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樊維,是在重慶大渡口的一家酒行內,除了這家店,他還經營著一家髮廊,沒燙沒染的黑色短髮,有點啤酒肚,人看著和氣,和刻板印象中的Tony老師長得不一樣。
24日下午的採訪時間,樊維忙得團團轉,採訪一次一次地被來電諮詢的客戶、上門送酒的快遞小哥打斷。
「抱歉,確實太忙了。」剛表達完歉意,樊維就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一位老人的女兒想讓他儘快抽空上門,給行動不便的母親理個髮。沒有一絲猶豫,樊維問了時間,乾脆地答:「好。」
從2008年開始,樊維成了社區50餘名行動不便、生活自理困難老人的專屬理髮師,不收一分錢,隨叫隨到,義剪3000餘次,是老人們的創意總監。從最初的上門一對一理髮,再到毛遂自薦去多個養老院義剪,樊維被評為2019年第五期感動重慶月度人物。
12年來,這樣的電話,樊維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接了多少個。
入行21年的「小師傅」
「哎喲,小師傅來了。」老人們的聲音不大,卻洋溢著歡喜。樊維剛推開敬老院大門,就聽到了。
童心敬老院是9年前樊維義剪的第一個養老院,夏天天氣熱,頭發生長速度快,兩個月需要去三次;冬天,則保持一個月去剪一次的頻率。
喊「小師傅」,緣於大多數老人不知道樊維姓什麼。他們中不少人患有阿爾茲海默病,健忘、耳背或是根本無法交流。上個月「我姓樊」的回答,會在下個月忘得一乾二淨。
於是,「小師傅」這個稱呼被掛在了嘴邊。哪怕「小師傅」已經不小了,38歲的樊維1998年入行,如今已有21年,手藝過硬。給正常的老人剪個清爽利索的頭髮,樊維說,可能花不了他五分鐘。
但養老院不一樣。神志不清的老人們大叫,亂咬甚至破口大罵,表達對陌生人觸碰身體表示不滿,吐口水算是其中最溫柔的反抗方式。
「有時候,剪一個頭髮就需要5個人花上40分鐘。我來剪,老人的四肢得由4個人按著,避免他亂動。」樊維被咬過,也委屈過,甚至從前想不通,會憤憤不平地嘟囔,「嘿!好心還得不到好報。」
這一切,他後來都用一個「並非本意」的理由釋懷:「不要把老人家當成70、80歲,當他們只有7、8歲。」多年下來,樊維也總結出了一套經驗,「老小孩嘛,哄著哄著來,會順利很多。」
理一次髮站三個半小時
這次被提前告知有20多名老人需要理髮,來之前,樊維帶上了一個助手,做好了得花上3、4個小時的準備。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同往常一樣,他人還未到,就已經規規矩矩地排好了隊。樊維微微笑著打招呼,「婆婆爺爺,我又來了喲。」
輪椅是隊伍裡最常見的排隊工具。不像在理髮店,顧客得自己起身換椅子。老人們多行動不便,樊維負責流水線作業,穿梭在一個又一個的輪椅之間。
剪刀,電推,梳子,再圍上罩衣,敬老院的條件不允許先洗頭,樊維一般在正式理髮前,會先噴水打溼頭髮。如同服務店裡的普通顧客,樊維把手輕輕地放在老人頭頂,在落第一剪之前,鄭重其事地問,想啷個剪。
「一定剪漂亮點哈,小師傅,我們只相信你的技術。」愛美的婆婆們提完要求,有些挑剔的爺爺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要剪精神點!小師傅,平頭也很考驗手藝喲。」聽完,樊維語氣俏皮地回應,「哎喲放心,婆婆爺爺,我都幹了20年了,保證把你們剪得又帥又美。」話音剛落,就引得周圍一圈老人都哈哈大笑。
能正常對話是提要求的前提,但是,能開口「定製髮型」的老人畢竟是少數。
油膩的頭髮一寸一寸地在掙扎,剛剪完三個,樊維十個指甲縫就留了一層厚厚的黃色油漬,但他依然樂呵呵地站在原地,一邊剪,一邊和老人們聊著彼此都聽不太懂的天。
問身體怎麼樣,睡得好不好,得到的回答可能會「雞同鴨講」:「我兒子才生了小孫孫」「我最喜歡釣魚」……樊維負責開啟話題,聊天情緒高漲的老人們自會打開話匣子,把對話繼續下去。
「是個考耐煩心的活兒。」手上的剪刀熟練得如行雲流水般,從早上9點,樊維一剪、一站、一聊就是三個半小時。
「我的頭髮只讓小師傅剪」
付出不動聲色,敬老院的負責人龔姐卻看在眼裡。「這麼多年了,我打心眼佩服他這個人。」龔姐當初是樊維理髮店的顧客,機緣巧合之下,她提出有償讓對方上門為老人理髮。樊維答應了,但主動把有償變為無償。
「很多老人孤僻,一開始都不怎麼願意讓他碰,有些甚至不願意讓他剪。」龔姐說,樊維堅持了9年,老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只有他受歡迎的程度始終沒變。
82歲的黃髮書來敬老院6年了,她算是目前和樊維打交道打得最多的一個老人。當天,從看見樊維起,黃婆婆就滿臉歡喜,笑咧了嘴。手上攥著特地留的香蕉,樊維一走到身旁,黃婆婆趕緊塞給他。「小師傅,吃嘛。」樊維順從地接了。
老人的固執,龔姐深有體會,「她的頭髮只讓樊師傅剪,如果那個月樊師傅不來,換了別人來替。婆婆就堅決不剪,一定要等著他。」或許是因為陪老人擺過的龍門陣,又或許是一口一口餵給老人的飯。樊維告訴我,他不想去簡單定義付出和回報。
