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者的天空
——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執行法官彭文忠的人生故事
阿彭歉意地入座,身體微微前傾,額頭上已經沁出一些細汗。
剛從先進報告會的會場出來,他顯然有些累,「演講」不是他的強項,坐在聚光燈照射的主席臺上,穿著略微顯緊的法官制服,阿彭和其他四位來自基層法院的辦案標兵一起輪流發言,這樣的場面多少讓人感覺緊張。
「不好意思啊!」已近中年的阿彭捋捋頭髮,報告會結束了,一絲倦意悄然爬上了他的眼角。
阿彭一直在和時間賽跑,從經濟庭到朱涇法庭、到民一庭、最後到執行庭,一晃24年,他不停地辦案。翻開榮譽記錄,阿彭的大部分獲獎是在2003年以後,在此之前,他只在1995年拿到過一次個人三等功和縣新長徵突擊手。
「阿彭這個人是做出來的!」熟悉阿彭的人挺心疼他。
「我一直堅信,把自己的工作做好,總有一天自己的努力會得到認可。」阿彭向記者笑笑,笑聲中帶有堅毅,也聽得出一絲艱辛。
阿彭大名叫彭文忠,在滬語中,「阿彭」的發音接近於「阿旁」,叫起來朗朗上口,像在喊自家兄弟似的,阿彭也喜歡別人這麼叫他。
「我這個人不太流眼淚,即便苦悶也不流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嘛。」阿彭說,24年的歷練讓他回歸了淡然,很多人只看到了阿彭如今光鮮的一面: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執行局副局長、上海法院個人一等功、上海法院執行標兵、全國法院辦案標兵……卻很難體會到,他曾是一個埋頭苦幹、孜孜以求卻始終默默無聞的法官。24年彈指一揮間,阿彭如同一塊隱藏的玉石,沉潛著、奮鬥著,該承受的、該努力的他都走過來了,一直走到了今天的阿彭。
一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阿彭在法院的「前14年」印證了這個命題。
「我是1989年考進金山法院的,一進法院就到了經濟庭。」阿彭挺喜歡自己的第一任師傅——林天任,一位很耿直的老法官,做事從不拐彎抹角,一是一,二是二。阿彭跟了他4年,只要師傅吩咐,他馬上去做,包括學寫判決書。
「我師傅做調解不太在行,所以判決比較多,呵呵!」阿彭打趣道。
1994年3月,阿彭從外地出差回來,院領導找他談了一次話,原來當時金山法院準備在經濟庭搞試點改革,挑選了他和另外一名書記員,以院長授權的方式進行辦案。
「你們倆誰辦的案子多,就先提誰做助理審判員。」領導明確表態。阿彭很賣力地辦案,當年9月他順利晉升為助理審判員。
「那個年代辦案子,從送達訴狀、訴訟保全、審理、一直到最後調解、判決,都是法官一人包到底,我幹得樂此不疲,忙不過來時還把判決書帶回家寫。」
阿彭有一位學長在檢察院工作,學長無意間的一句話對阿彭的人生產生了巨大影響——「年輕時多做點事情,吃點苦不算苦」。
在經濟庭的12年間,阿彭的結案數始終名列前茅,他的辦案能力有目共睹,但同時,另一種磨練也出現了——阿彭在選任審判長時落選了。
「人都有上進心,」阿彭毫不諱言自己當初的失落,「但苦悶歸苦悶,我沒有就此停留,一如既往地辦案子,庭長仍然把複雜、疑難案件交給我,我成了庭裡『不是審判長的審判長』。」
疑難案子多,判決就會多,隨之而來的上訴也會多。有一次,某領導來金山法院開會,點到了阿彭的名字,因為他的案件上訴多,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雖然案子本身沒有什麼問題,但阿彭被點名的那一刻,心裡還是有些五味雜陳。有人為他叫屈:「讓你做這個活兒不給你這個職務,和你一起進來的人都提拔了,你還在原地踏步,做得也不比別人少,幹嘛還那麼拼命?」
「我有自己做人的原則,我不是為了某個人在工作,我要對得起這份職業,盡我所能把工作做好,我堅信,自己的努力總有一天會得到認可。」
2002年阿彭調到朱涇法庭工作,他埋頭辦案,第一年結案數量達200餘件。「當年金山法院裡只有6名法官的結案數超過了200件。」
但是命運又開始考驗阿彭了,他參加了庭長助理的競崗,沒有成功,一年後參加副庭長競崗,再次落選。
2004年阿彭被調到民一庭,和一名老法官一起辦速裁案件。
「前一任庭長完全按照結案數量來考核,換了庭長後,新庭長考慮統籌兼顧,老法官就向庭長提出希望在分案上予以照顧。」
