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泊,位於我國西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內,由於形狀宛如人耳,被譽為「地球之耳」,又被稱作「死亡之海」。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中,有一個地方,它有著一個美麗的名字——馬蘭。馬蘭,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草,能在最貧瘠的土地上絢爛綻放。從1964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到1996年中國進行最後一次核試驗,30多年的時間裡,一代代「馬蘭人」紮根戈壁荒漠,用忠誠和熱血鑄造著中國的核盾牌。這一群默默無聞的「馬蘭人」中,不乏南郵人的身影,如78級校友於勤業、85級校友張國斌、91級校友張鵬等。本期,張鵬校友為我們講述了南郵人在「馬蘭」的故事。
校友簡介
張鵬,1991年考入南京郵電大學(原南京郵電學院)光纖通信專業。解放軍原總裝備部某部退休幹部,系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新疆作家協會會員。
△校友張鵬
1996年7月29日,中國最後一次核試驗在羅布泊地區爆炸成功。當時,我就守在試驗現場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從遠處大山傳來的滾滾雷霆和羅布泊荒原發出的劇烈震顫中,感受著這無與倫比的輝煌。
對於中國的核試驗,對於核試驗場區,我並不陌生。1993年大學畢業走進軍營,正趕上基地完成加速試驗任務,作為參試人員,我和戰友們進駐試驗場區。那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滿眼是砂礫和碎石,一年到頭也難見幾點綠色,四季的區分主要靠陽光和氣溫。風沙,苦水,帳篷,是留給每位參試人員最深的記憶。一會兒是烈日炎炎酷熱難耐,一會兒又是狂風大作冷雨悽悽,戈壁灘的氣候真如小孩的臉一樣,變幻無常。自1959年進疆起,一批批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就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艱苦奮鬥幹驚天動地事,無私奉獻做隱姓埋名人,向著科學的制高點發起一次次衝鋒,用青春和生命、汗水與智慧鑄造著中國的核盾牌。絢麗多彩的蘑菇雲,驚天動地的雷霆,從這裡傳遍祖國的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傳向全世界。歷盡滄桑與苦難、從一片戰爭的廢墟中經驗站起的中華民族,因此挺直脊梁,一步一步走向世界舞臺。
當年的我,正是被這絢麗的蘑菇雲和耀眼的綠色所牢牢吸引,所以從南京郵電學院畢業便毅然決然地告別了都市的繁華和喧鬧,走進中國西部大漠這片盛開著馬蘭花的地方,像紅柳或者駱駝刺一樣,把根深深地扎在了這裡。每年都是在乍暖還寒的早春就進入試驗場區,等執行完任務回到馬蘭城時,已是驕陽似火的仲夏或者落葉飄零的晚秋了。在龐大的試驗系統中,我和我所在的這支小分隊只能算得上一個小小的部分。但正如一臺機器的運轉不能離開每一個部件一樣,核試驗同樣不能沒有我們。於是,每一次我都是站在試驗一線,親耳聽到那聲驚天動地的雷霆,親身感受到腳下的大地在爆炸後那劇烈的顫動,親眼看見滾滾塵煙在爆心慢慢升起,擴散,向空中瀰漫……一種無法抑制的喜悅和自豪霎時溢滿心胸,不知不覺已是滿臉的淚水。坐在疾馳的車中,跟隨前進的車隊衝進爆炸後升起的漫天塵煙裡,那種上戰場的感覺,豈是用語言所能描繪得出的!往往那時,兒時在影片中看到的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等等光輝形象便在我腦海清晰閃現,驀地發覺英雄離我竟是如此地近。
試驗成功,輝煌散盡,大部隊撤出場區休整,只有我們幾個人留守。幾個人,開始是海闊天空地聊,聊了幾天就再也找不到話題了,便整天面對著大山和石頭。大山無語,石頭無語。寂寞呵,像一條可怕的蛇,緊緊纏繞在心頭,怎麼也驅趕不走。時間,在漫長的寂寞中慢慢滑過,一天,兩天,三天……終於盼到了出場休整的部隊回來,立刻來了精神,緊緊握住戰友們的手,問這問那,那個高興勁,甭提了。
進場,試驗、留守;留守,試驗,撤場……從1994年4月起,兩年多的時間,除了出差探家,我大部分的時間是在試驗場區度過的。我熟悉這裡的每一棵樹木、每一叢野草、每一塊石頭和每一粒沙子,如同熟悉我自己一般。
場區南面,有一座山,遠遠望去,這山酷似偉人毛主席東仰面而臥,神態安詳從容,官兵們都親切地稱它為「偉人山」。在場區,每一次面對這座大山,毛主席的聲音便在我耳畔雷鳴般響起:
「原子彈就是這麼大的東西,沒有那東西,人家就說你不算數,那麼好吧,我們就搞一點吧,搞一點原子彈、氫彈,我看有10年功夫完全可能。」
當中國最後一次核試驗的各項準備工作在場區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的時候,我卻在醫院裡住院。一個多月以來,肚子總是莫名其妙地痛,且一陣緊似一陣。原想堅持一下,等執行完試驗任務再說。後來實在是疼痛難忍,臉色白得嚇人,腰也直不起來,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地往下落……領導和戰友們一看就慌了,連忙把我送到了馬蘭城的醫院。一檢查,急性腸炎,需要立即入院治療。人是住進了醫院,心裡卻一直牽掛著試驗場區,老是向前來探視的人打聽:全場聯試了沒有?指揮系統聯調了沒有?這病也是怪,不住院的時候頻頻發作,住進醫院一下就輕了,肚子也不怎麼痛了。於是我便出院。醫生本來不同意,耐不住我死磨硬纏,終於點了頭,說以後再犯了要趕緊來治。我滿口答應。回到宿舍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搭了輛便車,匆匆趕往試驗場區。
