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西域與吐火羅

2021-01-16 絲綢之路考古


唐代西域與吐火羅


「吐火羅語」、「吐火羅人」,是19世紀80年代以來,西域歷史研究中難以避開的一個課題。不少國內外的語言、歷史、考古學家關注此問題,彼此觀點亦多種多樣。就此課題展開討論的論文、專著甚多,但仍沒有取得統一結論。僅此歷史文化現象,就足以說明相關研究的複雜與困難。

近30年中,隨著新疆考古事業發展,又獲得了一些新的古代回鶻語佛教文獻、眾多保存較好的古屍,使得相關問題的研究,從一度沉寂進入新一輪的高潮,在古代西域與吐火羅語、吐火羅民族關係問題方面刊布了不少新的論述。在這些論著中,美國學者梅維恆(H.V.Mair)與英國愛爾蘭學者馬洛瑞(J.P.Mallory)合著的《塔裡木古屍》(The Tarim mummies)最值得關注。梅維恆教授是知名敦煌學家,對敦煌白話文有許多研究,近些年對新疆考古、塔裡木古屍、西域古代文明也做了極多的研究探索;馬洛瑞則是世界知名的印歐語研究專家,在西方學術界深具影響。他們利用一些新疆出土古屍資料、時代比較晚的一些佛教文獻資料,對青銅時代以來的古代西域居民情況作出了十分積極的推論,認為塔裡木盆地內的早期居民是「吐火羅遷徙者」,龜茲綠洲王國「是吐火羅人的主要中心」,只是回鶻西遷,才出現了「吐火羅語以某種形式消亡」1。也就是說,直到唐王朝統治西域階段,「吐火羅」才因回鶻的西遷消失了痕跡。2011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國際學術討論會上,會議主辦人梅維恆認為,根據這樣的新觀點,可以重構歐亞文明歷史的新章。但是,這實際上是一個需要認真分析、審視的新觀點。

西域自漢代開始正式進入中國版圖。到唐王朝時期,對西域大地的統治,也有了較西漢更為成熟的模式。唐王朝的統治層,根據西域居民中不同的民族、政治、經濟、語言、文化的差異,以及對主體民族政治、經濟、文化認同的程度,因地制宜,將廣袤的西域大地劃分為不同的幾個大區塊,實施不同的政治、經濟制度。在新疆東部,今吐魯番、哈密、準噶爾東南部,設置伊、西、廷州,由中央王朝直接派員管理,政治、經濟制度,幾乎同於唐王朝統治的腹心地區;在塔裡木盆地各綠洲,唐朝設安西大都護府,在不同綠洲王國設置了都督府、州,駐軍、屯田,都督府、州官員由唐王朝任命、認可,主要由原來的王國統治者充任,管理相關綠洲內部民政。至於更大範圍的地域如帕米爾以西,阿勒泰山內外一些地區,唐朝則實施更寬鬆的羈糜政策。在這樣的形勢下,對新疆地區居民的民族、語言、經濟生活、歷史文化,唐王朝自然是比較了解,也自然會留存有大量的文字記錄。

據相關文獻,吐火羅在唐代中亞仍是有相當影響的王國,地域主要在今阿富汗。王國在形式上羈屬於唐王朝,唐朝曾在此設「月氏都督府」,實際是基本獨立的性質,原國王任都督,軍、政制度如舊,有自己的語言、文字。這是中亞研究學界都大概了解的史實。

《塔裡木古屍》,將吐火羅人放在了新疆塔裡木盆地,活動時間下迄於唐朝,不僅是對大量保留至今的、可以信從的唐代文獻記錄提出了挑戰;也是向研究新疆歷史、考古、語言的學者們提出了新的問題。使得我們必須以一個新的視角,關注相關文物和考古資料,破解問題的真諦。

不論說「吐火羅」迄止於唐,仍是塔裡木盆地主體居民;或如唐代文獻記述,吐火羅是蔥嶺以西500裡以外的中亞古代王國,在近數十年收穫頗豐的新疆唐代文物中,應該是可以找到可資說明的相關資料。

循此思路,翻檢材料,稍有所獲。

主要收穫之一,見於吐魯番盆地出土的唐代官文書。

在《塔裡木古屍》中,吐魯番盆地被認為是操吐火羅語A古代居民之集聚地。因此,這裡出土有關吐火羅的唐代文書,對我們深入一點認識前述吐火羅族居民在西域活動的實際情形,就具有更不一般的研究價值。

1964年,新疆文物考古工作者在吐魯番縣阿斯塔那晉—唐墓地中,發掘過一座唐代墓葬,編號為64TAM29。墓葬形製作斜坡墓道掏洞墓室,夫婦合葬,屍體保存完好。男主人身著紙質腰帶,女屍頭戴紙冠。折開紙質腰帶、紙冠,獲文書24件(組),其中4件涉及吐火羅拂延等人,在唐垂拱元年(685年)向西州高昌縣申領過所事。2可以明確看出:在公元7世紀80年代,唐代西域人們的概念中,所謂「吐火羅」,與蔥嶺以東塔裡木綠洲內的住戶並無關涉。彼此語言不通,文字不同,所在地行政管理制度有別;他們是來自蔥嶺以西吐火羅王國的居民,與傳世唐代文獻中對吐火羅的概念是完全一致的。

相關文書資料,引錄如下: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一(錄文一)

(一)64TAM29:17(a),95(a)

本件第四至五行間騎縫背面有「亨」字押署。

            [前缺]

1             垂拱元年四月  日

2             譯翟那你潘(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3             連  亨  白

4                        十九日

5  義羅施年卅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6  缽年六十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7  拂延年卅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8  色多年卅五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9  被問所請過所,有何來文,

10 仰答者:謹審:但羅施等並從西

11 來,欲向東興易,為在西無人遮得,更

12 不請公文,請乞責保,被問依實謹

13 □  亨

14                 月  日

[後殘]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二(錄文二)

  (二)64TAM29:108(a)

[前缺]

1             四月  日遊擊將軍

2             連  亨  白

3                    十九日

4  興生胡紇槎年五十五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5  潘年卅五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6  達年卅六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7  延年六十              (有三道墨色劃指印痕)

8  被問所請過所,有何公文?

