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坦按:作為一種假設的存在,這裡所說的哲學殭屍當然不是現實中真實的存在物,而是用來反駁物理主義某些觀點而設的討論道具。和那些外部行為與人類相同的行為殭屍(Behavioral Zombie)不同,哲學殭屍在一切能夠觀測的物理組成上——包括腦神經細胞的狀態等等——都與人類相同,唯一的不同點在於:這些殭屍沒有任何意識經驗。一個哲學殭屍撞上尖銳物品,可以看到他的皮膚出現傷口,測量他的神經訊號,也可以測量到疼痛訊號的出現,會出現疼痛的表情,發出叫聲,會向其他人表示自己正在疼痛。但是他的內在心靈中,並沒有疼痛的意識。
針對本文,其實你可以從一個樸素的想法開始:我們大腦這一坨物質,怎麼就產生了意識呢?物理可以解釋「看到紅色的紅」是有紅色波長的光子進入我們的眼睛,但如何解釋「看到紅色後的感受」呢?這也是文中「屬性二元論者」和「詩意的自然主義者」對話的有趣核心所在。
文/Sean Carroll
譯/楊睿
校對/石煒
原文/nautil.us/issue/53/monsters/zombies-must-be-dualists-rp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楊睿在利維坦發布
大衛·查默斯(David Chalmers)創造了「意識的難題」。他可以說是現代的先驅,倡導「物質現實需要添加某些附加的成分之後才能解釋意識,尤其是當我們想要解釋由意識難題圈定的內在心理體驗時,就更是如此」。他最喜歡使用的工具就是一種思維實驗:哲學殭屍。
和那些覓食大腦、製造電影效果的活死人殭屍不同,哲學殭屍的外表和行為都和普通人完全一樣。事實上,它們在肉體構造上和非殭屍的正常人是一模一樣的。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這些哲學殭屍沒有任何內在的精神體驗。我們正常人會問問題,會感到困惑,會想要知道變成一隻蝙蝠、或是變成另一個人會是什麼樣的體驗。但根據「哲學殭屍」的定義來看,殭屍並不會有「怎麼怎麼樣會是什麼體驗」這樣的問題。它們是沒有任何體驗的。
《行屍走肉》劇照。圖源:Gene Page/AMC
殭屍存在的可能性取決於這樣的想法:人可以是自然主義者,而不是物理主義者。我們可以接受自然世界存在的唯一性,但我們相信和物理屬性相比,自然世界的意義要更加豐富。根據這種觀點來看,非物質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比如非物質的靈魂。但如果我們認為這些熟悉的物理存在同時也具有其他屬性,具有單獨的精神屬性,這種觀點就是所謂的屬性二元論(property dualism)。它和老式的笛卡爾實體二元論(substance dualism)思想不同,認為物理實體和非物理實體是同時存在的。
抱著這樣的想法,你可以去收集一些原子,然後告訴我這些原子的一切物理性質,但事實上,你並沒有真的把一切都告訴我。原子構成的這個體系含有各種可能的精神狀態。如果原子構成了巖石,那它的精神狀態可能就是原始、不可觀察的,基本上是無關緊要的。但如果它們組成了一個人,各種各樣的精神狀態就會應運而生。在屬性二元論的觀點下理解意識,我們就要認真對待這些精神屬性。
如果這些精神屬性與質量、電荷等物理性質一樣,能以相同的方式影響粒子的行為,那它們就只是另一種物理性質。你可以自由設想出一些新屬性,這些屬性可以影響電子和光子的行為,但你並不是簡單地往核心理論(構成你、我、太陽、月亮、星星以及你一生中所見過、觸碰過、品嘗過的一切粒子和力量組成的巨大模型)中添加了新的想法。相反,你說的都是錯的。
