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李賽(清華大學結構生物學高精尖創新中心研究員)、徐家璐(李賽實驗室博士研究生)
病毒,是直徑100 nm左右的超大分子複合物。它的尺寸恰好在電子顯微鏡的透射範圍內,為了探明病毒的結構,需要不斷優化電子顯微鏡的功能和電鏡數據的處理方法。可以說,現代冷凍電鏡方法學是與結構病毒學手牽手一起發展的。cryo-ET被應用在結構生物學中,可以回答很多獨一無二的生物學問題,在筆者看來最吸引人的有四個:1)它帶來豐富的、納米級解析度的生物背景 (context) 。比如生物大分子在原生環境中的拷貝數、分布規律、與其他分子的互作;2)它展示天然原位的生物結構;3)它的三維原始數據特點為解析柔性超大分子複合物帶來可能;4)結合光電聯合、聚焦離子束減薄等技術,它可以實現跨尺度高分辨成像,甚至可以從生物組織中獲得納米級解析度三維信息。實際上,目前結構生物學領域積攢了太多只有cryo-ET才能回答的問題。由於應用前景廣闊,可拓展空間巨大,cryo-ET被譽為結構生物學的未來技術方向。
圖2. cryo-ET是一種高分辨、跨尺度的原位顯微成像方法,應用面非常廣闊(圖:李賽)
首先,cryo-ET的「T」和在醫院裡做的CT(computerized tomography,意為「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的「T」是同一事物,都是「斷層」的意思,二者的三維成像原理也很類似。在醫院做CT檢查,掃描儀器會繞著身體旋轉並進行拍攝。而對於cryo-ET來說,需要旋轉樣品而不是電鏡。通過旋轉樣品臺,我們可以對樣品進行不同角度的拍攝,一般是在-60°到+60°的範圍內。圖3. CT、ET、EM的比較(圖片來自Joachim Frank書籍)從-60°到正60°,每隔3°對樣品拍一張照,共可得到41張平面照片。這41 張照片足以構建樣品的三維信息嗎?從二維投影到三維圖像的重構原理是什麼?解析度的限制是什麼?這些關於cryo-ET的基礎的思考誘發了幾個重要理論的建立,它們奠定了cryo-ET技術的理論基礎,是後人細化技術革新的理論堅石。中心截面定理是指,一個物體在某一方向上投影的傅立葉變換,等於該物體三維傅立葉變換中過中心的與投影方向垂直的截面。根據中心截面定理,我們拍攝41張不同角度的照片,對這些照片做傅立葉變換,就能夠得到這個物體三維傅立葉空間裡41張截面的信息。我們再對這個被信息填充的三維傅立葉空間做逆變換,就能夠獲得該圖像的三維形狀。因而,我們可以通過cryo-ET技術獲得細胞或者蛋白質的三維結構。圖4. 中心截面定理的示意圖,三維的兔子被投影成二維照片後做傅立葉變換,與三維兔子直接做傅立葉變換後垂直投影方向的截面是一樣的。(圖片來自於牛津大學cryo-ET workshop課件)
圖5. cryo-ET成像示意圖。(a)FEG表示電子槍,用於發射電子。CCD camera相機用於採集照片。光路下的樣品被一邊旋轉一邊拍攝;(b)表示對同一個物體進行了不同角度的拍攝;(c)代表通過這些不同角度的照片重構出物體原本的結構(Gruenewald et al., 1993)。
細心的讀者朋友也許發現了,41張照片遠遠不足以填充連續的三維傅立葉空間,只能夠離散地對其做出不完整的填充。並且由於低電子劑量拍照的原因,每一個角度的照片都有著很高的噪音。其實,在cryo-ET技術發展的早期,科學家們已經對cryo-ET成像的潛力進行了物理與數學上的分析。劍橋分子生物學實驗室(MRC-LMB)的結構病毒學家Tony Crowther等人在1969年分析了對於一定尺寸的物體,至少需要多少不同角度照片才能將其結構重構到一定解析度,並提出了一項準則:克勞瑟準則 Crowther criterion [3]。克勞瑟準則的公示表達是:N=πD/d。其中,D和d分別代表了樣品的尺寸以及想要達到的解析度,N是想要獲得目標解析度至少需要拍攝的傾轉照片數量。