9  審,但潘等並從西

10 漢官府,所以更不請

11 等,並請責保,被

[後缺 ]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三(錄文三)


  (三)64TAM29:107

[前缺]

1  你那潘等辯:被問得上件人等辭,請將

2  家口入京,其人等不是壓良、該誘、寒盜

3  等色以不?仰答者。謹審:但那你等保

4  知不是壓良等色,若後不依今

5  款,求受依法罪,被問依實謹□    (有三道豎向墨色劃指印痕)

6  亨       垂拱元年四月  日

7           連    亨 白

8                         十九日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四(錄文四)

  (四)64TAM29:24、25

[前缺]

1  保人庭、伊百姓康阿了

2  保人伊州百姓史保年卌      (有一道墨色劃指印痕)

3  保人庭州百姓韓小兒年卌     (有一道墨色劃指印痕)

4  保人烏耆人曹不那遮年      (有一道墨色劃指印痕)

5  保人高昌縣史康師年卅五     (有一道墨色劃指印痕)

6  康尾義羅施年卅作人曹伏磨

7  婢可婢支 驢三頭  馬一匹 

8  吐火羅拂延年卅 奴突蜜

9  奴割邏吉 驢三頭 

10 吐火羅磨色多 

11 奴莫賀咄 

12 婢頡  婢

13 駝二頭  驢五頭  [下殘]

14 何胡數刺  作人曹延那  [下殘]

15 驢三頭

16 康紇槎  男射鼻  男浮你了

17 作人曹野那  作人安莫延  康

18 婢桃葉  驢一十二頭

19 阿了辯:被問得上件人等牒稱,請

20 家口入京,其人等不是壓良

21 冒名假代等色以不者?謹審:但了

22 不是壓良、假代等色,若後不□

23 求受依法罪,被問依實謹□。

24           垂拱元年四月  日

25           連  亨  □

[後缺]

   據上引4件出土唐代請過所文書,邏輯推論:

(一)文書出土在阿斯塔那墓地,屬唐直轄之西州高昌縣。可判定它是高昌縣曾經受理、而後又被「撿除」的廢棄公文。四件文書,性質相同,個別人名相同(如一號文書中的「義羅施」與四號文書中的「康尾義羅施」;二號文書中的「紇槎」與四號文書中的「康紇槎」;處理之相關官員均為連亨,處理時間均為垂拱元年四月十九日等),可以連同展開分析。文書雖已部分殘缺,但文意基本清楚的:「西來」之一行商胡,「欲向東興易」、「入京」,但沒有過所,違背了唐朝政府的「凡行人車馬出入往來,必據過所以勘之」之規定,而被阻禁在了高昌縣。行旅人員不少,姓名完整者計有「吐火羅拂延」、「吐火羅磨色多」、「康尾義羅施」、「康紇槎」、「曹伏磨」、「可婢支」、「突蜜」、「割邏吉」、「莫賀咄」、「頡」、「何胡數刺」、「曹延那」、「曹野那」、「安莫延」、「射鼻」、「浮你了」、「桃葉」、「潘」等,近20人;隨行牲畜至少有驢26頭,馬1匹、駝2頭等。運載物資,應該不是小數。

(二)如此一支規模不小商胡,隨身沒有過所類文書,卻已行進到了西州高昌縣內,自然引發注意。在審查中,相關人員申述,他們不是「壓良、該誘、寒盜等色」。所以沒有唐朝過所,原因在「潘等並從西漢官府,所以更不請」,(二號文書)或辯「其人等不是壓良冒名假代等色」(四號文書);「但羅施等並從西來,欲向東興易,為在西無人遮得,更不請公文」。(一號文書)措詞小異,但理由相同;因為所出發之「西」地,沒有「漢官府」「無人遮得」,「更不請公文」。表明他們之所以沒有「來文」,是事出有因,故而「請乞責保」,求高昌縣允許他們求保申領過所;而如果申報情況不實,他們甘願「受依法罪」。審查、申述過程中,每個申領過所者、當地請得之保人,均劃指線為押。

(三)關於「西來」後面的歷史實際。相關文書中,均有「並從西來」之文意。在第二號文書中,更有「潘等並從西漢官府,所以更不請」等文字。推究缺失文字,似為所來之處並未設置「漢官府」「所以更不請」相關過所等;如這一判定大概可從,則所來之地,肯定是在設置了「安西大都護府」、「龜茲都督府」、「疏勒都督府」這些府州以外的蔥嶺以西之地,並沒有設置歸唐王朝政府直接轄管、按唐制實施交通管理的政府機構。二號文書中,「潘」一行,看來是初涉西州,不知唐王朝統有西域已近半個世紀,竟仍以傳統觀念之「漢官府」相稱。他們遠在蔥嶺之西,更可據此而得說明。

(四)「西來」之地,從來人姓名為「康×××」、「吐火羅××」,可以推見,他們應該來自「吐火羅王國」、「康居」等地。吐火羅,雖說龍朔時曾受唐之冊封3,畢竟,只是十分鬆散的羈糜。內政種種,是一仍其舊制的。康居自然也是如此。居民中的勇敢者,尤其是商人,雖有遠涉東土興貿求利之心,但畢竟又不可能了解東方唐朝的交通管理制度細節,所以進入西州後受阻,是很自然的一種現象。