如果精神屬性會影響量子領域的變化,那就該有一些實驗方法可以測量這種效應,至少在原理上來講應該是有的。更不用說還要考慮到能量守恆定律方便的諸多理論困難什麼的。屬性二元論是對物理學已知成功結構的徹底改造,各位對此持懷疑態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們也可以這樣想,對於物理體系而言,精神屬性不過是來打打醬油而已。核心理論可以完整地描述那些組成我們的量子場的物理行為,但它不能完整地描述我們。這樣的描述還需要具化我們的精神屬性。哲學殭屍就是與常人完全相同的粒子排列組合,它們遵循相同的物理定律,因此也會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行事。但不同之處在於,它們缺乏內部體驗的精神屬性。你可以通過與它們交談來了解一切,確定你身邊的朋友和親人是不是都是隱藏著的殭屍。它們無法確定你不是殭屍。但也許它們早就對此有所懷疑了。
哲學殭屍:意識是否是純粹的物理現象?圖源:維基共享資料
關於殭屍的大問題其實可以講得很簡單:可能存在殭屍嗎?如果可能的話,這種論點就可以將人類過去的觀點直接KO,過去人們認為意識完全可以用物理術語來解釋。如果現在你有兩種相同的原子集合,這兩個集合的原子都以人的形式出現:其中一個是有意識的,另一個是沒有意識的;那意識就不可能是純粹的物理現象。在這過程中必然有其他的事情在發生,不一定是一種脫離肉體存在的「精神」,但至少是物理範疇之外、精神方面的存在。
當我們談論殭屍有沒有可能存在時,我們指的不一定就是物理上的可能性。我們不必想像在現實世界中找到一個真正的殭屍,構成這個殭屍的粒子和構成你我的粒子還完全相同(從這裡開始我就要假定:如果你不是一個殭屍)。我們只是在用一種不同的基礎實體論去想像一個可能的世界,它和我們的世界相比可能具有非常相似的粒子和力量。它缺少的只是精神屬性而已。
查默斯認為,只要哲學殭屍是可以想像的,或在邏輯上是可能的,那我們就能知道:意識並不是純粹的物理存在,不管殭屍是否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到那時我們會知道,意識不能僅僅歸因於那些起作用的物質;在有或沒有意識體驗的情況下,可能都會發生物質的相同行為。
當然,查默斯還說,殭屍是可以想像的。他毫不費力就構想出了殭屍。也許你會有同樣的感覺。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得出結論:世界上還有很多超越物理宇宙的存在?
確定某物是「可想像的」比乍看起來要難得多。我們可以在心中想出一個外表和行為都和人一樣的人的形象,這個人的內在死亡了,沒有內在的體驗。但我們真的可以這樣做,不用想像它們與普通人在身體行為上存在任何差異嗎?
你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場景:一個殭屍碰傷了腳趾,它會痛得哭出來,因為這是人類會做的事情,殭屍的行為和人是一樣的。當你碰傷腳趾時,某些電化學信號會在你的連接體周圍起作用,一模一樣的信號也會在殭屍的連接體周圍作用。如果你問它它為什麼哭,它可能會說:「因為我腳趾受傷了,很疼。」當一個人說出這樣的話時,我們假設他說的是真話。但如果它是殭屍,那它一定是在撒謊,因為殭屍是沒有「經歷痛苦」這樣的精神狀態的。為什麼殭屍一直都在撒謊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你首先要問自己,你真的確定自己不是殭屍嗎?你認為你不是,因為你有自己的精神體驗。你可以在日記裡寫下這些體驗,或是在咖啡店裡唱著和心情相合的旋律。但殭屍版的你也會做這些事情。殭屍版的你就像個克隆體一樣,誠懇地發誓說它也有內在的精神體驗,就和你一樣。你覺得自己不是殭屍,但這就是一個殭屍會信誓旦旦說出口的話。
1968年《活死人之夜》劇照。圖源:Pictorial Parade/Getty Images