例如,當樣品是直徑100nm的病毒,而我們想要獲得的解析度是10nm的話,那麼我們所需要拍攝的不同角度數大約是31張。當然,克勞瑟準則的推導需要很多前提條件,但它提出的概念仍具有極強的指導意義:即使電鏡拍攝的不同角度照片數量有限,我們仍可以獲得納米解析度級別的三維結構信息。這表明冷凍電鏡斷層成像這一技術是具有研發和應用的前景的。1976年,位於德國慕尼黑附近的馬克斯普朗克生物化學所的Walter Hoppe (2017年諾獎得主Joachim Frank的博士導師) 又提出了關於電子劑量分配的定理Dose fractionation theorem[4]:假設使用同樣的電子劑量拍照,把這些劑量平均分配給多個角度的照片(假設可以完美地對齊這些照片),那麼相比於用該劑量一次性給單個角度拍照,從這些傾轉照片獲得的三維信息將更好。圖8. 新冠病毒斷層圖像截面,疊加在原始數據上的使用STA重構的完整病毒結構,以及刺突蛋白最高達7.8Å解析度的結構[5]
讀到這裡,讀者朋友們可能會感覺:子斷層平均法STA與單顆粒技術SPA的原理很像,都是將同一種蛋白質的信號大量疊加在一起來提升信噪比,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當然,子斷層平均法目前的解析度還比不過單顆粒技術,原因有很多,可能是拍照效率不夠高、拍照過程中樣品抖動、生物樣品受到電子輻照損傷等等。單顆粒技術每次只需要拍一張照片,這個過程可能只需要半分鐘,而使用斷層成像時,則要傾轉樣品,又要保持傾轉的過程中樣品不被挪出拍照視野,所以一套cryo-ET的數據採集相對費時,大約需要半小時。這樣一來,使用cryo-ET方法很難獲得像單顆粒方法一樣多的數據。數量上不去,最終的解析度自然受到限制。另外,電鏡的機械裝置在傾轉樣品時,難免會導致樣品的前後位置對應不起來。這就好比在拍CT時,儘管醫生交代了需要保持靜止,患者卻左右晃動。這會造成最終重構出的結構像拍攝奔跑的運動員一樣帶著糊影。最後,過多電子的照射會使生物樣品所在的冰層發生形變,這和樣品的抖動一樣,也會造成解析度的下降。以上這些限制cryo-ET解析度的因素,造成了目前大多數cryo-ET和STA應用所獲得的解析度一直停留在4Å以外。在2015年,被廣泛使用的單顆粒重構軟體Relion的研究團隊在Structure雜誌上發文,把Relion的算法應用到了STA上[7]。作者在論文中明確指出,電子輻照產生的樣品移動是限制STA解析度的重要因素。具體來說,不同角度之間的樣品移動只能通過金顆粒進行校正,其準確性是不足的。但科學家們一直在不斷努力打破解析度的極限。2018年,牛津大學章佩君團隊開發了emClarity軟體,首次實現了以樣品顆粒為基準來校準不同角度之間樣品的移動,並通過循環來實現校準,獲得了3.1Å的核糖體(體外提純樣品)STA結構[8]。今年,位於德國哥廷根的馬克斯普朗克生物物理化學研究所Patrick Cramer團隊的Dimitry Tegunov等人開發了M軟體[10]。結合使用M及他們之前開發的Wrap軟體[9],能對電子產生的樣品移動及冰層形變進行更為精確的校準。這一算法成功地將細胞切片的cryo-ET數據中的核糖體解析到了3.7Å的解析度,並清晰地展示了其中的抗生素電子密度。這一令人震驚的結果預示著cryo-ET和STA的高分辨時代也許即將到來。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我們可以將原位的蛋白結構廣泛地解析到近原子解析度,使用cryo-ET來獲得蛋白質的原子模型將成為可能。而在這背後作為支撐的,則是越來越穩定高效的電鏡硬體,性能越來越高的計算機,以及考慮越來越精細的算法。在冷凍電鏡結構病毒學的發展過程中,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Timothy Baker和牛津粒子成像中心的首屆主任Stephen Fuller起著奠基者的作用。Baker堅持研究以正二十面體型為主的無囊膜病毒 (nonenveloped virus),而Fuller則選擇了對人類健康威脅更大的囊膜病毒 (enveloped virus)。無囊膜病毒沒有囊膜,直接由蛋白質外殼包裹,其範疇較廣,從動物病毒、噬菌體、到水生病毒等都有。囊膜病毒的外圍則有脂質雙層膜包裹,侵擾人類的天花、B肝、愛滋、狂犬、流感、寨卡等病毒,均是囊膜病毒。圖9. 使用冷凍電鏡斷層成像和子斷層圖像平均法解析的囊膜病毒比較。自左至右:新冠病毒、裂谷熱病毒、漢坦病毒、拉沙病毒、流感病毒、鹽生多形型病毒(來源:李賽實驗室及李賽項目圖片)