(五)經過西域大地,「東向興易」。因物質文明差異,物質生活資料互補性強,因此有巨大的獲利空間;但語言殊異、文字不同,即使在西域、高昌,也絕不是一個可以憑吐火羅語、康居語就可以自由交流、彼此了解的世界,也絕對不是一個如今天不少學者想像的當年的吐魯番土著居民中,就是一個以吐火羅語文為主體文化工具的世界。這就自然生發了許多難以想見的困難。審查中,即使說清自己的身份、隨行人員、駝、馬、驢之來路,東行的目的等等,也成為一個巨大的障礙;所好,高昌縣還可以找到了解吐火羅、康居等中亞東伊朗語系語言的譯語人。在這件文書中顯示其姓名為「翟那你潘」,(第一號文書作「翟那你潘」,第三號文書中作「你那潘」。看來,用漢文記錄的書吏,文化背景不同,對譯語人的名字並不熟悉才出現如是筆誤。)為譯語準確無誤,譯語人在文書中也以劃指痕為憑,以示負責。這種譯語人及其翻譯工作,在人種有別、民族眾多、語言殊異的唐代西域大地,是社會生活中十分必要的一環;而且轉譯準確,也是不能疏忽的環節。因此,譯語人必須籤字劃押,對譯意負責,具顯著責任精神。

(六)還有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吐火羅拂延、康尾義羅施等一行,由蔥嶺以西進入唐王朝統治下的西域,行至西州高昌,總已有1000公裡之遙。緣何在疏勒、龜茲、焉耆等州竟始終未受查驗,直至吐魯番才被發現審查?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現象。

唐代經西域交通西方,據《隋書·裴矩傳》,有天山北麓、天山南麓、崑崙山北麓三道。吐火羅的位置,主要在今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境內,交通西域,正常路線是「從鄯善、于闐、朱俱波、喝槃陀,度蔥嶺,又經護密、吐火羅……」也就是從和田,入葉城,進入塔什庫爾幹高原,經由瓦赫基裡山口,入瓦罕走廊,進入阿富汗。這是裴矩經由調查、記錄在案的一條路線。從方位、旅程看,是比較合理的。但上引文書卻顯示:這批吐火羅商旅明顯走著一條少為人注意的徑道,竟可以避開唐王朝在南、北大道上設立的諸多關隘,與可能為康居國人的康尾義羅施等昭武九姓胡等一道,突然出現在了西州高昌縣境。這表明,實際生活中,肯定還存在一條吐火羅、昭武九姓胡們由蔥嶺、中亞兩河流域一帶東行進入吐魯番盆地的便道。

從已獲考古資料,這條便捷可行的通路,應該就在天山之中。

天山是一條東西長達4000公裡、南北寬可400公裡的巨大山系。東段近2000公裡在新疆境內,西段則在今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境內。天山是由北、中、南三條山脈和山系中眾多大小不等的山間盆地、谷地組成,其間冰川、河道連綿4。西部天山,是古代昭武九姓胡各王國居民馳騁活動的舞臺。天山東段,是古代塞、匈奴、月氏、烏孫、突厥活動的理想天地。唐代西州高昌縣,從地理空間觀察,其實不過是中天山山系中的一塊不大的山間盆地。如此的地理形勢,以馬、駝代步,在天山中間東行西走,並不存在困難;而且,揆諸文獻記錄、查驗現今考古文物遺存,這是可以肯定,也值得進一步分析、研究的歷史文化古道。

新疆考古所考古隊1976年至1978年間,在天山阿拉溝、魚兒山一帶進行考古調查、發掘。工作中,考古工作者曾穿行在烏魯木齊、吐魯番、和靜、阿拉溝、烏拉斯臺溝之間,最後進入伊犁河流域新源一帶,對天山地理地勢及歷史文化故實,提供了生動的素材。阿拉溝東口,是由天山進入吐魯番盆地的隘口之一。王炳華先生曾發掘並論證了唐王朝設置在這裡的鸜鵒鎮遊奕所故址,發掘出土的第八號唐代文書,殘紙上仍可見「給使者首領康……六品官一人」等字,為鸜鵒鎮遊奕所曾供應過來自康居的康姓使者的具體記錄。雖然只是一件過分殘損、難窺全貌的文書,但說明沿古道穿行於天山谷地、草原,從中亞康國進入唐王朝之西州的路線應該是存在、並可供交通往來的5。

上引文書中的康尾義羅施、吐火羅拂延、吐火羅磨色多、康紇槎、安莫延、曹野那、曹伏磨、曹延那、何胡數刺、割羅吉等人,與昭武九姓王國關係是相當密切的。所以,他們對古道的認識應該是瞭然於心的。從天山中穿行進入吐魯番盆地,到達高昌縣,並不存在困難。他們的如是行進,增進了我們對這條路線的深入一步認識。昭武九姓胡居處在西部天山谷地,與新疆交往比較方便。因此,吐火羅拂延、康尾義羅施等雖沒有相關證明身份的文件,在高昌縣申領過所,「請乞責保」時,還真沒有遇到困難。眾多保人隨即被找到,這中間有「庭、伊百姓康阿了、伊州百姓史保、庭州百姓韓小兒、烏耆人曹不那遮、高昌縣史康師」等,都是居留在高昌、庭州、伊州境,已經歸化、入籍成為了唐王朝子民的昭武九姓胡;定居在焉耆都督府境內的曹國人曹不那遮,雖非唐王朝直接管轄下的百姓,但定居在焉耆州內,也是合法身份。由他們出面作保、畫指為信,保證相關請過所者及隨身牲畜,「不是壓良、該誘、寒盜假代等色」,是可以為據發給過所的。因為如果申報情況不實,保人是要承擔責任,「受依法罪」的。這些細節,具顯昭武九姓人在伊、西、庭州數量不小,具有一定經濟實力,可以憑信作保。

