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聚變」與「裂變」的再造
——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之際關於聯合作戰的新聞調查與思考
■本報記者 魏兵
□引子
2016年2月1日,習主席向五大戰區授予軍旗並發布訓令,強調組建戰區聯合作戰指揮機構,是黨中央和中央軍委著眼實現中國夢強軍夢作出的戰略決策,是全面實施改革強軍戰略的標誌性舉措,是構建我軍聯合作戰體系的歷史性進展。
一聲號令,我軍聯合作戰的編年史,寫入了新的時代風雲。「新體制、新職能、新使命」之下的戰區,如同一艘嶄新的艦船,駛向濤走雲飛的強軍航程。
訪戰區、觀改革、話聯合,我們試圖站在這艘新艦的桅杆上,透視戰區時代的聯合作戰新圖景。那麼,我們能夠看到什麼?
■話題一:從「終點」視角到「原點」視角
「軍官不懂本行業務在機關造成的害處比在任何部門都大」。那麼在戰區,軍官的本行是什麼,是海軍、陸軍還是空軍?都不是,而應該是聯合作戰
探訪戰區,一些故事讓我們幾度回想。細細咀嚼中,能品味到屬於未來的東西。
曾經的全軍優秀參謀,今天就是合格的戰區參謀嗎?
——某戰區聯合作戰值班中,一名參謀判讀衛星數據頗為吃力。因為過去只需考慮陸軍裝備、兵力等信息,如今要結合陸域、海域、空域等情報一同分析。而他曾是全軍優秀參謀、原軍區的情報判讀高手。
曾經的部隊優秀主官,今天就是合格的戰區軍官嗎?
——某戰區聯合作戰推演中,一位局長處置海上突發情況「犯了難」。以前參加演習處變不驚、駕輕就熟。如今前前後後修改了數次,還遲遲定不下方案。而他當過團長、旅長,帶出過軍事訓練一級單位。
「過去個個是尖子,如今進了戰區的門,為何反倒像進了大學課堂的小學生?」這一問,引發了不少人的共鳴:戰區組建選人,要求至少有兩年軍以上機關工作經歷,且參與或組織過大型聯合軍事演習,可以說是優中選優、百鍊成鋼。
「過去軍區爐裡煉出的鋼,今天放在戰區的新鍛造臺上必然要重新淬火。出現尷尬並不是壞事,但這背後是一個更值得思索的問題……」談及此,一位戰區首長想得更深:「恩格斯說,『軍官不懂本行業務在機關造成的害處比在任何部門都大』。那麼在戰區,軍官的本行是什麼,是海軍、陸軍還是空軍?都不是,而應該是聯合作戰。」
曾幾何時,踏訪三軍演兵場,談及聯合作戰、聯合訓練之難,大家說得更多的是本單位、本軍種之難,那麼在聯合作戰邁進戰區新體制的今天,「本」字的含義是不是應該有新的註解?以什麼為本,本來又該如何?
「我們過去看聯合作戰,往往是用『終點』視角,習慣將自己固有的訓練模式、能力素質去接入聯合作戰體系,這好比拿著按過去需求鑄造的螺絲釘,硬要擰緊在一臺新機器上,能嚴絲合縫嗎?」
一位曾多次組織和參與聯合演習的局長談到,「今天,我軍聯合作戰進入了新體制、新格局,我們應該確立的是『原點』視角:即按照聯合作戰需求,更新思維、再造訓練、重塑能力,鑄出新的螺絲釘。」
