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住寂寞的吃貨們,終於要迎來食蟹最好的時節。九九重陽節前後,蟹黃紅亮豐腴的母蟹上市,很快,膏如凝脂白玉的公蟹,也要滾滾而來。這些被繩子五花大綁著的美好肉體,是秋天的味道。
螃蟹是個抽象的生物學概念,一個認真的吃貨眼裡沒有螃蟹,只有大閘蟹、小毛蟹、青蟹、花蟹、梭子蟹、麵包蟹、帝王蟹……在國內,大閘蟹的受歡迎程度之廣泛,恐怕要冠絕蟹界。
長江中下遊鄉間成長起來的男孩子,想必都有這樣的記憶:時逢秋季,潦水盡而寒潭清,夕陽西下,秋風蕭索,溝渠半乾。折根枝條在手上,看到溝渠底橫臥的大螃蟹,就將枝條輕悄悄遞至大螯旁,勾引它夾住,夾住便再不鬆口,輕易就將這貨釣上來。一路走一路釣, 是童年的金秋。只是這種螃蟹味道一般,腿上也沒有毛,多半是汪曾祺所說的「蟛蜞」。
我們常說的大閘蟹,雙螯處有如墨絨毛團,其餘六爪呈金黃色, 腿毛稀疏,挺拔有力,配上曲爪彎鉤,看起來攻擊力十足。市場上人們多半是分不清湖蟹、河蟹、塘蟹的,而養殖者多各執一詞。其實蟹是否好吃,有一個核心要素:看水質。
圖片來自《吃和遠方》
好的大閘蟹養殖區,選擇在水庫上遊敞水區或河流入水庫水口的兩側一帶,因為這一區域避開了主河道,水域開闊、水質良好沒汙染。捕蟹者,在港灣間設置閘門,閘用竹片編成,夜間掛上燈火,蟹見光亮,即循光爬上竹閘,此時只需在閘上一一捕捉,故叫大閘蟹。在陽澄湖當地,他們認為好吃的做法是水煮,不蘸任何佐料,「煮的時候往裡面加點鹽和料酒,大火煮開,小火滾 6 ~7 分鐘,再燜 4 分鐘,和蒸比起來,蟹肉的水分不會太幹,蟹黃蟹膏也能彼此分享自身的精華」。
北宋詞人蘇舜欽說:「蟹之肥美,抵得上江山之美。」大閘蟹的美味,主要來自兩個方面:蟹黃或蟹膏,以及肉質。如果在生長過程中,攝入的肉食性「飼料」較多,就會增加肌肉中鮮味胺基酸的含量,在吃它的過程中,蟹肉會有種淡淡的甜味,雌蟹的蟹黃會更加甜香油滑,雄蟹則糯糯粘牙鮮香無比。
大閘蟹是江南飲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江南人的意義大於食物本身。人們經常會因為一個人不吃蟹而判斷此人不懂吃,覺得不吃蟹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這更多的其實是在表達情感上的惋惜,惋惜的同時,各種語重心長地規勸。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勸別人吃蟹的——自己先痛快了再說。
食一隻蟹,洗淨雙手獨自沉醉,方能領略其精華所在。手中先得使勁,雖費力些,卻也有撥開雨霧見日出的欣喜,也多了幾分探求之樂。從掰蟹腳開始,先品了回味甘甜的蟹肉,再揭開蟹蓋,一口咬下黏稠糊嘴的蟹膏或厚實豐腴的蟹黃,快意人生之感油然而生。
上海人吃蟹國內聞名,那個調調一般人真學不了。前些年在文匯路一家餐廳,我們一行三人每人 6 只蟹,吃相殘暴迅速將其消滅乾淨,把吃螃蟹吃出了烤全羊的感覺。鄰桌同步進食的哥們,神情肅穆地才剛吃完一隻。我看他如法醫走上解剖臺般,卸下蟹螯,輕輕敲碎,再整隻拆解,開蓋,摳出每個部分的肉。他將殼完整地放在眼前,擺好後將所有剔出來的蟹黃與蟹肉擺放在蟹蓋裡,拍完照片,將蟹蓋裡的肉一飲而盡,這真是令人目瞪口呆的藝術,我在一旁也能體會到入口那一瞬間的酣暢淋漓。
雖然自己做不到,但我欣賞以抽絲剝繭的方式吃蟹的人,並認同他們虔誠認真地吃掉一隻螃蟹其實是一種情懷,就像我願意用一天熬一鍋牛雜,只為了做一碗米線的澆頭。
能把吃蟹的藝術推向高潮的,是消失了半個世紀的「蟹八件」。我開始在蟹宴桌上遇到高貴冷豔的它們,用不用的區別,並不在於能不能吃到蟹肉,而是你吃得夠不夠優雅。我羨慕他們用一種儀式感去對待美好的食物。只是,食蟹還是在家慢慢細品的好,宴席中一刻碰杯,一刻胡侃,哪靜得下心將蟹肉絲絲剔出。這算是至今仍喜歡「武吃」的我,堅守的一絲驕傲吧。
我也曾狹隘地認為,大閘蟹最好的吃法是清蒸,直到後來吃到了禿黃油。簡單地說,就是以豬肥膘末,佐以蔥、姜,將蟹膏、蟹黃爆香,再用黃酒悶透,封缸。禿黃油可用於拌飯、拌麵,它喪心病狂地將普通主食升華為神品。霸道至禿黃油,若和別的拌飯醬品相比,幾乎可不屑一顧,圍棋的讓子、決鬥用樹枝、賽跑讓別人先跑,都是這個效果。上好的一小罐禿黃油,能賣出烏魚子的價格。關鍵是它可封藏一年,無蟹的季節,也能拿出來聊慰蓴鱸之思。