這批包括了吐火羅、康姓商旅在內的一行東向「興易」、「入京」的過所,出土文書中未見;但經過如是一翻手續後,取得過所的條件是充分具備的。具體過所雖未見,由此而呈顯的唐代西州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諸多細節,已可大大深化我們對西州高昌縣人民社會生活實況的了解。僅以新疆文物考古工作所獲文書資料計,已達4000件以上,幾乎全部都是漢文資料。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在唐代吐魯番地區,我們確是一點也沒有感受到這裡當年是吐火羅語A通行地區的。這啟示我們:通過有限佛經文字,在吐火羅語研究中,想像的空間雖可以無限,但實際的景況,如佛經文字與世俗語言文字是否一致?是很需要斟酌的。根據大量出土了的表現著唐代高昌居民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實況的漢語文書,可以肯定,在唐代吐魯番大地,展開的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確實是看不到什麼吐火羅A語、文字之痕跡的。

涉及唐代西域與吐火羅,不能不重提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的相關記錄。《大唐西域記》,對關注吐火羅歷史、文化研究的學者而言,這實在是太普通的資料,大家都是曾經注意、耳熟能詳的。但在面對如《塔裡木古屍》這樣的大著,論及吐火羅人歷史,又有那麼多引人思考的論述,令人禁不住要重提玄奘在公元7世紀中葉觀察到的「睹貨邏」,提及到的吐火羅語文、吐火羅及其與周鄰地區的關係。

玄奘,從虔誠的青年佛教徒始,求法西行,19年中,巡行中亞、南亞大地,飽經磨練。撰著《大唐西域記》時,已不僅是一位佛教思想家,而且成長為一位深諳梵文、對李唐王朝、唐屬西域大地的政治形勢,突厥、中亞、南亞星羅棋布的大、小一百多個王國的地理、歷史、民族、語言文字、宗教信仰、風俗民情,都深具學養的大學者。他在遊學過程中,凡所「遊踐之處,必究方言,鐫求幽跡」,在如是實踐基礎上,唐代學界就不能不稱讚他「陋博望之非遠,嗤法顯之為局」。相關資料,「無勞握槧已詳油素」,具有很高的資料價值。因此,他在應李世民之命撰著的《大唐西域記》中,留給我們的文字不僅呼應著唐王朝代表人物李世民的希望、要求;有直接考察、體驗、認識的基礎,具體而準確。是當年人記當年事,其學術價值是一般著述難以匹配的。

《大唐西域記》,涉及吐火羅,有兩組資料不能疏忽。

其一,是他對直接觀察到的吐火羅王國諸多方面的記錄:它的地理位置、交通、山川形勢、民族形體特徵、語言、文字、佛教信仰、政治分裂的現實、突厥的統治影響等,無不涉及。這裡,應強調一句,玄奘在介紹相關情況時,遣字落筆是十分認真、嚴謹,可以說一絲不苟的。一個典型的例子,表現在他對「吐火羅」這一漢譯名稱的計較上。他認為對此古代王國名,正確的漢譯應該是「覩貨邏」;大家習慣用著的「吐火羅」三字,是錯誤的,「訛也」6。僅從此點,就不難看出他在落筆行文時,態度是何等認真!

據《大唐西域記》,唐代吐火羅王國,「其地南北千餘裡,東西三千餘裡。東扼蔥嶺、西接波刺斯。南大雪山北據鐵門。縛芻大河中境西流。」「自數百年王族絕嗣,酋豪力竟,各擅君長。依川據險,分為二十七國,雖畫野區分,總役屬突厥。」「模樣異於諸國」「語言去就,稍異諸國,字源二十五言,轉而相生,用之備物。書以橫讀,自左向右。文字漸多,逾廣窣利,貨用金銀等錢。」這些敘述,與主要地域處西天山與興都庫山之間,東扼帕米爾,西鄰波斯的阿富汗,是完全吻合的。這裡山地縱橫、部落紛雜、不相統屬,吐火羅族居民形象極富特點,形象與中亞諸國有別。阿富汗出土的用希臘字母書寫的吐火羅文碑銘,正是「字源二十五言」「自左向右」橫讀。他在這片地區見到的巨型「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與高五十多米的巴米楊大佛,可以說是十分相符。種種細節記錄,相當樸素、準確。

行文中,對曾經或仍受吐火羅控制、影響的其他小王國,也都沒有疏忽、給予說明。但是卻絕無一字提及吐火羅與鄰境的龜茲、焉耆以及他西行前曾滯留相當長、且深得支持、幫助的高昌等,有任何瓜連。須知,《大唐西域記》本來就是秉承關心唐王朝西部世界景況的李世民的旨意而書撰的。吐火羅語言、文字,如果與唐王朝屬下的龜茲、焉耆、高昌相同、相通,這一重要的社會文化現象,按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的行文風格,他是不可能不予提及、不事剖析的。這裡有一個意境相同的實例,也可以幫助說明問題。在《大唐西域記》中他曾提及有一個支那樸底國,與華夏故國存在歷史文化關聯。他就頗費了一番文字,進行介紹,說是貴霜王國時期,勢力強大,「河西蕃維畏威送質」,這些質子,最後在伽膩色迦王時期,建立了一個「至那樸底國」(唐言漢封),「質子所居,因為國號」,「土無梨桃,質子所植。因謂桃曰至那爾(唐言漢持來),梨曰至那羅闍弗呾邏(唐言漢王子)」。諸多細節,都不忘詳細說明原委,並稱「故此國人深敬東土」,連見到玄奘,「更相指語,是我先王本國人也」7的情形,均娓娓道及。兩相比較,是可以深入一層認識吐火羅與塔裡木盆地龜茲、焉耆之實際關係的。