問題在於,我們在與世界互動時,「內在精神狀態」的概念並不僅僅是在湊熱鬧而已。它在解釋人們的行為方式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在平常講話時,我們當然會想像自己的精神狀態影響著我們的身體行為。我很開心,所以我正在微笑。有觀點認為精神屬性與物理屬性是彼此分離的,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影響。這種觀點比它最開始出現的時候更難讓人信服。
根據詩意的自然主義觀點來看,哲學殭屍的存在根本就是不可思議的,因為「意識」本身就是談論某些物理體系行為的特殊方式。「體驗紅色的紅」是我們用來談論基礎物理體系突現行為的高級詞彙,它並不獨立於物理體系存在。這並不意味著它就是不真實的;我對紅色的體驗和感受是完全真實的,就和你一樣。實際上,它和流體、椅子、大學和法律規範一樣,是真實存在的。在某些適用範圍內,它們在我們成功描述某部分的自然世界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不過,有點奇怪的是,一種概念的邏輯可能性取決於這個或那個本體論的真偽;在我們知道什麼是意識之前,我們並沒有辦法確定「沒有意識的人類」是否是一個合理的概念。
不同物理定律的「可能世界」中,也許有另外一種不是H2O的物質在室溫液態下具有水的一切現象特性。圖源:Tumblr
1774年,英國牧師約瑟夫·普裡斯特裡(Joseph Priestley)分離出了氧元素。如果你問他他是否可以想像出沒有氧的水,他可能會說沒什麼問題,因為他不知道水是由一個氧原子和兩個氫原子組成的。但現在我們知道這一點,意識到「沒有氧的水」是不可想像的。在另一些有不同物理定律的「可能世界」中,也許有另外一種不是H2O的物質在室溫液態下具有水的一切現象特性,如在可見光照射下呈透明狀等。但這不是我們所了解和熱愛的水。
同樣,如果你認為意識體驗與物質的物理行為是截然不同的,那你應該不難想像出殭屍的存在。但如果意識只是我們用來描述某些物理行為的概念,那殭屍就變得不可想像了。
我們的精神體驗或可感受的特質實際上並不是彼此分離的,它們是普通物理物質故事中一些有用的部分,是令許多人費解的部分。
如果一個相信精神屬性真實獨立存在的屬性二元論者(稱為M)與一個詩意的自然主義者(稱為P)之間進行對話,即使雙方都出於一片好心,不是在故意抬槓,他們談論物理狀態的對話內容也會讓人萬分沮喪。他們的對話可能會是這樣:
M:我同意你這一點,當我感覺到一些特別的感覺時,我大腦中就會不可避免地發生一些特定的事情,一種「意識與神經的相關性」。但我不同意「我的主觀體驗不過就是這樣發生在我大腦裡」這個說法。我覺得要比這更加複雜。我有感覺到有這樣的體驗是什麼感覺。
P:我要講的是,說「我有一種感覺.」是在用一種自然發生的方式,是你大腦中出現的一部分信號。一種方式是在說神經元和突觸,而另一種方式則是在談論人和人的體驗。這些方式之間是有一些通路的,當神經元做某件事情時,這個人就會以一定的方式感覺到。這就是全部。
M:顯然不是!如果這就是全部過程,那我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意識體驗。原子沒有體驗。你可以對正在發生的事情進行功能性的解釋說明,這就能準確地解釋我的行為方式,但這樣的解釋永遠不會脫離主觀方面。
P:為什麼?我沒有脫離主觀,我講的是所有這些內在體驗的討論其實都能有效地描述複雜原子集合內的所有共同行為。單個原子是沒有體驗的,但它們的宏觀集合可能不需要添加任何附加成分,就會產生非常好的體驗。
M:不,它們不會。不管你有多少無感覺的原子集合在一起,都不會產生什麼精神體驗。
P:會的。
W:不,它們不會。
P: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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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想像這段對話就從這裡開始,一直無限地循環繼續下去。