在香港傳統的食蟹老店天香樓,一盤純蟹粉拿來撈飯,也頗為驚豔,讓人瞬間忘記膽固醇的威脅。螃蟹鮮美,卻要頗費番周折才能吃上,蟹粉菜以其一覽無餘的個性自成一派,畢竟,一勺子能吃下多隻蟹的精華,美味充盈於口腔的滿足感一下把分解食之的縹緲感聚攏起來,任何時候回味起來,那種意猶未盡之感越發具象。
食物是有靈魂的,吃蟹得遵循這個道理,只有搭配得當,才能讓螃蟹的生命意義發揮到極致。以蟹入饌的高手是淮揚菜。主題宴席以一種食材作為主料,終歸是容易膩煩,所以一席蟹宴,非常考功力, 需要花樣百出,味型百變。蟹黃湯包,蟹的鮮甜與老母雞熬出來的濃湯融合一體,鮮上加鮮;蟹粉豆腐,豆腐和新鮮蟹肉蟹粉燉在一起, 蘸一點醋,拌進米飯,尋常的豆腐也變得秀色可餐起來。
大閘蟹的美味是很矜持的,因此需要一些特別的東西去激發它。蟹釀橙,這是從南宋《山家清供》中得來的一道菜,這道菜在宋朝又叫「橙甕」:選黃熟的大橙子截去頂,剜掉肉瓤,留少許液汁,將蟹肉放進裝滿,再將頂蓋上,用黃酒醋水蒸熟,再加醋、鹽拌食,橙香激發出蟹香,軟糯柔情,食之「既香而鮮」。極致的做法中,是不用蟹黃蟹膏的,只從蟹的雙螯裡挑出那最細緻鮮美的肉。
那些清蒸之外的驚喜,讓我對用其他的方式烹製大閘蟹有了濃厚的興趣。新加坡近年來流行將當地著名的黑胡椒螃蟹中常用的斯裡蘭卡蟹,換成江蘇產的大閘蟹,這道料理用了義大利橄欖油、日版醬油和南印度的黑胡椒烹製,最大的特點是入味。上海文昌路的豫園也是喜歡「掉花槍」的餐廳,那些在大閘蟹外面的金黃色的常常被猜測為黃油或者魚子的顆粒,其實都是芝士。它的最大貢獻莫過於在老成規矩的蟹香之外,又平添了一種俏皮活潑的奶油香,實現了「熟女」和「蘿莉」的混搭。
在蘇州和南京兩地開辦餐廳的Jason,是樂此不疲的做蟹實驗者。
2016 年七夕那天,章子怡在微博秀出來的像花束般的手捧小龍蝦便出自他的手筆,但他的得意之作其實是羅勒小龍蝦。
羅勒在全球美食版圖中,是一味被廣泛使用的香料,在臺灣被叫作九層塔。臺灣有那麼幾道菜,就是利用羅勒的香氣以及顏色來完成的,比如三杯雞、九層塔炒蛋。精於烹飪的人,對於原材料都格外看重,袁枚曾言:「大抵一席佳餚,司廚之功居其六,買辦之功居其四。」Jason 每年要花大量時間去全球搜羅各種食材,這款羅勒蟹所用的羅勒,是他前些年去義大利被驚豔到的青醬意粉。這種特製的羅勒青醬有濃鬱的奶香和稠滑的口感,與槐花蜜、小米椒一起,用黃油與姜蒜煸炒,再與蟹同煮,火候掌控得當,才能既不讓羅勒搶了一腔膏黃的豐滿鮮香,又為單一的蟹肉增添了幾分鄉野小調。
除了傳統如香辣蟹的做法,羊蠍子燒蟹的搭配也很是奇妙,這與魚羊一鍋鮮的搭配邏輯類似,燃燒對方短處的同時也提升彼此的長處。而針對花雕蟹的改良是值得稱道的,如果不是江浙人,多數人是斷不敢吃生醉蟹的。Jason 將傳統的生醃改為熟醃是個大膽的嘗試, 按常理,蟹煮熟後肉的彈性、口感、水分都會差一些。但Jason 採用類似日式拉麵裡溏心蛋的原理,以急火旺蒸再用冰水急速冷卻,讓熟蟹有了生蟹的口感,又不至於太過辛寒。醃製過程中通過甜菊、甘蔗等配料激發了花雕的鮮甜,融進了大閘蟹的身體裡。冰與火之間,鎖定了蟹的本真味道。
毫無疑問,大閘蟹是那種經過簡單處理即能有非凡美味的食材, 它的鮮既強烈又微妙。秋天又是以吃螃蟹為最隆重之事,剛上桌的蟹,肉質極為香甜,蘸點姜醋,一口黃酒。美味佳餚,良辰美景,微涼的夜,那一刻空氣也微醺,深吸一口,嗯,這就是秋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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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和遠方》
程磊著
北京烤鴨代言人大董,劉愷威、張亮、龔琳娜傾情推薦,特約2019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視覺總監錢若斐擔綱插畫配圖;
《三聯生活周刊》主筆程磊老師作品。
我們心心念念的,除了那口好吃的,更是一些人和一些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