他舉例說:比如波音747飛機,由450萬個零件組成,來自6個國家的萬餘家企業。而這些零件之所以能組裝在一起,成為一架翱翔九天的飛機,是因為所有零件都是按照一個需求鑄造,而不是按照各自的需求鑄造。
習主席強調指出:各戰區要高效指揮聯合作戰,落實軍委賦予的指揮權責,按照平戰一體、常態運行、專司主營、精幹高效的要求,推進指揮能力建設,理順指揮關係,強化聯合指揮、聯合行動、聯合保障,扎紮實實組織部隊完成日常戰備和軍事行動任務。這正是在戰略原點上廓清了我軍聯合作戰的實踐方向。
從「終點」視角到「原點」視角,三軍聯合訓練場煥然一新:
——2月初,西北邊城,空軍某基地參謀長郭年豐帶領參謀人員,主動走進友鄰陸軍機關,協調製訂年度聯合訓練計劃,從新年度訓練「起跑」之時就規劃出聯合作戰「跑道」。郭年豐告訴記者,不僅如此,他們還規定,在機關擔負戰備值班的參謀人員,都要在基地的自主協調下,到友鄰軍種部隊機關的戰位上代職代訓,為期整整1年。
——2月末,中原腹地,陸軍第54集團軍某師展開戰備方案修訂工作。而這些戰備方案,有一群特殊的評委,即來自友鄰空軍航空兵部隊的多名專家骨幹。他們帶來了戰機載荷、空間設計參數等資料,結合陸軍部隊裝備的尺寸重量、換乘起吊等數據,一起修訂裝載計劃,為空中投送更加精準高效奠定了堅實基礎。
從「終點」視角到「原點」視角,東風吹來滿眼春。讓我們把時間回撥到2月2日,戰區首個工作日——
東部戰區機關某局辦公室內,《聯合作戰指揮中心運行規範》人手一冊,大家加緊學習;瞄準主戰定位,南部戰區機關某局會議室內,新年度工作計劃已經討論不下10次;聚焦指揮能力,西部戰區機關某局的幹部們結成對子,互學軍兵種專業知識;對表實戰要求,北部戰區機關某局果斷砍掉了10餘項偏離打仗的方案計劃;拓寬戰略視野,中部戰區機關某局交班會上,「國際軍情播報」成為第一項內容……
從「終點」視角到「原點」視角,這裡戰鼓催徵,那麼部隊又對戰區有哪些期許?一位軍種部隊的指揮員坦率直言:如果把部隊比作考生,戰區就要設計更符合作戰需求的「考卷」,如果把部隊比作廠家,戰區就要打造更符合聯合效益的「市場」。
而對此,一位戰區首長見地更為深刻:「終點」視角是從「我」看聯合作戰,從我出發;「原點」視角則是從聯合作戰看「我」,從聯合作戰出發。
莫道君行早,從聯合作戰出發,我們正踏出峽谷丘壑,走向星辰大海。
■話題二:從「棋子」思維到「棋局」思維
戰區的成立,標誌著我軍聯合作戰「坐標系」的重構。而這種重構呼喚著我們打破舊有維度,以大格局、大視野重新審視聯合作戰中的「域」「元」「權」
看得見的波瀾之下,往往奔湧著更為磅礴的力量。
一個部門的設立,為什麼激起了一場關於聯合作戰的討論與反思——
某戰區機關成立之初,前來報到的軍官們發現,戰區聯合參謀部之下設立了一個動員局,一時間,大家議論紛紛:
「戰區機關不是領著作戰部隊專司主營打仗嗎,要這個和地方打交道的部門幹什麼?」「過去的動員部門管徵兵,是不是應該放到軍種主建的序列中去?」「打現代戰爭哪裡輪得到民兵、預備役呢?」……
動員部門設在戰區機關,用意何在?