庭長找阿彭談話,想讓他多承擔些案子,阿彭點點頭,只說了三個字「沒問題」。那一年,阿彭辦案數量超過了500件,成為院裡的辦案狀元。「哪裡做不是一樣做。」
2006年阿彭調往執行庭,這次他當上了執行長,帶上一個執行組,開始了漫漫徵途。「執行和審判苦的地方不一樣,審判只要證據把握恰當,法律理解精準,當事人不願調解,法官也可以下判,你不服可以上訴,但案子畫上句號了。執行不一樣,即便和解了也有不兌現的,當事人就會沒完沒了地找你,執行時間越長,找你的人就越多。」阿彭說。
二
阿彭天生是個辦案的料兒,審判也好,執行也好,很多「靈感」他信手拈來。
2010年,阿彭打了一場漂亮的「執行仗」:短短三天,他從被執行人在貴州的近百個帳戶裡找到了一筆50萬元的執行款。
「要在幾十家銀行的近百個帳戶裡找錢,好比大海撈針,我剛開始的時候都懵了!」這個案子跌宕起伏的經歷讓阿彭記憶猶新。
那是四起十餘名打工者申請追索勞動報酬、工傷賠償和建築工程款的執行案件,此前,負責這些案件的執行法官經過調查,發現這家公司在上海已沒有財產可供執行。當時,金山法院專門開了一個「彭文忠法官執行工作室」,讓阿彭負責督促較難的執行案件以及信訪接待。
「工作室由我和新進執行局工作的年輕研究生組成,主要負責一些需要跟相關部門協調的、尤其是涉及到當事人不滿執行工作而進行的信訪,我接待以後會督促具體執行的法官,如果案子執行確實有難度的,我就自己來辦。」
這起案件中的打工者們心情很焦急,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來催問執行情況,阿彭很理解他們。一次偶然的機會,阿彭得知作為被執行人的建築公司有一筆款項即將到帳,他趕緊和同事一起動身前往貴州調查。
調查結果讓阿彭大吃一驚,這家建築公司在貴州當地50餘家銀行開設了近百個帳戶,而且銀行遍布當地十幾個縣市,要想找出有價值的帳戶信息簡直難於登天。
阿彭的心涼了一大截,是就此打住,還是繼續調查?如果一家接著一家銀行去調查這近百個帳戶,一個月也不一定調查得完,而且也未必找得到有價值的線索。
阿彭最後決定從各個銀行在貴州省的分行查起,據他所知,銀行有一套技術可以查詢該系統所轄支行的所有帳戶餘額。「我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銀行配合了,執行就省力了。」
阿彭調查的第一家銀行,省銀行帳戶系統顯示下面有兩家支行各有70萬、80萬元餘額,他和同事立即興衝衝趕到下屬的兩個支行,沒想到一個帳戶被貴州的法院凍結,一個帳戶被湖北的法院凍結。
無功而返,阿彭趕往下一個目的地。
也許是老天爺跟阿彭開了個玩笑,明明說好是去省分行,計程車司機卻把阿彭等人送到了市分行,心急火燎的阿彭也沒看清楚,一下車就直奔銀行櫃檯。
「窗口的人不在,要等2小時。」銀行行長說。
時間寶貴,阿彭一聽要等2小時,趕緊填寫了查詢單子,言明自己第二天來拿查詢結果。隨後,阿彭像發動的馬達般又趕往第三家銀行,趕到銀行的時候恰巧臨近下班時分,阿彭同樣留下了查詢單子。
「第三家銀行很配合,第二天一早我們過去時,工作人員已經查詢好了十多個帳戶餘額,可惜這些帳戶裡都沒有錢。」
令阿彭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家銀行的查詢居然出現了風波。
當他來到第二家銀行時,查詢單子非但沒有回覆,窗口的工作人員半天也沒動靜。阿彭急了,催了一聲。
「電腦沒空!」銀行工作人員不冷不熱地回答。
阿彭的脾氣上來了,整個大廳裡有那麼多電腦空著,怎麼會這樣子呢。「我這個活兒等不及的,萬一錢被轉走了,誰負責,你負責?」他的嗓門一下子大了起來,「昨天說人不在,今天又不抓緊查,這個責任誰來負?」
阿彭的質問聲驚動了銀行行長,行長趕緊讓工作人員辦理,「兩個帳戶上都沒有錢。」
兩個?人民銀行查詢結果上不是明明有十幾個帳戶嗎?阿彭愣住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跑錯了,這裡是市分行,不是省分行。
又是一番忙亂,阿彭和同事叫了計程車直奔省分行,終於在查詢後搜到了被執行人建築公司在畢節市黔西縣的一家銀行中有50多萬元的存款,此時已是中午11點半了,到那家銀行有近3個小時的路程,阿彭飯也來不及吃就直「撲」黔西縣去了。
「那天是周五,我們不能多等,如果當天不能扣劃,銀行雙休日又不營業,變數就很多。黔西是個小縣城,被執行人可能很快就知道我們來執行的消息了。」
一路奔波,當天下午5點,阿彭終於扣到了這筆50餘萬元。
三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45歲正當年,但阿彭剛吃完晚飯已經開始在家裡的沙發上犯困了。