但感激,卻一直盡在不言中——有行為能力的老人愛圍著樊維絮絮叨叨,時常變戲法兒似的從荷包裡悄悄摸出幾顆糖送他;那些語不成句的老人則表現得煽情一點,有些人理完髮會嗚嗚地哭一次,有些人盯著樊維,眼裡閃著光,暗示著他們此刻的情緒是高興。
用刷子仔細地處理完最後一位老人脖子上的細碎頭髮,揭掉罩衣,這次的義剪算告一段落。
「小師傅慢慢走,下次等你喲。」能開口的老人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同樊維道別。樊維聽了,朝我笑一笑,說這些爺爺婆婆真的很可愛。
▲敬老院的老人們排隊等待理髮(圖中白衣為樊維)
理髮的老人喊他「么兒」
「今天有20多個人,頭髮算剪得快的。按照原來的形式,起碼得花上2-3天。」樊維回憶,他一開始義剪,並非像現在這樣去敬老院,而是一對一地上門。他拿出手機,給我看義剪對象的通訊錄。手指滑動得很快,嘴上也念念有詞——光看手機尾號和名字,樊維能流利地說出這家人具體住在哪個小區,甚至清晰到幾棟幾樓幾號。
陽光小區(一期)、遷禧花園沒電梯得爬樓,錦天佳園、錦繡格林算老人最聚集的小區……熟悉的小區名字一個個數下來,樊維如今只剩感慨。
「人少多了,現在只剩3個老人需要一對一上門。」幾年前,這個數字最高曾達到50。樊維給我強調,曾經他擔心過上門會挨罵,擔心過不被理解要被說成「假打」。
如今,他最擔心的事情只有一件——每個月到時理髮,該響的電話沒有響。
生老病死是故事接下來的關鍵詞。「我2014年認識戴爺爺,他85歲,前後總共給他理了5、6年頭髮。」樊維回憶,一開始老人還能走動,會讓家人扶著,再拄一根拐棍,專程從遷禧花園的家走3公裡路到店裡來看他。「老爺子幾乎不會空手來,有時候揣著7、8顆水果糖,有時候是3、4顆巧克力,一看到我,就興高採烈地遞給我。」
樊維哽咽了一下,「後來,我接近3個月沒接到老人的理髮電話。撥號去問,電話那頭告知,戴爺爺已經去世了。」直到最後,樊維都沒捨得刪掉這個再不會響起的號碼。他把這種感覺,形容為惆悵又失落。
「我剛開始沒有想到,一毛錢都未收過的上門理髮,會承載那麼多情緒。」潤物細無聲的是感情,一點一滴積累在老人遞個糖,遞個水果,還有那一聲「么兒」中。
「86歲的老太太了,仍講究、愛乾淨,沒癱瘓前就是店裡的老顧客。」和葉婆婆這段經歷,曾讓樊維深深觸動,「老太太讓我真正意識到,義剪這個事兒,很值得。」2012年,樊維偶然得知葉婆婆癱瘓,家人提出想付費讓樊維上門理髮。報酬照例被拒絕,每次理完髮,樊維眼瞅著臥床不起的老人常一個人默默垂淚,就開始試著陪她聊天說話。
樊維至今記得老太太的反應:「高興都寫在了臉上。關係熟了,她甚至會跟我調個皮,撒個嬌,說她好想走在鏡子面前,看看這次給她剪了個什麼樣的頭髮。」不知何時起,葉婆婆開始自然地稱呼樊維為「么兒」。
「我那時就突然意識到,剪頭髮或許只是一個途徑,對行動不便的老人來說,需要的更多是陪伴。」7年後,93歲的葉婆婆去世,樊維送上了花圈,以示悼念。「和老太太像親人,為了那一聲『么兒』,我去送了她最後一程。」
將「義」進行到底
如今,需要上門服務的老人數量雖然直線減少,但義剪的隊伍卻在擴大。在自願的前提下,樊維號召手下的員工加入到義剪中,並在店裡定下了兩個「規矩」:一是凡新員工需要和他去一次敬老院義剪歷練,二是把「義」字貫徹到底,員工義剪不伸手,最多只能喝一瓶礦泉水。
作為發起人,樊維還建了一個100多人的美發群,裡面囊括大渡口區內大大小小的理髮店老闆和理髮師。「剛開始不少人質疑說我炒作,但我堅持每做完一次義剪,便在群裡分享照片和感受。不扯什麼精神升華,什麼為社會貢獻力量。」樊維笑,好像自己翻來覆去就那麼一句勸說:「你跟我去剪一次,你就有感受了。」隊伍實實在在地擴大著,「像去年區敬老院100多名老人需要理髮,群裡就輕鬆集齊了人手。」
樊維毫不避諱地談到,現在不少人對美發這個行業,多多少少存在負面的標籤化印象——素質低,能坑一個是一個。「但我們家從爺爺輩開始,爺爺、爸爸、叔叔就是剃頭匠,所以我挺想為這個行業,為社會力所能及做點什麼。」因早年別人的一句「炒作」質疑,樊維坦言,自己先前很排斥媒體採訪,「全部都拒絕了。」而觀念的轉變來源於父親的一句樸實支持,「爸爸給我說,這事,該做。」
「義剪一年,可以說成是沽名釣譽在炒作。」採訪結束時,樊維很坦蕩地問我,那堅持十年,堅持二十年,便不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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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遊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 周蕎/文 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