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得主高錕:給我的?哦……挺好的
本報記者 付雁南
2008年10月7日,香港中文大學何善衡工程學大樓裡,100多位師生站在一個大型諾貝爾獎證書的前面,手舉印有諾貝爾頭像的金牌模型,齊聲用英語高呼:「高錕教授,恭喜您!」
這位中文大學的原任校長,和兩位美國科學家共同獲得了2009年度諾貝爾物理學獎。他們因為在駕馭光能方面作出的巨大貢獻,被評獎委員會譽為「光學大師」。
其中,高錕獲獎是為了表彰他在「有關光在纖維中的傳輸以用於光學通信方面」取得的突破性成就。這一43年前就已完成的研究成果,已經成為越洋通信、網際網路技術基礎,並推動人類社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面對記者的採訪,一位學生激動地表示:「他是我們中大同學之光,也是中國人之光!」
相比於校園裡熱鬧的場面,在地球的另一側,高錕本人看起來卻平靜得多。
「電視裡在播諾貝爾獎,那是給你的。」在美國的家裡,他的太太黃美芸告訴他。
「給我的?哦……挺好的。」這位華裔科學家說。
事實上,76歲的高錕早在5年前就已經被診斷患上了阿爾茨海默氏症(老年痴呆)。現在,他雖然明白自己獲獎,卻已經無法用一個完整的句子,來表達自己的得獎感言。
這位「光纖之父」,經歷了數十年的漫長等待,終於獲得了科學界的最高榮譽,但這一切顯得太遲了。
為了贏得學界的認可,他等了15年
儘管記憶力已經出現衰退,但高錕還是清楚地記得,當年關於光纖的研究「真的好難做」。
1966年,他和他的同事在一次會議上發布他們令人興奮的新發現時,大多數人覺得,這是「痴人說夢」。
當時,人們的通訊主要通過電來完成。科學家們希望,用光的脈衝信號來代替電流,用光導纖維來代替電線,以實現更遠距離和更高效率的信息傳輸。
所謂光導纖維,是把塑料或者玻璃拉伸到足夠長後,形成的一種像頭髮絲一樣又細又軟的透明纖維。當光線進入纖維後,這根透明的細絲就像一根內壁是鏡面的管道,能夠把光線牢牢地「鎖」在纖維內,讓它們乖乖地按照纖維所指定的方向來傳輸。
不過,光纖傳輸信號當時面臨著一個巨大的障礙:由於當時的玻璃纖維純度不高,因此會吸收很大一部分光。光纖信號每傳導一米,就要損耗約20%的光,這樣一來,光線在裡面的傳輸距離不會超過10米。因此,當時很多科學家斷定,光導纖維根本就不具備進行長距離通信的能力。
可高錕和他的同事喬治·霍克曼卻不這麼認為。當時,他們都在國際電話電報公司的英國子公司——標準電話與電纜有限公司任工程師。在倫敦電子工程學院的一次會議上,他們發表論文提出,光線在纖維內不斷減弱,並不是玻璃本身的問題,而是因為玻璃內部的雜質。如果玻璃能夠達到足夠的純度,光線就能幾乎不受損失地傳遞很遠的距離,那麼光纖通信的障礙就被清除了。
這一理論在很長的時間裡,受到了其他科學家「公開的嘲笑」。畢竟,在那個時候,能夠讓光線傳輸幾米才消失的光導纖維,已經是當時能造出來的最高純度了。高錕在實驗中所提出的「高純纖維」,實在更像一種「幻想」。
面對嘲笑,這位年輕的研究者能做的,就是通過實驗來驗證自己觀點。於是,很長的時間裡,高錕都泡在實驗室裡,每天都很晚才回家吃飯。這讓太太黃美芸很生氣。一天晚上,高錕回到家告訴太太:「我馬上就要完成一個震驚世界的大項目了!」
黃美芸根本不相信:「你騙誰呢!」
多年以後,高錕回憶道:「我當時有預感,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項目。但我也知道,我需要花時間讓別人相信我。」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4年。1970年,一家玻璃廠終於造出了足夠純淨的玻璃纖維,他的理論終於得以驗證。又過了4年,光導纖維開始被大量生產,到了1981年,第一個光纖傳輸系統終於問世。這時,距離高錕發表論文已經過去了15年。
這時候,終於沒有人再嘲笑這個「痴人說夢」的方案,因為它已經成為光學通信技術的核心。在這一技術的支持下,光纖網絡和海底電纜這些影響現代生活的重要設施,都一一成為現實。據瑞典皇家科學院預計,如果將圍繞全球的玻璃纖維展開,其長度將達到10億公裡,足以環繞地球25000多圈,而且其長度還在以每小時數千公裡的速度增長。
而高錕也從一名普通的工程師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光纖之父」,他終於贏得了學界應有的尊敬。
為了這一刻,他等待了15年。
等到光纖技術的廣泛應用,這又是20多年
不過,這時距離「一瞬間」就能從地球的一端向另一端傳輸文字、聲音和影像的便利,還有很大的差距。
高錕還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聖誕節,當時自己在香港,想與在倫敦的嶽父嶽母通個電話。於是,他先打給電話公司預約好時間,然後把孩子召集起來,圍在電話旁,等著鈴聲響起。
當預約的時間到來的時候,電話響了:「這是你們打到倫敦的電話,你有三分鐘的時間。」
緊接著,外婆的聲音傳了過來:「聖誕快樂,你們打開禮物了嗎?烤火雞了嗎……」
還沒等到孩子們向外婆問候,聽筒裡就傳來電話公司工作人員的聲音:「對不起,時間到了……」
當時,他已經不再從事相關的科研,而是投身於教育事業。1987年,54歲的高錕開始「棄科從文」。他辭去了英國工程師的職務,擔任香港中文大學的校長。在這裡,他致力於營造自由開放的氛圍,也常常鼓勵學生眼光放遠,不要在乎實時的科研應用。