南部戰區聯合參謀部動員局參謀安亮舉了一個例子:「伊拉克戰爭,美方參戰人員中現役與非現役的投入比接近1∶1,是美軍現役軍人不夠用嗎?顯然不是。他們是形成、運用了國家戰爭體系,它如同一個巨大的彈簧,能夠承受戰爭的巨大衝擊,有效支撐聯合作戰。」
習主席多次強調貫徹軍民融合發展戰略,就是要讓我們深刻認識到:戰爭是國之戰,而不只是軍之戰。戰爭體系是國之體系,而不只是軍之體系。聯合不僅是軍事領域內部各要素的聯合,同樣也要求軍、民實現深度融合,這是打造聯合作戰能力的題中應有之義。只有在這種戰略視野和思維下,才能準確把握理解習主席、中央軍委在戰區機關設立動員部門的決策意義。
關於動員局的議論悄悄平息,由此引發的聯合作戰觀念更新,卻漸漸形成一個新的思想「風暴眼」——
一位將軍坦言,在戰區新體制下籌劃和推進聯合作戰,必須從「棋子」思維跨越到「棋局」思維。比如過去組織聯合演習,陸軍「搭臺」,就讓空軍飛機象徵性地來飛幾圈;空軍「坐莊」,就讓陸軍坦克來跑幾趟擺樣子……唱主角、露頭臉的都是本軍種、本單位,這是「棋子」思維;腦子裡只有「讓我練、讓我飛、讓我打」,這也是「棋子」思維。如此聯合,戰鬥力不過是流沙上的大廈。
只知「棋子」不知「棋局」,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聯合作戰、聯合訓練才會年年都上「一年級」,總是在低層次徘徊。
那麼往深裡想,跨入戰區新體制,如果眼睛還是盯著「一畝三分地」,只會盤算本戰區幹什麼,甚至只會盤算部隊能幹什麼,是否也是一種從五十步到百步的「棋子」思維?更新到「棋局」思維,就會始終想著體系能幹什麼、全局能幹什麼、聯合能幹什麼。更新到「棋局」思維,就不會糾結於誰主誰次、誰先誰後、誰多誰少……
戰區的成立,標誌著我軍聯合作戰「坐標系」的重構。而這種重構呼喚著我們打破舊有維度,以大格局、大視野重新審視聯合作戰中的「域」「元」「權」。
一位來自海軍的指揮員這樣思考:我們一直在說要克服「大陸軍」思想,那麼強調自身重要性的「大海軍」「大空軍」思想,難道就不存在嗎?我們一直強調「海權」「空權」「信息權」,難道「陸權」就無足輕重嗎?
一位來自空軍的參謀這樣理解:未來聯合作戰行動,必然是多元力量、多域展開、多權制衡,既要摒棄「陸戰過時」「陸軍無用」的思想,又要摒棄「大陸軍思維」,才能讀懂習主席既決策成立戰區,又決策成立陸軍領導機構的戰略擘畫,真正把握住聯合作戰的規律特徵、制勝機理。
「明日」並不都在「今日」的延長線上,制勝未來,靠的是誰更具有創造力。在「新體制、新職能、新使命」下推進聯合作戰,不僅要適應「棋局」,更要設計「棋局」。
談及此,南部戰區聯合參謀部聯合訓練局局長鄭國躍坦言:作為戰區機關人員,要善於當「導演」,而不僅僅做一個執行者,才能在更高層次上推進聯合訓練。他告訴記者,戰區年度聯合訓練計劃,只有薄薄幾張紙,雖不如在軍區時制訂的訓練計劃那麼轟轟烈烈,卻是依據實際任務崗位、實際作戰環境、實際指揮系統、實際武器裝備展開的更新更精確的聯合作戰「圖紙」。
按「圖紙」設計訓練,實現以聯合訓練牽引軍種訓練、以戰役訓練牽引戰術訓練、以指揮訓練牽引行動訓練的「棋局」之變,不僅將重塑部隊面貌,還將重新定義我們的戰爭、戰場與對手。
■話題三:從「芯」的同化到「心」的同化
戰區臂章的色彩隱喻,折射出一種文化命運的展開。聯合文化確立與否,決定了我們的聯合作戰是「八仙過海」還是「眾人划槳」,我們的戰鬥力之鋒是「鍍金」還是「合金」
前來某戰區機關報到的軍官們領到新臂章的那一刻,一位將軍忽然發問:
「誰能說說,戰區臂章的顏色,為什麼和所有軍種的臂章顏色都不一樣?」
「因為我們以後『誰』也不是了……」臺下有人小聲嘀咕。
「不,因為以後我們『誰』都是!」
將軍的話斬釘截鐵,臺下一片沉默,不少人陷入了沉思。
歷史學家說:「戰爭的精華,不是在勝利,而是在於文化命運的展開。」改革的成敗,聯合的成敗,同樣在於文化命運的展開。身穿迷彩服,就不能在軍種不同的色彩中迷失。戰區臂章的色彩隱喻,其意在消除軍種間的隔閡,打造適應聯合作戰的軍事文化新形態。
一位局長坦言:關於聯合,我們現在說得更多的是「芯」的問題,如何在信息化層面上推進聯合作戰;其實更深刻的是「心」的問題,那就是如何在文化層面上推進聯合作戰。
然而,最難破的恰恰是「心中賊」,一位戰區首長意味深長地說,如果說我們要妥善應對當前的安全威脅,那麼不能忘了還有一個對手,就是我們內心制約「聯合」的思想禁錮、觀念梗阻。
——你在陸軍可以聽到「鐵甲」文化,在海軍可以聽到「藍鯨」文化,在空軍可以聽到「雄鷹」文化,在火箭軍可以聽到「神劍」文化,那麼你可曾聽到過以「聯合」為標誌的軍事文化?
