佛塔等,遺蹟綿延展開在數平方公裡內。風蝕、沙埋,沙丘漫布,植被稀少。加上相當嚴重的人為破壞,保存情況並不好。但古城牆垣仍約略可循,部分建築木柱仍出露在沙塵地表。陶、銅、鐵、木等不同材質的文物,也都散見在沙塵低凹處。
遺址的中心,是夏羊塔克古城,城牆已殘缺不全,依斷垣走向,可以大概把握:城垣基本為方形,邊長100米左右。城區範圍內,陶片集中。從城牆斷面可以清晰觀察:城牆下部為夯築;上部為土坯塊、河泥(雜碎石粒)交替壘砌,清楚表明這是兩個時段的遺存。城垣最高處,仍達8米(從風蝕之地表計算。因為風蝕,目前地表已大低凹於當年地面。因此,當年城牆高度會較8米為低)。城門,具體位置已難判定,但可能在南牆上開門。因為南牆外,是一片比較開闊平整的空間。城牆圍垣內,約略可見廢棄的房址,可見不少鐵塊、煉渣、陶片、銅片、銅鏃、五銖錢、玻璃片、漢佉二體錢、磨石等物。
夏羊塔克古城北郊,距約200米,為一區佛塔。以土坯砌築。塔基方形,邊長達8.2米,三層。塔體作圓柱形,直徑4.9米。通高仍達7米,頂部已殘。外觀與尼雅精絕遺址佛塔、樓蘭古城佛塔相似,顯示了同一時代特徵。
夏羊塔克古城東約1.5公裡處,為另一區較大型建築遺存,多佛教建築。當地現稱「道孜立克城」。斯坦因當年稱其為「Tang Fort」、「唐堡」。據斯坦因當年之測圖,堡牆保存基本完好,為向南開門的圓形,直徑近90米。堡牆用土坯砌就,外抹草泥。圓形圍垣內木樁柱排列有序,多方形,或顯迴廊狀,明顯是漢晉時期塔裡木盆地南緣多見的佛教寺院遺址。斯坦因曾在這裡發掘出佛教寺院屋宇,殘存壁畫、泥塑像、梵文佛經、寫著漢字的薄紙片、吐蕃文佛學文獻(據稱,為早期大乘舍利娑坦摩經),還發現過一幅繪有象頭神的木板畫10。在佛寺西北角土牆上,留有唐代漢文題記,可見出「貞元七年」、「大蕃」、「四鎮」、「秦嘉興」等字樣,是公元8世紀末,吐蕃入據塔裡木盆地後,唐王朝官員留下的字跡11。塑像底座前還有一些信眾獻祭的綢、布條。
在「道孜立克」遺址附近沙地表面,王炳華等曾採集到一件以胡楊木雕就的小型立佛像,有橢圓形身光,佛像著通肩式外袍,圓領,衣褶下曲,線條流暢,通高達43釐米。可見十分典型的貴霜風格。
通過這些資料,可以獲得基本清楚的概念:安迪爾古城及其周圍遺存,不僅規模相當大,而且延續時間比較久長。夏羊塔克古城下部夯築城牆、漢佉二體錢、犍陀羅風格的木雕立佛像、漢五銖錢、三稜形鐵鏃、大量早期灰陶罐殘片等,具有明顯的早期特徵,時代應在公元4世紀前。由大量陶片中觀察到的陶器風格,與且末那勒克遺址、樓蘭、尼雅晚期遺址中的陶器特徵相似。在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發現的這一線早期遺址,更進一步增強了我們判定它廢毀在公元4世紀以前的結論12。玄奘東歸,路過安迪爾時,說這裡「國久空曠、城皆荒蕪」,與通過遺址中出土相關早期文物,結論也可以統一。玄奘是公元645年經此東返的,遺址既是兩晉、南北朝時廢毀,自然會呈現一種久久空曠的景觀。玄奘據此而稱它是「睹貨邏故國」遺存,彼此可不悖。