在港中大人的眼中,校長高錕是個「謙謙君子」。他謙遜低調,工作到多晚也不覺得累;而他溫和的性情也常常為人所稱讚,連與他共事多年的私人助理,也從未見他發過脾氣。
鳳凰衛視的主持人許戈輝在7年前採訪過高錕。她記得當時的現場滿地都是機器設備,甚至伸腳都會磕碰到,而高錕毫不介意,還徵詢拍攝時如何坐姿。他說:「假使科學家太固執的話,就不能夠想像不同的未來。」
上海交通大學的陳益新教授則用「謙虛、和善」來形容高錕。他們共同參加過多次學術活動。其中高前輩從來沒有擺過「權威」的架子,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聽說陳益新來自上海後,高錕還立刻笑著跟他「套」起了「近乎」:「阿拉都是上海人啊!」
很難想像,這位謙恭的學者,曾經是個科學頑童。一位昔日同窗回憶,高錕上小學時,在位於上海家中的陽臺上,專門搭建了一個小型實驗室。在這裡,小男孩製造了5個真空管的收音機,還有「幾乎能毒死全城人」的氯化物。
他還對化學有興趣,嘗試製造「土炸彈」。他用紅磷粉和氯酸鉀混合,加上水並調成糊狀,再摻入溼泥內,搓成一顆顆彈丸。待風乾之後扔下街頭,果然發生爆炸,幸好沒有傷及路人。
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這種濃厚興趣最初的來源,竟然是高錕在看完《三國演義》之後,開始不斷猜想,諸葛亮的「木牛流馬」到底是怎麼造出來的。
儘管就讀的小學和中學都是西化的教育,但在上學前,高錕的父親專門聘請了家庭教師,為他補習傳統文化。這戶書香人家可謂人才輩出:高錕的祖父高吹萬是江南一帶有名的藏書家、詩人、書法家,叔叔高平子是赫赫有名的天文學家,父親高君湘也是留美大律師。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系的崔之元教授多年前在耶魯大學曾與高錕偶遇。在得知對方是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學者後,高錕立刻同他談起了對「中國政治傳統的一些看法」。「非常獨到,讓我很佩服。」崔之元驚訝地說。
如今人們終於想起來他的成就,可他自己卻記不清楚了
1996年,高錕從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的崗位上卸任,開始了自己的退休生活。他投資了一間公司,創辦了一所學校,閒暇時間還會和朋友打打牌。
悠閒的生活直到幾年前才被打破。2004年,有牌友提醒黃美芸,高錕的反應變慢了很多。黃美芸領著老伴兒去看醫生,才發現高錕已經患上了阿爾茨海默氏症。
隨著病情的發展,高錕的記憶力、表達能力都逐漸下降,平時的言談舉止就像小孩子一樣。幫助黃美芸洗完菜後,他會扭頭向妻子邀功:「你看,我做好了。」而黃美芸也笑著鼓勵他「做得不錯」。
高錕本人很難解釋清楚自己的變化:「我自己現在很不太好。我自己,人裡面,他們要講出來是很難做。」還好黃美芸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他自己有話,但是講不出來。」
除了一條小消息偶爾透露下高錕的病情,他幾乎完全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每天,他只是和妻子打網球,去健康中心和其他老人運動一下手腳。日子似乎就要這樣平靜地繼續下去了。
可是當諾貝爾獎的消息傳來後,一切又都不同了。
10月6日凌晨,睡夢中的黃美芸突然接到一個來自瑞典的電話。電話裡的人告訴她,高錕剛剛與兩位美國科學家共同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他將獲得一半的獎金,共500萬瑞典克朗(約合人民幣488萬元)。
黃美芸嚇了一跳:「真的假的?我不是在做夢吧。」
很快,祝賀的電話,蜂擁而至的採訪記者就驗證了消息的真實性。每天,黃美芸不斷用普通話、上海話、廣東話和英語回復著不同朋友的祝賀,並且應付著不同地區媒體的採訪。
在他們所住的小區裡,高錕也迅速成為「明星」。每次他走在路上,都會有街坊鄰居專程趕來,圍觀這位熱門的新聞人物。
連黃美芸僱來負責陪高錕散步的小夥子都看出了變化。看著周圍的人群,這位拉丁裔年輕人忍不住問一位前來採訪的記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當他得知自己攙著的這位老人居然是新一任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他忍不住驚呼起來:「哇,太棒了!我現在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甚至在萬裡之外的香港,變化也迅速而直接。精明的出版商也立刻加印了高錕4年前出版的自傳。這本出版幾年一直反響平平的書,在高錕得獎後的幾天內,竟然迅速脫銷了。
一片喧囂之中,只有他本人是平靜的。面對不同媒體鏡頭,高錕總是穿著一件紅色的線衫,淺淺地微笑著。「我實在不是一個太有趣的人,沒有什麼大喜大悲,一直以來都太過平穩。」他總是這樣總結自己。
3年前,當一位記者在採訪中提到他那篇深刻影響人類生活的論文時,他笑著對記者說:「我真高興,你們還記得。」
而現在,妻子在記者的鏡頭前逗他:「你是不是『光纖之父』呀?」他卻只能喃喃地重複道:「光纖之父,光纖之父……」
在43年的等待之後,人們終於記起了他的成就,可他自己卻記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