冠狀病毒的「皇冠」特徵,來源於病毒表面凸起的刺突蛋白(spike protein)。它就像一把「鑰匙」,讓新冠病毒識別出細胞表面的受體,並與之結合,介導膜融合,最終侵入細胞。目前大多數疫苗和抗體的研發都聚焦於刺突蛋白。在全病毒結構解析的過程中,研究人員發現,相比於其他囊膜病毒,新冠病毒的刺突蛋白有三個獨特的地方:
(1)在病毒表面分布隨機,且拷貝數較少(平均約30個),僅為拉沙病毒及流感病毒的1/5-1/10;
(2)靠近病毒囊膜的莖部區柔性較大,使得刺突蛋白在病毒表面能夠近乎自由地旋轉,甚至可能遊走,就像古代的武器「鏈錘」一樣。因此新冠病毒在侵染細胞時,能夠自由調整刺突蛋白的方位,方便和單個、甚至多個受體結合,這可能是新冠病毒高傳染性的原因之一;
(3)刺突蛋白在病毒表面可呈現兩種狀態:其中97%處於「融合前狀態」(prefusion),3%處於「融合後狀態」(postfusion),只有後者才能和ACE2受體結合。一般而言,刺突蛋白只有受到pH值變化、受體結合等因子觸發才會向融合後狀態轉變,而新冠病毒帶有疑似「自發」的融合後狀態。這種狀態的刺突蛋白已經缺失了其S1亞基,剩下的S2亞基已經發生較大的形變,也許能「欺騙性」地誘導出一些抗體,但這種抗體可能無法中和正常的病毒。
除了解析病毒表面的刺突蛋白結構,清華大學的研究人員還在仔細查看新冠病毒的斷層圖像過程中,發現病毒體內塞滿了空心珠子一樣的東西,而且這些珠子似乎有著排列規則。在貼近病毒囊膜上下表面的地方,有時可以看見這些珠子排列成清晰的六邊形。經驗表明,這些珠子可能就是核糖核蛋白複合物RNP,而且它們是有多個層次結構的。圖11. 新冠病毒體內有很多珠子一樣的物質,而且它們隱約有排列規律。標尺為50納米(圖:李賽)
經過挑選和分析,研究人員展示出,新冠病毒腔內的RNP像串珠一樣將RNA組織在一起,並在病毒體內呈現六聚「鳥巢」型和正四面體「金字塔」型兩種局部排列,有序地收納了長長的RNA鏈條,還增加了病毒在複雜環境中經受物理挑戰的能力。這可能是世界範圍內首次「看清」正義單鏈RNA病毒的內部結構。以上三篇解析新冠病毒全病毒結構的文章實際都得益於Stephen Fuller早年種下的大樹。Nature一文的通訊作者John Briggs是Fuller的博士生;Science一文的第一作者Beata Turnova是John Briggs的博士生;Cell一文的通訊作者李賽在牛津粒子成像中心做了5年博後/副研,可算是Fuller的第三代弟子。令人痛惜的是,Fuller因健康原因56歲便退休,60歲時便英年早逝(2014年)了。他雖未能親眼目睹冷凍電鏡在後來突飛猛進的技術革命,但他創始的囊膜病毒結構學及參與奠基的cryo-ET技術現在已是遍地開花。願以此文紀念Fuller教授。圖12.(左)牛津大學粒子成像中心創始人之一Stephen Fuller教授及其團隊的自畫像;(右)該中心BSL-3級冷凍電鏡實驗室內景。(來源:李賽)
[1] T. S. Baker, N. H. Olson,S. D. Fuller, Adding the third dimension to virus life cycles:Three-dimensional reconstruction of icosahedral viruses from cryo-electronmicrographs. Microbiol Mol Biol R 63, 862-+ (1999).