「吃完晚飯老婆讓我洗碗我就去洗,老婆不說,我就坐在沙發上休息,常常她碗還沒洗完,我已經在打呼嚕了!」阿彭笑道。
回想自己當年走進法院,阿彭常常感嘆人生如戲。
阿彭的父母是農民,姐姐只念了初中,後嫁到外村。一個土生土長的金山男孩,又是家裡唯一一個讀法律專科的大學生,捉襟見肘的父母拼命省錢供他讀書。
「那時候家裡條件很差,每個月要為我擠出60元錢,交通費、夥食費、零用錢全在裡頭,湊不足就問鄰居借,然後等家裡的豬賣出去後還給人家。」
早在讀高中的時候,阿彭就對律師很崇拜,他喜歡看外國電影裡律師在法庭上雄辯的鏡頭。高中畢業後,他懷著做一名律師的夢想選讀了法律專業。
阿彭清楚地記得,在畢業前夕,學校專門組織了畢業生和用人單位直接見面會,各區縣的法院、檢察院領導都來了。
「上午考筆試《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在規定時間內寫一篇紀念雷鋒的文章,接著是放錄音單子測試聽寫,看你的聽寫能力如何,到了下午就是用人單位直接面試。」
面試當晚,阿彭在食堂吃飯,指導老師悄悄告訴他「金山法院錄取你了」。阿彭有些猶豫,他想做律師的念頭還在。第二天,他找到學校畢業生工作的負責人,說出了自己想去律師事務所的想法。
「你要去可以的,但要寫保證書,萬一事務所去不成了,不要來找我們。」負責人的回答乾脆利落。
畢竟是一個農村的讀書郎,阿彭被這句話hold住了。
「我沒有這個魄力,萬一事務所不要我了怎麼辦!法院要我,就去法院吧。」阿彭回憶時忍不住笑出聲,「所以我膽子不大啊。」
膽子不大的阿彭就這樣來到了金山法院,而且,碰到了一個特別認真的師傅。
「師傅雖然對我要求很嚴,但其實打心眼裡喜歡我!」阿彭知道師傅的脾氣,自從師傅退休後,他每年春節都會去陪師傅喝酒。「有一回,我在街上遇見師母,師母說『你師傅一人在家喝酒呢』,我聽了,直接就去了師傅家陪他喝酒去了。」阿彭的這一「陪」,就陪了十多年。
有情有義,是阿彭做人的準則。
「我執行過一起案子,那些老人的手到現在想起來都讓人心疼!」阿彭說起了幾年前辦的一批追索加工費案件,申請執行的是金山區廊下鎮的14名老人。
「她們利用農閒時間為一家工藝品公司加工頭巾,每條頭巾的加工費只有6角錢,申請執行時,該公司已經倒閉,但欠下每位老人1萬多元的加工費!」
這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執行案件,但當阿彭走進老人家中時,老人們像看到救星似的緊緊拉住他的手。
「那些手像被風吹日曬過的樹皮一樣,布滿老繭,食指上還看得出當時織頭巾留下的印痕啊。」阿彭的心很痛,這些辛辛苦苦靠雙手吃飯的老人為了掙得的那麼一點辛苦錢要求他,無論如何要把這些錢執行到。
但被執行人見到阿彭的第一句話卻是:「彭法官,你用不著多做工作,我跟你走,頂多拘留15天。」
阿彭知道,自己碰到了一個具有豐富經驗的「老賴」,他回敬了一句:「你涉及那麼多案子,情節嚴重可以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時值酷暑,阿彭大汗淋離走在鄉間小路,憋著一股勁兒多次調查終於發現被執行人為逃避執行將自己的一處廠房以小舅子名義對外出租。在面對阿彭找到的鐵證時,被執行人啞口無言,最後承諾用廠房租金支付老人的加工費。
「看到老人們拿到了錢,我覺得自己這麼拼命還是值得的。」
2006年,阿彭競崗執行庭副庭長,終於成功;2008年,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播出金山法院執行工作的報導;2009年,「彭文忠法官執行工作室」成立,彭文忠被評為上海法院執行標兵;2013年彭文忠被任命為執行局副局長。
「說一句讚美自己的話,就是任勞任怨吧,在我身上充分體現了老實人不吃虧。」阿彭衝著記者笑了笑。
2013年11月4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派人採訪阿彭。
「你覺得人這一輩子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
「身體健康,工作順利,並不一定要幹出多大的成績。大部分的人都是平平淡淡的,即使我獲得了那麼多榮譽,我還是一個平凡的人。」
在經過了足足24年的成長和耕耘後,阿彭顯然已經超越了某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