其二,是玄奘提及在他最後返回長安途程中,沿崑崙山北麓東走,在尼壤與且末之間,曾經過「睹貨邏故國」。不少學者在研究吐火羅人歷史、文化遷徙等問題時,無不引用此條文獻,作為吐火羅曾居停在塔裡木盆地的重大根據。在剖析西域與吐火羅的歷史關聯時,這自然也是一個絕對需要深入剖析的問題。

關於這個「睹貨邏故國」,玄奘記錄原文是,離開尼壤後,「行四百餘裡至睹貨邏故國,國久空曠,城皆荒蕪。從此東行六百餘裡,至析摩馱那故國,即沮末地也」8。考察塔裡木盆地南緣地理形勢、已獲考古調查資料,這一所謂的「睹貨邏故國」遺址,只能是安迪爾河畔的安迪爾古城。它地處尼雅遺址、且末古城廢址之間,彼此空間距離與玄奘記錄也切合。而且在這片空間範圍內,再無其他較大河流、綠洲、古代城鎮遺址。因此,要在這範圍內覓求玄奘提及的「睹貨邏故國」,只有安迪爾古城可以相當。

玄奘在提出安迪爾廢城為「睹貨邏故國」廢墟時,除上引文字外,如為什麼它為睹貨邏故國遺址?睹貨邏何時在此活動?何時、又緣何廢棄等,並沒有一字一詞做出任何具體說明,似乎這是一個不必涉及的常識。但此條文獻資料,卻確實成為了今天讀者們深深懸念、也無法簡單索解的難題。

對安迪爾古城遺址,中外學者曾做過部分考察工作。20世紀初,英國考古學家A.斯坦因曾對安迪爾進行過不止一次調查,並進行過簡單發掘。相關資料刊布於《古代和闐》(Ancient Khotan)、《西域考古圖記》之中。1989年11月,長期從事新疆考古工作的王炳華先生及肖小勇、劉文鎖一行,作為塔克拉瑪幹沙漠綜合考察隊考古組成員,也曾進入沙漠,步入安迪爾古城廢墟,在遺址實施了全面踏查,隨即還刊布有調查報告9。本文的分析,也是依據此報告。

安迪爾古城廢墟,位於安迪爾河下遊,已淪入沙漠。具體位於安迪爾牧場塔庫木村東南20多公裡處,居於安迪爾河東岸。遺址位置大概在北緯37°47′34″、東經83°49′36″附近一片沙磧中,海拔1305米左右。遺址包括俗稱的夏羊塔克古城、道孜立克城堡及佛塔等,遺蹟綿延展開在數平方公裡內。風蝕、沙埋,沙丘漫布,植被稀少。加上相當嚴重的人為破壞,保存情況並不好。但古城牆垣仍約略可循,部分建築木柱仍出露在沙塵地表。陶、銅、鐵、木等不同材質的文物,也都散見在沙塵低凹處。

        遺址的中心,是夏羊塔克古城,城牆已殘缺不全,依斷垣走向,可以大概把握:城垣基本為方形,邊長100米左右。城區範圍內,陶片集中。從城牆斷面可以清晰觀察:城牆下部為夯築;上部為土坯塊、河泥(雜碎石粒)交替壘砌,清楚表明這是兩個時段的遺存。城垣最高處,仍達8米(從風蝕之地表計算。因為風蝕,目前地表已大低凹於當年地面。因此,當年城牆高度會較8米為低)。城門,具體位置已難判定,但可能在南牆上開門。因為南牆外,是一片比較開闊平整的空間。城牆圍垣內,約略可見廢棄的房址,可見不少鐵塊、煉渣、陶片、銅片、銅鏃、五銖錢、玻璃片、漢佉二體錢、磨石等物。

       夏羊塔克古城北郊,距約200米,為一區佛塔。以土坯砌築。塔基方形,邊長達8.2米,三層。塔體作圓柱形,直徑4.9米。通高仍達7米,頂部已殘。外觀與尼雅精絕遺址佛塔、樓蘭古城佛塔相似,顯示了同一時代特徵。

       夏羊塔克古城東約1.5公裡處,為另一區較大型建築遺存,多佛教建築。當地現稱「道孜立克城」。斯坦因當年稱其為「Tang Fort」、「唐堡」。據斯坦因當年之測圖,堡牆保存基本完好,為向南開門的圓形,直徑近90米。堡牆用土坯砌就,外抹草泥。圓形圍垣內木樁柱排列有序,多方形,或顯迴廊狀,明顯是漢晉時期塔裡木盆地南緣多見的佛教寺院遺址。斯坦因曾在這裡發掘出佛教寺院屋宇,殘存壁畫、泥塑像、梵文佛經、寫著漢字的薄紙片、吐蕃文佛學文獻(據稱,為早期大乘舍利娑坦摩經),還發現過一幅繪有象頭神的木板畫10。在佛寺西北角土牆上,留有唐代漢文題記,可見出「貞元七年」、「大蕃」、「四鎮」、「秦嘉興」等字樣,是公元8世紀末,吐蕃入據塔裡木盆地後,唐王朝官員留下的字跡11。塑像底座前還有一些信眾獻祭的綢、布條。