南北朝以後,入隋,焬帝楊廣重視與西域的聯繫,「西域諸國悉至張掖交市」,南道上自鄯善西行,安迪爾河綠洲,是一處不能不佇息、補充飲水、糧食、草料的站點。因此,自然會重新設置戍堡、城鎮,以利交通。在夏羊塔克廢城上重新坂築新城,在西側不遠處建置了「唐堡」,修建了佛教寺院,都是情理中事。因此,隋唐時期,安迪爾綠洲重又恢復了生機。遺址中出土的吐蕃文書、藏傳佛教典籍、漢文殘紙,土壁上貞元七年秦嘉興題字等,顯示了公元七八世紀唐、吐蕃在這片地區角力、活動的遺痕。玄奘東歸在公元7世紀中,他沒有在遺址區見到吐蕃的任何信息;而一百多年後,安迪爾綠洲在唐與吐蕃的衝突中,遭遇了再一次廢毀的噩運。因此,安迪爾綠洲上的唐、吐蕃遺存,應該是公元7世紀後期、8世紀末的文化鱗爪。唐代以後,安迪爾綠洲沒有再在原來廢墟上重生,而是改易在了安迪爾河西岸、直迄今天的安迪爾牧場13。這不僅是河道之改易,而且,社會政治變動,對這類沙漠中生態十分脆弱的綠洲的存續,影響都是不可輕估的。
玄奘稱公元4世紀前廢毀的安迪爾古代城堡為「睹貨邏故國」,行文中一筆帶過,未作任何說明。實際表明,這個概念在唐代當年,是不必多費筆墨的常識;只是時過境遷,大夏、月氏、貴霜、嚇火羅等概念,已因時空變化、相隔遼遠、再不清晰之後,才成為了今天學術界必須詳斟、仔細分析的問題14。
公元前1000年中的中亞大地,是多事之秋,許多影響深遠的變化,都曾在這一時段和這個舞臺上展開。
興都庫什山、西天山之間、阿姆河流貫其中的土地,是中亞大地上南北交通的要衝地帶。早先曾被希臘殖民,稱之為巴克特裡亞(Bactria);公元前140年前後,巴克特裡亞為塞人滅亡。波斯大流士一世貝希斯敦銘文所見塞人,包括了Asii、Tochari、 Gasiani、 Sacarauli。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波的《地理志》(Ⅺ.8)中也有相關記錄。這一歷史變動發生後不久,在匈奴追逐下,原處中國西部的大月氏西走、南下,先到伊犁河流域,旋又南走,進入巴克特裡亞地區。《漢書》中稱此為:「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自此,《史記》、《漢書》中留下了不少「大夏」王國的信息;月氏,成為了這片土地上影響巨大的新統治者,或主要統治者之一。建立了盛極一時、影響遠近的貴霜王朝。
大夏,上古漢音為「dat-hea」,近同於「吐火羅」。與早先滅亡了巴克特裡亞的塞人四部之一的「Tochari」人發音近同。月氏入主這片地區,建立貴霜王國後,中西學界不少學者稱月氏為貴霜,同吐火羅,應該與這一歷史背景存在關聯15。因此,月氏、貴霜與吐火羅又有了十分密切、難以割切的關聯。這裡,吐火羅是族稱,又曾是王國名;月氏是族稱,以它為主建立的「貴霜」,是王國名。但在一些情況下,又往往彼此交結、互相取代。公元4世紀中葉,貴霜亡於嚈噠,歷史展現新的一章。
公元2世紀後,貴霜王國勢力一度盛大,在新疆塔裡木盆地南緣、在中亞大地曾顯示過重大影響。從古代和田、尼雅東行,至安迪爾、且末、樓蘭,曾發現過數量不少的佉盧文簡牘,而佉盧文,曾是貴霜王朝官方文字之一16;樓蘭城中發現過貴霜國王閰膏珍的錢幣17;上述不少遺址中見過漢文、佉盧文並書的「漢佉二體錢」18;在和田地區熱瓦克佛寺、若羌米蘭佛寺所見塑像、壁畫,尤其是有翼天使畫像,具有鮮明的犍陀羅風格19,這種種,無不與貴霜文化在這片地區展現之影響密切關聯。貴霜與塔裡木盆地南緣的這種種關聯,關注中亞史研究的學者曾有不同的解讀。英國學者布臘夫認為,這是貴霜王朝一度統治過塔裡木盆地南緣的說明20,中國學者不少人持不同觀點,認為這只不過是貴霜王國失國過程中,有失敗之貴族、軍侯難民流徙入塔裡木盆地南緣的文化表現21。對貴霜在塔裡木盆地南緣的存在,究竟應作怎樣的判定,是中亞史上一個大問題,本文暫不置論。