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工作的老單位在南城的報國寺。那時,單位利用寬闊的場地開辦了一個文化市場,主要銷售舊書、錢幣、瓷器以及真真假假的古董。午飯時間,我端著飯盆,一邊吃飯,一邊在市場瀏覽;運氣好的時候,能買到幾本喜歡的舊書。一次,有個攤位擺出幾封名人書信,其中有葉聖陶、鄭振鐸等前輩的事務性信札,短短幾行,三言兩語,用鋼筆寫在公用信箋上。一位同事見到了稀缺的信函準備收下,正跟攤主討價還價,我卻發現豐子愷寫在宣紙上的一封信,請攤主打開,只掃一眼,便毫不猶豫地買下。攤主告訴我,委託的物主說還有和信配套的一幅畫,一時間找不到了。我拿著這封信札去榮寶齋裝裱,接活兒的店員抬頭望望我,說:「你這個是真的。」我得意地答:「我還能買假的嗎?」
我沒有沾染「收藏癖」,更沒有踏入用藝術品來投資的這條「大河」,我買回豐子愷的信札,是因為讀過他的散文隨筆和他翻譯的《源氏物語》;他和李叔同的師生關係,他對乃師出家的理解,他周圍那幾位有君子人格的朋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今天我還堅持認為,豐子愷那幾篇回憶李叔同的散文,對乃師品格、貢獻、出家原因的詮釋,是最權威的。買他的信札,裝裱後掛在客廳,如晤其人,如聆教音。
退之仁弟:
久未通信,得示甚慰。足下在京任教諸事順利,甚佳。夫人尚在東北,至今未調派來京,想下學期(須常常向當局申請)當可實現,大兒在京,想可得融洩之樂也。僕一切如舊,惟肺患至今未痊癒,氣管炎秋冬常發作,頗以為憾耳。元草(已結婚,去冬返上海一行,今後無暇南返也)仍在北京音樂出版社任職,一吟患肺病(吐血數升)甚劇,尚在家療養,想不久當可見愈。僕解放後尚未遊京師,今後有機會,頗思一遊,但未能預定耳。此問
教安
小兄豐子愷 具
五九年一月二日
作一小畫寄贈,但被香菸燒破兩孔,補綴之,聊當紀念。
這是朋友間的通信,談論的是自己清寂的心情和瑣碎的兒女情長。朋友間互通款曲、細數家事,是老輩人的生活習慣,也是中國的傳統。
仍是二十多年前,我讀了《緣緣堂隨筆集》,在一組讀散文記裡寫下我的讀書心得:
從《緣緣堂隨筆集》的編年看,豐子愷在二十八歲至三十六歲之間的散文作品,主要是對人生根本問題的探尋和思考:窮究無限時間和空間的《漸》《兩個?》;參悟個人經歷的《大帳簿》《憶兒時》;哀嘆人生無常的《秋》《伯豪之死》,都在這場內心大辯論中烙印作者思想發展和形成的軌跡。作者並不是以哲學家的身份純粹研究哲學,而是個人的存在這個問題苦惱著他,逼迫他來自己注釋自己。結論是哪樣呢?我初步的感受是,佛學形上的追求佔據、穩定了作者的心。自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作者專門思索人生根本問題的文章了;一切都範圍於「隨緣」,一切都在實證「緣」。寫於不同時期的《勞者自歌》,是隨筆中的隨筆,最能體現作者淡而永的風格。他對藝術形式的思索,對草木盛衰的感悟,對政局的關注……等「隨緣」而來的零碎感想,都記錄在經濟的文字裡,亦可看作是藝術家的日記。保有赤子之心,用兒童的眼睛看世界,是豐子愷源源不絕的藝術源泉。
一個確立了自己信仰的藝術家去寫文章,恆有安靜的力量。讀豐子愷的隨筆時,我感受到他那溫潤的筆觸,學習了他的生活態度,從他記敘、描寫的人倫日常中看到了歡樂、安定、和諧以及廣大無邊的慈悲。
為大眾所熟知的,當然是豐子愷的漫畫。我買過一函《護生畫集》,是豐子愷圍繞菩薩心腸畫的一批專題畫。其中有一幅畫是老饕正準備油炸一條美味的長魚,長魚弓背,離開沸騰的油鍋,畫題是「魚腹有子」。一條母魚在臨死之際,還知道保護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其中的教育意義是不言自明的。我斷斷續續讀完《護生畫集》,之後將它送給一位生了重病、正在住院的朋友,希望他能一邊欣賞漫畫,一邊安心養病。朋友看著《護生畫集》,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有豐子愷的漫畫在旁,他可能會減少一點痛苦吧。
有學者說,李叔同出家後,跳出界外,脫盡繁華,什麼都丟棄了,唯獨沒丟棄書法。他那些散布人間的書法,是悄無聲息的法鼓燈影。這是很有意味的認識。豐子愷好像也丟棄了不少筆業長技,但他緊步李叔同,用美術作品唱響和諧社會的雅樂。經過時間的考驗與洗禮,他的漫畫成為宣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主流作品,使後來者看到中國人曾有的精神風貌。這位謙虛、淡泊、善良的藝術家,絕對想不到他的美術作品會在新的時代復活,而且飛入尋常百姓家,展示於通衢大道。
今天,當你走在大街上,隨便看一眼路旁的宣傳欄,那些身穿短褂長袍的兒童、大人,或在放風箏,或在踢毽子,或在郊外踏青,或在向老師鞠躬,或在燈下夜讀……每幅畫都是文明國度的風景。
原標題:從豐子愷的一封信札談起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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