在「道孜立克」遺址附近沙地表面,王炳華等曾採集到一件以胡楊木雕就的小型立佛像,有橢圓形身光,佛像著通肩式外袍,圓領,衣褶下曲,線條流暢,通高達43釐米。可見十分典型的貴霜風格。

通過這些資料,可以獲得基本清楚的概念:安迪爾古城及其周圍遺存,不僅規模相當大,而且延續時間比較久長。夏羊塔克古城下部夯築城牆、漢佉二體錢、犍陀羅風格的木雕立佛像、漢五銖錢、三稜形鐵鏃、大量早期灰陶罐殘片等,具有明顯的早期特徵,時代應在公元4世紀前。由大量陶片中觀察到的陶器風格,與且末那勒克遺址、樓蘭、尼雅晚期遺址中的陶器特徵相似。在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發現的這一線早期遺址,更進一步增強了我們判定它廢毀在公元4世紀以前的結論12。玄奘東歸,路過安迪爾時,說這裡「國久空曠、城皆荒蕪」,與通過遺址中出土相關早期文物,結論也可以統一。玄奘是公元645年經此東返的,遺址既是兩晉、南北朝時廢毀,自然會呈現一種久久空曠的景觀。玄奘據此而稱它是「睹貨邏故國」遺存,彼此可不悖。

南北朝以後,入隋,焬帝楊廣重視與西域的聯繫,「西域諸國悉至張掖交市」,南道上自鄯善西行,安迪爾河綠洲,是一處不能不佇息、補充飲水、糧食、草料的站點。因此,自然會重新設置戍堡、城鎮,以利交通。在夏羊塔克廢城上重新坂築新城,在西側不遠處建置了「唐堡」,修建了佛教寺院,都是情理中事。因此,隋唐時期,安迪爾綠洲重又恢復了生機。遺址中出土的吐蕃文書、藏傳佛教典籍、漢文殘紙,土壁上貞元七年秦嘉興題字等,顯示了公元七八世紀唐、吐蕃在這片地區角力、活動的遺痕。玄奘東歸在公元7世紀中,他沒有在遺址區見到吐蕃的任何信息;而一百多年後,安迪爾綠洲在唐與吐蕃的衝突中,遭遇了再一次廢毀的噩運。因此,安迪爾綠洲上的唐、吐蕃遺存,應該是公元7世紀後期、8世紀末的文化鱗爪。唐代以後,安迪爾綠洲沒有再在原來廢墟上重生,而是改易在了安迪爾河西岸、直迄今天的安迪爾牧場13。這不僅是河道之改易,而且,社會政治變動,對這類沙漠中生態十分脆弱的綠洲的存續,影響都是不可輕估的。

玄奘稱公元4世紀前廢毀的安迪爾古代城堡為「睹貨邏故國」,行文中一筆帶過,未作任何說明。實際表明,這個概念在唐代當年,是不必多費筆墨的常識;只是時過境遷,大夏、月氏、貴霜、嚇火羅等概念,已因時空變化、相隔遼遠、再不清晰之後,才成為了今天學術界必須詳斟、仔細分析的問題14。

公元前1000年中的中亞大地,是多事之秋,許多影響深遠的變化,都曾在這一時段和這個舞臺上展開。

興都庫什山、西天山之間、阿姆河流貫其中的土地,是中亞大地上南北交通的要衝地帶。早先曾被希臘殖民,稱之為巴克特裡亞(Bactria);公元前140年前後,巴克特裡亞為塞人滅亡。波斯大流士一世貝希斯敦銘文所見塞人,包括了Asii、Tochari、 Gasiani、 Sacarauli。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波的《地理志》(Ⅺ.8)中也有相關記錄。這一歷史變動發生後不久,在匈奴追逐下,原處中國西部的大月氏西走、南下,先到伊犁河流域,旋又南走,進入巴克特裡亞地區。《漢書》中稱此為:「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自此,《史記》、《漢書》中留下了不少「大夏」王國的信息;月氏,成為了這片土地上影響巨大的新統治者,或主要統治者之一。建立了盛極一時、影響遠近的貴霜王朝。

大夏,上古漢音為「dat-hea」,近同於「吐火羅」。與早先滅亡了巴克特裡亞的塞人四部之一的「Tochari」人發音近同。月氏入主這片地區,建立貴霜王國後,中西學界不少學者稱月氏為貴霜,同吐火羅,應該與這一歷史背景存在關聯15。因此,月氏、貴霜與吐火羅又有了十分密切、難以割切的關聯。這裡,吐火羅是族稱,又曾是王國名;月氏是族稱,以它為主建立的「貴霜」,是王國名。但在一些情況下,又往往彼此交結、互相取代。公元4世紀中葉,貴霜亡於嚈噠,歷史展現新的一章。