[2] D.Tegunov, L. Xue, C. Dienemann, P. Cramer, J. Mahamid, Multi-particle cryo-EMrefinement with M; visualizes ribosome-antibiotic complex at 3.7 Å insidecells. bioRxiv10.1101/2020.06.05.136341, 2020.2006.2005.136341 (2020).[3] D.J. D. R. A. Crowther, A. Klug, The reconstruction of a three-dimensionalstructure from projections and its application to electron microscopy.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A (1970).[4] R.Hegerl, W. Hoppe, Influence of electron noise on three-dimensional imagereconstruction. Zeitschrift fürNaturforschung A 31, 1717-1721(1976).[5] H.Yao et al., Molecular architecture ofthe SARS-CoV-2 virus. Cellhttps://doi.org/10.1016/j.cell.2020.09.018 (2020).[6] W.Wan, J. A. Briggs, Cryo-Electron Tomography and Subtomogram Averaging. Methods Enzymol 579, 329-367 (2016).[7] T.A. M. Bharat, C. J. Russo, J. Lowe, L. A. Passmore, S. H. W. Scheres, Advancesin Single-Particle Electron Cryomicroscopy Structure Determination applied toSub-tomogram Averaging. Structure 23, 1743-1753 (2015).[8] B.A. Himes, P. Zhang, emClarity: software for high-resolution cryo-electrontomography and subtomogram averaging. NatMethods 15, 955-961 (2018).[9] D.Tegunov, P. Cramer, Real-time cryo-electron microscopy data preprocessing withWarp. Nature methods 16, 1146-1152 (2019).[10] D.Tegunov, L. Xue, C. Dienemann, P. Cramer, J. Mahamid, Multi-particle cryo-EMrefinement with M visualizes ribosome-antibiotic complex at 3.7 Å inside cells.bioRxiv 10.1101/2020.06.05.136341,2020.2006.2005.136341 (2020).[11] Z.Ke et al., Structures and distributionsof SARS-CoV-2 spike proteins on intact virions. Nature 10.1038/s41586-020-2665-2 (2020).[12] B.Turonova et al., In situ structuralanalysis of SARS-CoV-2 spike reveals flexibility mediated by three hinges. Science 10.1126/science.abd5223 (2020).李賽從事冷凍電鏡斷層成像技術開發及囊膜病毒的結構研究。2009-2012年,他在德國哥廷根大學物理學院從事流感病毒組裝機制研究,並獲得博士學位;2012-2018年,在牛津大學結構生物學部的BSL-3級實驗室開發及使用cryo-ET方法,並研究了拉沙病毒、裂谷熱病毒、漢坦病毒及嗜鹽古菌多形病毒的高分辨結構;2018年入職清華大學生命學院並建立獨立實驗室,開展了冠狀病毒、愛滋病毒等研究。在過去12年的囊膜病毒研究中,他較為系統地研究了新發致病型囊膜病毒的組裝,及通過膜融合去組裝的原位結構與機制,並希望找到病毒的弱點。為解答這些問題,他一直深耕於高解析度 cryo-ET方法的開發及應用。他的工作發表在Cell、Cell Research、Nature Communications、Cell Reports、PLoS Pathogens等刊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