全場聯試,指揮系統聯調,綜合演練……整個試驗任務就像一部龐大的機器,按照預定程序,有條不紊地運行著。作為參試人員,我和我的戰友們每天早早起來,坐車到數十公裡外的工作地點上班。工作並不重,責任卻是相當重大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根纜線的連接,每一臺設備的運行,都關係著整個試驗的成敗。一個小小的失誤,會讓你悔恨終生。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任務也一天天地緊張了起來。雖說試驗是重複工作,但是每一名參試人員的眼中,你仍能看出緊張、欣喜和期盼。我也清楚地知道,同我們以前進行的每一次試驗一樣,此時此刻,不但在我們所處的羅布泊試驗場,不但在一線,就是在北京,在上海,在中國的每一個地方,千千萬萬的人都在滿懷喜悅與激動地等待著,等待著……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校友張鵬
1996年7月29日,我們從宿營地向工作地點出發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車隊沿著場區的簡易公路蜿蜒前行,車窗外是茫茫無際的戈壁灘,此時正籠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不時看見一排排車燈,像一串串燈籠,向前緩緩移動……天上沒有月亮,星星因而出奇地亮。坐在車裡,一種大戰之前的沉寂寫在每個人的臉上,誰也不說話,彼此間只用手勢和眼神交流,互相鼓勵。幾年來,一起參加過多次任務,相互間已形成一種默契,千言萬語,只需一個暗示,便可心領神會了。
到達工作地點時,天還是沒有亮。我們按照預先分工,各就各位,架機,連線,調試設備,很快進入了工作。陣陣涼風襲來,讓衣衫單薄的我渾身發抖。於是,我暗暗對自己說:堅持!
天漸漸亮了起來,北面大山的輪廓一下下清晰了。東方開始出現一道魚肚白,朝霞慢慢升起。太陽從大海和群山的懷抱中掙脫,在地平線上微微探出了頭。1996年7月29日的太陽啊,出來得如此艱難!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做了錯事一般,極慢極慢地挪動著腳步,一寸,兩寸……等到最後,突然猛地一躍,便亮麗在天空之中,金色的光芒直射大地,瞬間就鋪滿了整個荒原。
真美!
時間一分一秒地向著那個預定的最後時刻逼近。試驗場區裡,數據在跳躍,指令在傳送,從將軍到士兵,從科學家到工人,整個試驗隊伍都在緊張有序地忙碌著。
「零前30分!」
「零前20分!」
「零前10分!」
一個熟悉的報知報時聲音鼓蕩著耳膜。相伴30多年的聲音啊,染白了多少青絲,催老了多少容顏,卻依然是那麼年輕、那麼親切,依然讓人充滿了喜悅和激動!
「零前1分!」
所有的目光像接到命令一樣,不約而同地瞄準大山。英雄的大山啊,30多年來,只有你,與這些大漠赤子日夜相伴!英雄的官兵用鮮血和生命滋養了大山;大山,也用一聲聲驚天動地的雷霆,一寸一寸地上升著中國的高度。人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在一次施工任務中,突然出現了啞炮。為了給戰友為開闢前進的道路,一個血氣方剛、愛說愛笑的小夥子,毅然走向了啞炮群。第一枚啞炮排除了,他向後面的戰友們揮了揮手;第二枚啞炮排除了,他又揮了揮手;第三枚……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動作,只聽見一聲沉悶的巨響,塵土驟然騰起……硝煙瀰漫中,戰友們只看見一片被炸飛的紅布,旗幟般在半空中飄揚……那是他入伍前,年邁的母親用賣雞蛋換來的錢為他買的背心啊!這位融於大山之中的年輕戰士,此刻,不正站在大山前面,向我們微笑麼?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起爆!」
「轟隆——!」一聲巨響從大山裡滾湧而出,羅布泊荒原劇烈地震顫著,塵煙從山體中慢慢升起,升起,向天空瀰漫。人們紛紛湧出工作間,在戈壁灘上擁抱著,歡呼著,跳躍著,奔跑著,淚花在笑容裡閃亮。攝像機在動,照相機鏡頭在閃,將軍和士兵,科學家和工人,每一個人,都把最美的姿勢在大山前定格,留成生命中永遠的回憶。
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看著大山上升起的漫天煙塵,我突然想起當年畢業離開南郵時含淚送我的老師和同學們,突然想起半年前探家歸隊前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母親,突然想起那些為了祖國的核試驗事業而長眠在這裡的先輩們。於是,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含辛茹苦撫養我成人的母親,寄我以厚望的老師和同學們,給我勇氣和力量的先輩們,此刻,你們是否也同我一起,側耳傾聽羅布泊這震驚寰宇的雷霆,用心靈感受著中國最後一次核試驗的輝煌和壯美?
耳畔,又響起一代偉人鄧小平那語重心長的話語:「如果60年代以來中國沒有原子彈、氫彈,沒有發射衛星,中國就不能叫做有重要影響的大國,就沒有今天這樣的國際地位……」
來源:南京郵電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