在此,只是著意強調一點:東漢以後,魏晉時段,貴霜文化在塔裡木盆地南緣的存在,是中外學界都認可的。廢棄於公元4世紀前的安迪爾古城,作為貴霜文化集聚的一個點,在玄奘東返路過時,貴霜遺存之風格應該是特徵還比較顯明的。貴霜的主體民族是月氏,月氏又被認為是吐火羅王國的主要族體,這些大概於唐代文化知識界是常識性概念,種種因素混集一道,終使得玄奘稱呼將這凝集了貴霜文化特點的古城稱呼為「睹貨邏故國」(一個綠洲、一個小城,古代西域就是一個小國),在唐代,就成了一個相當自然、並不突兀的概念。
所以如是說,唐代文獻中有眾多記錄可以佐證:在隋唐時期,當年的文化知識界、包括唐代統治階級文化上層,確實是將月氏與吐火羅在文字中互稱的。這幾乎可以視為一個時代中的文化現象。
試舉數例:
(一)「挹怛國,漢大月氏之種。大月氏為烏孫所奪,西過大宛,擊大夏臣之。治藍氏城。大夏即吐火羅也。」(《新唐書》卷二二一下《西域》)
(二)「吐火羅,或曰土豁羅,曰睹貨邏……顯慶中,以其阿緩城為月氏都督府。」(《新唐書》卷二二一下《西域·吐火羅》)
在吐火羅王國設都督府,卻定名為月氏都督府。足證,在唐王朝統治集團心目中,所謂吐火羅,與月氏是可以混同,視其為表裡的:吐火羅是國名,而居民實體,則是月氏,故而都督府,就能以月氏為號。
(三)「月氏都督府,以吐火羅葉護阿緩城置。領州二十五。……藍氏州以缽勃城置。大夏州以縛叱城置。……」(《新唐書》卷四三下《地理》)
在吐火羅王都阿緩設置的都督府名「月氏都督府」,其下有「藍氏州」、「大夏州」,可以說明唐代對吐火羅、月氏、大夏這些政治、地理概念的認識,是重疊、混同在一起的。
(四)「龍朔元年,以隴州南由縣令王名遠為吐火羅道置州縣使,自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凡十六國,以其王都為都督府,以其屬部為州縣。」(《新唐書》卷四三下《地理》)
(五)「六月癸未,以吐火羅、嚈噠、罽賓、波斯等十六國(……)置都督府八、州七十六、縣一百一十、軍府一百二十六,並隸安西都護府。……吐火羅國都為月氏都督府……」(《資治通鑑》卷二○○「龍朔元年」)
(六)「龍朔元年六月十七日,吐火羅道置州縣使王遠進《西域圖志》,並請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十六國,分置都督府及州八十、縣一百一十、軍府一百二十六,仍以吐火羅立碑以記聖德。詔從之。以吐火羅國葉居遏換城置月氏都督府」(《唐會要》卷七三)
(七)「(永徽)三年,……所以理阿緩大城為月氏都督府,……以烏涅波為都督」(《唐會要》卷九九《吐火羅國》)
(八)「吐火羅國,唐永徽三年列其地為月氏府,以其葉護阿史那烏溼波為都督。」(《冊府元龜》卷九六六《外臣部·繼襲》)
(九)求那跋摩(Gunavarman)譯本,兜呿羅=月氏,《吐火羅語考》,77-78頁22。
如是等等,都可以說明,在唐代文化知識界,將月氏與吐火羅聯繫在一起,用為分析、認識政治、地理、文化、翻譯諸多方面的問題,確實是相當普遍,得到社會認同的。因此,玄奘稱存在貴霜文化影響的安迪爾古城為「睹貨邏故國」,不僅是十分平常;而且,當年不如是敘述,反倒會是難以理喻了。
結 語
除文首提及的《塔裡木古屍》中關涉吐火羅A語、吐火羅民族外,近三十年來,研究吐火羅者,還有《吐火羅史研究》、《古族新考》、《吐火羅人起源研究》等專著多部及更多數量的論文,這裡不一一具列。研究中,涉及吐火羅語言、歷史、考古、民族遷徙,甚至分子人類學等不同學科;關乎中亞古代歷史、新疆古代民族、歷史、考古、語言研究,是一個不僅具有學術價值,而且現實意義重大的研究課題。