——某戰區組織各局局長分別提交聯合作戰體系需求方案,首長用眼一掃方案就知道出自誰之手,因為各位局長在自己出身的軍種領域條分縷析、一針見血,在其他軍種領域則語焉不詳、一帶而過。
——一位戰區首長疾呼,儘快編撰「聯合作戰辭典」,建立統一的聯合作戰語言體系。因為沒有共同的語境,同一個名詞,不同軍種出身的軍官表述各不相同,談論工作計劃都頗費周折。
當下正在推進的國防和軍隊改革,以聯合作戰需求為牽引,對作戰指揮體制、作戰力量結構、作戰保障體系和人才培養機制等,進行全方位全要素的系統重建、重組、重構。從本質上講,這是以信息主導、體系支撐、精確作戰、聯合制勝為價值目標重塑軍事文化形態的過程。
在聯合文化的視野內,一些變化正悄然發生,不斷勃興:
比如標準文化——
曾幾何時,小到一顆螺絲的尺寸統一,大到三軍數據共享,條塊分割、自成體系,處處是壁壘,事事有藩籬。官兵們苦不堪言:「就像兩條高速路的交匯口是一座獨木橋,再好的司機也只能踩剎車!」
而今,東部戰區在「起跑」階段就確立標準化意識,消除聯合作戰的「數據時差」,打通軍兵種指揮鏈路,確保作戰信息流轉高效有序。此外,他們還同步設計、同步建設信息安全防護和備份系統,確保信息系統全時段安全運行。
比如矩陣文化——
一位戰區首長談到: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我軍軍事組織形態由縱向結構變為矩陣結構,大家熟悉的上下級關係,變為更為複雜的多點交互式關係,這給不少幹部帶來困惑。
從打仗角度審視這種交互關係,西部戰區設置「小核心大外圍」門檻,大膽過濾,一下子砍掉了與聯合作戰指揮關聯不大、作用發揮不明顯的數十個指揮席位,同時對職能相近、任務交叉的席位果斷「關停並轉」,融合消化10餘個席位。指揮席的「減法」做出了指揮效率的「加法」,情報預警、緊急出動等反應時間都比過去大幅縮短。
如果說編制體制聯合是「形聯」,文化聯合就是「神聯」。聯合作戰不僅要通過體制編制調整實現組織形態的重組重塑,還要通過聯合文化的培塑和引領,實現形和神、標與本、表及裡的深層次轉型。
一位將軍參加國際聯演聯訓歸來談到:外軍在聯合作戰中,除了組織、條例和技術的聯合之外,還提出了一個「智慧聯合」的概念,這對我們很有啟發。
一位參謀經歷聯合作戰值班之後感慨:長期以來,我軍各軍兵種根據自身傳統和精神模範建立起了與眾不同、個性鮮明的行為哲學,置於聯合作戰的大背景下來審視,如何才能共鳴、共振?我想就是「請忘記我,請記住我們!」
聯合文化確立與否,決定了我們的聯合作戰是「八仙過海」還是「眾人划槳」,我們的戰鬥力之鋒是「鍍金」還是「合金」。著力打造以聯合文化為內在支撐的新戰鬥文化形態,是我軍聯合作戰贏得主動、贏得優勢、贏得未來的必然選擇。
採訪臨近結束,時間已是深夜,南部戰區副司令員常丁求給記者打了個浪漫的比喻:「戰區是個『小男孩』,現在看著筋骨還弱,卻天然有著戰鬥的基因,讓他茁壯成長,將來力氣一定比女孩大!我們要有耐心,更要有信心!」
祝願我們剛過「百天」的戰區!祝願我們正如早上八、九點鐘太陽般的聯合作戰實踐!
(本報特約記者趙凌宇、李華敏、石斌欣、高 毅、楊 進協助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