公元2世紀後,貴霜王國勢力一度盛大,在新疆塔裡木盆地南緣、在中亞大地曾顯示過重大影響。從古代和田、尼雅東行,至安迪爾、且末、樓蘭,曾發現過數量不少的佉盧文簡牘,而佉盧文,曾是貴霜王朝官方文字之一16;樓蘭城中發現過貴霜國王閰膏珍的錢幣17;上述不少遺址中見過漢文、佉盧文並書的「漢佉二體錢」18;在和田地區熱瓦克佛寺、若羌米蘭佛寺所見塑像、壁畫,尤其是有翼天使畫像,具有鮮明的犍陀羅風格19,這種種,無不與貴霜文化在這片地區展現之影響密切關聯。貴霜與塔裡木盆地南緣的這種種關聯,關注中亞史研究的學者曾有不同的解讀。英國學者布臘夫認為,這是貴霜王朝一度統治過塔裡木盆地南緣的說明20,中國學者不少人持不同觀點,認為這只不過是貴霜王國失國過程中,有失敗之貴族、軍侯難民流徙入塔裡木盆地南緣的文化表現21。對貴霜在塔裡木盆地南緣的存在,究竟應作怎樣的判定,是中亞史上一個大問題,本文暫不置論。在此,只是著意強調一點:東漢以後,魏晉時段,貴霜文化在塔裡木盆地南緣的存在,是中外學界都認可的。廢棄於公元4世紀前的安迪爾古城,作為貴霜文化集聚的一個點,在玄奘東返路過時,貴霜遺存之風格應該是特徵還比較顯明的。貴霜的主體民族是月氏,月氏又被認為是吐火羅王國的主要族體,這些大概於唐代文化知識界是常識性概念,種種因素混集一道,終使得玄奘稱呼將這凝集了貴霜文化特點的古城稱呼為「睹貨邏故國」(一個綠洲、一個小城,古代西域就是一個小國),在唐代,就成了一個相當自然、並不突兀的概念。

所以如是說,唐代文獻中有眾多記錄可以佐證:在隋唐時期,當年的文化知識界、包括唐代統治階級文化上層,確實是將月氏與吐火羅在文字中互稱的。這幾乎可以視為一個時代中的文化現象。

試舉數例:

(一)「挹怛國,漢大月氏之種。大月氏為烏孫所奪,西過大宛,擊大夏臣之。治藍氏城。大夏即吐火羅也。」(《新唐書》卷二二一下《西域》)

(二)「吐火羅,或曰土豁羅,曰睹貨邏……顯慶中,以其阿緩城為月氏都督府。」(《新唐書》卷二二一下《西域·吐火羅》)

在吐火羅王國設都督府,卻定名為月氏都督府。足證,在唐王朝統治集團心目中,所謂吐火羅,與月氏是可以混同,視其為表裡的:吐火羅是國名,而居民實體,則是月氏,故而都督府,就能以月氏為號。

(三)「月氏都督府,以吐火羅葉護阿緩城置。領州二十五。……藍氏州以缽勃城置。大夏州以縛叱城置。……」(《新唐書》卷四三下《地理》)

在吐火羅王都阿緩設置的都督府名「月氏都督府」,其下有「藍氏州」、「大夏州」,可以說明唐代對吐火羅、月氏、大夏這些政治、地理概念的認識,是重疊、混同在一起的。

(四)「龍朔元年,以隴州南由縣令王名遠為吐火羅道置州縣使,自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凡十六國,以其王都為都督府,以其屬部為州縣。」(《新唐書》卷四三下《地理》)

(五)「六月癸未,以吐火羅、嚈噠、罽賓、波斯等十六國(……)置都督府八、州七十六、縣一百一十、軍府一百二十六,並隸安西都護府。……吐火羅國都為月氏都督府……」(《資治通鑑》卷二○○「龍朔元年」)

(六)「龍朔元年六月十七日,吐火羅道置州縣使王遠進《西域圖志》,並請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十六國,分置都督府及州八十、縣一百一十、軍府一百二十六,仍以吐火羅立碑以記聖德。詔從之。以吐火羅國葉居遏換城置月氏都督府」(《唐會要》卷七三)

(七)「(永徽)三年,……所以理阿緩大城為月氏都督府,……以烏涅波為都督」(《唐會要》卷九九《吐火羅國》)

(八)「吐火羅國,唐永徽三年列其地為月氏府,以其葉護阿史那烏溼波為都督。」(《冊府元龜》卷九六六《外臣部·繼襲》)

(九)求那跋摩(Gunavarman)譯本,兜呿羅=月氏,《吐火羅語考》,77-78頁22。

如是等等,都可以說明,在唐代文化知識界,將月氏與吐火羅聯繫在一起,用為分析、認識政治、地理、文化、翻譯諸多方面的問題,確實是相當普遍,得到社會認同的。因此,玄奘稱存在貴霜文化影響的安迪爾古城為「睹貨邏故國」,不僅是十分平常;而且,當年不如是敘述,反倒會是難以理喻了。

結    語

除文首提及的《塔裡木古屍》中關涉吐火羅A語、吐火羅民族外,近三十年來,研究吐火羅者,還有《吐火羅史研究》、《古族新考》、《吐火羅人起源研究》等專著多部及更多數量的論文,這裡不一一具列。研究中,涉及吐火羅語言、歷史、考古、民族遷徙,甚至分子人類學等不同學科;關乎中亞古代歷史、新疆古代民族、歷史、考古、語言研究,是一個不僅具有學術價值,而且現實意義重大的研究課題。

本文切入點很小。只是涉及到一組近年出土的唐代吐魯番文書;還有國內外均有過關注,但又總未展開具體剖析的安迪爾古城。也就是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提及的「睹貨邏故國」;也聯繫到玄奘遊學印度途中,直接觀察過的「睹貨邏」故國。這些考古、文獻資料,時代均在唐王朝時期。可以清楚結論:

(一)在唐王朝時期,人們的概念是明確的,所謂吐火羅,就是古史中的希臘大夏王國,領地就在巴克特裡亞,主要在今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境內。