本文切入點很小。只是涉及到一組近年出土的唐代吐魯番文書;還有國內外均有過關注,但又總未展開具體剖析的安迪爾古城。也就是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提及的「睹貨邏故國」;也聯繫到玄奘遊學印度途中,直接觀察過的「睹貨邏」故國。這些考古、文獻資料,時代均在唐王朝時期。可以清楚結論:
(一)在唐王朝時期,人們的概念是明確的,所謂吐火羅,就是古史中的希臘大夏王國,領地就在巴克特裡亞,主要在今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境內。
(二)其次,這片土地,位置衝要,是中亞交通的十字路口。中亞大地任何重大的民族遷徙、衝突,幾乎都會波及這片土地上相關王國歷史命運的沉浮、變化。公元前2世紀,大夏先是亡於南下的塞人;隨後,又為南下的大月氏人所統治,並建立了新的貴霜王朝。公元4世紀,貴霜亡於嚈噠;6世紀後,又淪於西突厥的統治之下。因此,在唐代史家的筆下,既循傳統稱這片土地為吐火羅王國,又因漢代月氏是這片土地上的新統治者,也稱之為「月氏」,唐王朝政府在吐火羅置都督府,府址選在阿緩,是吐火羅突厥葉護的駐地,但取名卻十分明白的稱之為「月氏都督府」,這展現著唐代對巴克特裡亞這片土地居民、歷史的認識、尊重;針對西突厥統治的現實,可能還有另一層政治的含意。不論如何,這表現著佔統治地位的唐王朝政治文化領袖們的主流觀點。玄奘所以稱具有貴霜(月氏)文化影響的安迪爾古城為「睹貨邏故國」,根源、根據就在於此。
(三)中亞的昭武九姓王國子民,包括興都庫什山下、波斯東境的吐火羅國人,在絲綢之路上東行至西州、河西地區、甚至長安興易經貿,是漢唐時期一種普遍性存在。分析上引吐魯番阿斯塔那出土唐代文書,可以看出,已定居在唐王朝直接統治下的西域伊、西、庭州,成為唐王朝在編百姓的昭武九姓胡人,並不在少。他們對通過絲路積極進行的商業活動是了解、熟悉的。因此,就都敢於擔保新來西州高昌縣的吐火羅拂延、吐火羅磨色多、康尾義羅施等一行近20人的清白身份,為其申領過所承擔責任。這對沒有過所「西來」的吐火羅拂延等人,自然是十分重要的幫助。吐火羅拂延等人,不諳唐王朝的交通管理制度,不通語言,只能通過專職譯人翟那你潘才能交待清楚個人情況,東行目的,請求高昌縣能允許「責保」、頒給過所。這表明,在7世紀中葉的唐代西州高昌縣,只通自身的吐火羅語,是無法與當地交流信息的。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可以說明許多問題的語言、文化現象。完全可據此推論,唐時西域絕不是吐火羅語流行、吐火羅人所在多見的地區。因此,一些學者,僅僅根據少數佛經譯文上的「Tocrï」題記,就判定西域高昌、焉耆、庫車地區通行吐火羅語、吐火羅文,是混同了佛經翻譯語言與世俗通行語言的關係,這兩者,其實不是一個概念,是不能彼此等同的。而從吐火羅語文,又推演出吐火羅民族,更不是同一個概念。《塔裡木古屍》作者,認為是由於公元840年回鶻西遷,才導致了「吐火羅語以某種形式消亡」。現在看起來,此觀點並不符合歷史的實際。
注釋:
1J.P.Mallory,Victor.H.Mair,The Tarim mummies, London, Thames andHudson, 2000.