(二)其次,這片土地,位置衝要,是中亞交通的十字路口。中亞大地任何重大的民族遷徙、衝突,幾乎都會波及這片土地上相關王國歷史命運的沉浮、變化。公元前2世紀,大夏先是亡於南下的塞人;隨後,又為南下的大月氏人所統治,並建立了新的貴霜王朝。公元4世紀,貴霜亡於嚈噠;6世紀後,又淪於西突厥的統治之下。因此,在唐代史家的筆下,既循傳統稱這片土地為吐火羅王國,又因漢代月氏是這片土地上的新統治者,也稱之為「月氏」,唐王朝政府在吐火羅置都督府,府址選在阿緩,是吐火羅突厥葉護的駐地,但取名卻十分明白的稱之為「月氏都督府」,這展現著唐代對巴克特裡亞這片土地居民、歷史的認識、尊重;針對西突厥統治的現實,可能還有另一層政治的含意。不論如何,這表現著佔統治地位的唐王朝政治文化領袖們的主流觀點。玄奘所以稱具有貴霜(月氏)文化影響的安迪爾古城為「睹貨邏故國」,根源、根據就在於此。

(三)中亞的昭武九姓王國子民,包括興都庫什山下、波斯東境的吐火羅國人,在絲綢之路上東行至西州、河西地區、甚至長安興易經貿,是漢唐時期一種普遍性存在。分析上引吐魯番阿斯塔那出土唐代文書,可以看出,已定居在唐王朝直接統治下的西域伊、西、庭州,成為唐王朝在編百姓的昭武九姓胡人,並不在少。他們對通過絲路積極進行的商業活動是了解、熟悉的。因此,就都敢於擔保新來西州高昌縣的吐火羅拂延、吐火羅磨色多、康尾義羅施等一行近20人的清白身份,為其申領過所承擔責任。這對沒有過所「西來」的吐火羅拂延等人,自然是十分重要的幫助。吐火羅拂延等人,不諳唐王朝的交通管理制度,不通語言,只能通過專職譯人翟那你潘才能交待清楚個人情況,東行目的,請求高昌縣能允許「責保」、頒給過所。這表明,在7世紀中葉的唐代西州高昌縣,只通自身的吐火羅語,是無法與當地交流信息的。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可以說明許多問題的語言、文化現象。完全可據此推論,唐時西域絕不是吐火羅語流行、吐火羅人所在多見的地區。因此,一些學者,僅僅根據少數佛經譯文上的「Tocrï」題記,就判定西域高昌、焉耆、庫車地區通行吐火羅語、吐火羅文,是混同了佛經翻譯語言與世俗通行語言的關係,這兩者,其實不是一個概念,是不能彼此等同的。而從吐火羅語文,又推演出吐火羅民族,更不是同一個概念。《塔裡木古屍》作者,認為是由於公元840年回鶻西遷,才導致了「吐火羅語以某種形式消亡」。現在看起來,此觀點並不符合歷史的實際。

 

注釋:

1J.P.Mallory,Victor.H.Mair,The Tarim mummies, London, Thames andHudson, 2000.

2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新疆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七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88-94頁。

3[唐]杜佑《通典》卷一九三,載「龍朔元年,吐火羅置州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

4新疆百科全書編纂委員會《新疆百科全書》「天山山系」條,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第133-138頁。

5王炳華《阿拉溝古堡及其出土唐文書殘紙》,載《唐研究》第八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6《大唐西域記》卷一,見[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0頁。

7《大唐西域記》卷四,見[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365-367頁。

8《大唐西域記》卷十二,見[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1031-1032頁。

9塔克拉瑪幹綜考隊考古組《安迪爾遺址考察》,載《新疆文物》1990年4期。

10斯坦因著、殷晴等譯《沙埋和田廢墟記》,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4年,第253-260頁。

11M.Aurel Stein,Ancient Khotan:detailed report ofarchaeological explorations in Chinese Turkestan,NewYork:Hacker ArtBooks,1975.P422,Chinese sgraffito of AD719,On wall of temple cella E.I,EnderaFort.

12塔克拉瑪幹綜考隊考古組《安迪爾遺址考察》,載《新疆文物》1990年4期。

13在安迪爾河西岸與安迪爾牧場相去6公裡,有阿克考其拉克遺址,時代稍晚,據斯坦因報導,似有伊斯蘭文化遺存。說明已晚到公元10世紀以後。

14季羨林等西域研究大家,在校注安迪爾「睹貨邏故國」遺址時,對此未能置一詞,可以見出這是籠罩在學術界十分深重的迷局。

15餘太山《古族新考》,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9-20頁。

16林梅村《沙海古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頁。

17新疆文物局《新疆文物古蹟大觀》,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9年,第26頁。

18夏鼐《和田馬錢考》,《文物》1962年7-8期。

19散見於斯坦因的《古代和田》、《西域考古圖記》。M.Aurel Stein,Ancient Khotan:detailed report ofarchaeological explorations in Chinese Turkestan,NewYork:Hacker ArtBooks,1975.SERINDIA: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Westernmost China,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21.

20 G.Brough, Comments on third Century Shan-Shan andthe history of Buddhism ,BSOAS ⅩⅩⅩⅤ Ⅲ,1965.

21馬雍《東漢後期中亞人來華考》,載《西域史地文物叢考》,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王炳華《貴霜王朝與古代新疆》,載《西域研究》1991年1期。

22另外,伯希和認為「而此生長於龜茲(庫車)之鳩摩羅什附註說即是小月氏。如此看來,四五世紀的中國人曾將印度名稱吐火羅之民族名曰月氏」。見馮承鈞譯,伯希和、烈維《吐火羅語考》,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78頁。原文為伯希和撰《說吐火羅語》,原載《通報》,1936年,第259-284頁。

編者按,本文原載《學術月刊》2013年第8期,頁148-158。引用請據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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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西格和西格靈合作進行吐火羅語研究的還有印歐語言學家和古典學家舒爾茨,三人合作完成的《吐火羅語語法》是研究吐火羅語最重要的參考書之一,書中以吐火羅語A為主,從語音、名詞、代詞和動詞等方面介紹吐火羅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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