2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新疆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七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88-94頁。
3[唐]杜佑《通典》卷一九三,載「龍朔元年,吐火羅置州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
4新疆百科全書編纂委員會《新疆百科全書》「天山山系」條,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第133-138頁。
5王炳華《阿拉溝古堡及其出土唐文書殘紙》,載《唐研究》第八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6《大唐西域記》卷一,見[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0頁。
7《大唐西域記》卷四,見[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365-367頁。
8《大唐西域記》卷十二,見[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1031-1032頁。
9塔克拉瑪幹綜考隊考古組《安迪爾遺址考察》,載《新疆文物》1990年4期。
10斯坦因著、殷晴等譯《沙埋和田廢墟記》,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4年,第253-260頁。
11M.Aurel Stein,Ancient Khotan:detailed report ofarchaeological explorations in Chinese Turkestan,NewYork:Hacker ArtBooks,1975.P422,Chinese sgraffito of AD719,On wall of temple cella E.I,EnderaFort.
12塔克拉瑪幹綜考隊考古組《安迪爾遺址考察》,載《新疆文物》1990年4期。
13在安迪爾河西岸與安迪爾牧場相去6公裡,有阿克考其拉克遺址,時代稍晚,據斯坦因報導,似有伊斯蘭文化遺存。說明已晚到公元10世紀以後。
14季羨林等西域研究大家,在校注安迪爾「睹貨邏故國」遺址時,對此未能置一詞,可以見出這是籠罩在學術界十分深重的迷局。
15餘太山《古族新考》,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9-20頁。
16林梅村《沙海古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頁。
17新疆文物局《新疆文物古蹟大觀》,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9年,第26頁。
18夏鼐《和田馬錢考》,《文物》1962年7-8期。
19散見於斯坦因的《古代和田》、《西域考古圖記》。M.Aurel Stein,Ancient Khotan:detailed report ofarchaeological explorations in Chinese Turkestan,NewYork:Hacker ArtBooks,1975.SERINDIA: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Westernmost China,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21.
20 G.Brough, Comments on third Century Shan-Shan andthe history of Buddhism ,BSOAS ⅩⅩⅩⅤ Ⅲ,1965.
21馬雍《東漢後期中亞人來華考》,載《西域史地文物叢考》,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王炳華《貴霜王朝與古代新疆》,載《西域研究》1991年1期。
22另外,伯希和認為「而此生長於龜茲(庫車)之鳩摩羅什附註說即是小月氏。如此看來,四五世紀的中國人曾將印度名稱吐火羅之民族名曰月氏」。見馮承鈞譯,伯希和、烈維《吐火羅語考》,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78頁。原文為伯希和撰《說吐火羅語》,原載《通報》,1936年,第259-284頁。
編者按,本文原載《學術月刊》2013年第8期,頁148-158。引用請據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