最後,讓我們再來做一次努力,向一個開明的屬性二元論者解釋詩意自然主義者對可感受特質的看法。當我們說「我正在體驗紅色的紅」時,我們是什麼意思呢?我們的意思是這樣的:我把宇宙的一部分稱為「我」,這是原子以一定方式相互作用、演化的一個集合。我把「我自己」歸因為一些屬性,一些直接的物理屬性,而另一些是內在的精神屬性。有些過程可以在我大腦的神經元和突觸中發生。當它們發生時,我就說「我正在體驗紅色」。這樣說比較有用,因為它以可預測的方式與宇宙中的其他特徵建立了關聯。
圖源:fanaru.com
舉例來講,知道我正有這種體驗的人可以準確可靠地推斷出:有紅色波長的光子進入我的眼睛;也許是一些物體發射出的光,也可能是一些物體反射的光。他們還可以就此問我更多的問題,例如,「你看到的是什麼樣的紅色?」他們還能預料到一定範疇內的合理答案。
這也可能跟其他內在的精神狀態有關,比如,「看到紅色總讓我感到憂鬱」。由於這些關聯的一致性和可靠性,我可以判斷出,當我站在人類層面描述我所處的宇宙時,「看到紅色」這個概念會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因此,「紅色的體驗」是一件真實存在的事情。這樣講就非常言簡意賅,不會有人像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一樣,對此有諸多誤解。但如果你仔細觀察,這其中也是包含著詩意的。
我們可以構想出一個外表和行為都與人一致的形象,但這個形象的內在是死亡的,沒有任何內在的體驗。
有兩種與意識有關的觀點和詩意自然主義有著親密的關係,但它們在某些重要的方面卻是截然不同的。
一種觀點認為,這些所謂的可感知特質或內在體驗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們只是一種幻想。也許你認為自己有內在的體驗,但這只是我們對世界直觀看法的陳舊部分,是近代科學以前的時代遺留下來的。現在我們知道得更多,我們就應該用更新、更合適的一套概念去理解意識。
另一種觀點是一種強而有力的還原主義,它堅持認為主觀體驗只是人腦中發生的物理過程。它們是存在的,是可以用特定的神經相關物檢測到的。哲學家希拉蕊·普特南(Hilary Putnam)曾經提出過一個著名的例子,希望能駁倒這個觀點。他提出「痛苦」是以「C型纖維放電」來確定的。C型纖維是攜帶疼痛信號的神經系統的一部分。
詩意自然主義者會脫口而出,說意識體驗是存在的。它們不是現實基本架構的一部分,而是突現有效理論中的基礎部分。談論人和其行為最好還是要把他們內心的精神狀態作為重要參考。按照詩意自然主義的標準來看,這些精神狀態都是真實存在的事物。
在我們談論世界的這些不同方式之間,也存在著一種關聯,包括有主觀體驗在內的人類層面的詞彙、有神經纖維在內的細胞生物學層面的詞彙,以及包括費米子和玻色子在內的粒子物理層面的詞彙。這種關聯是更廣泛的理論(粒子、細胞)中某些狀態與粗粒性理論(人、體驗)中獨特狀態的一種對應。反向的關聯通常不是唯一的;可能會有大量的原子排列與「痛苦的我」相對應。
一個微妙但重要的區別隱藏在「不同理論的概念之間有諸多聯繫」和「粗粒性理論中的某些狀態與更廣泛的理論中的某些狀態的概念是接近的」,比如「要用C型纖維的發電來確定痛苦的存在」。這個區別意義很重大,傾向於相信後者會讓我們陷入困境。例如,普特南會想問:「你的意思是說沒有C型纖維的存在,人就不會有這樣的痛苦嗎?地球上的人造物、外星人,甚至是各種各樣的動物,根據定義來講它們都無法感覺到痛苦嗎?」
我們並不想這樣說,我們也不必這樣說。有一些和「人感到疼痛」相對應的特定原子配置,但也可以有與「伍基人(電影《星球大戰》裡的種族)感到疼痛」相對應的其他原子配置,或是任何相關的概念實例(原則上來講,電腦也可以感到痛苦)。詩意自然主義是「詩意的」,因為我們講到這個世界會有很多不同的故事,其中許多故事捕捉了現實的一些方面,在適當的背景下都是有用處的。
我們沒有理由假裝主觀體驗是不存在的,或是假裝它們只是「大腦中發生的事情」。它們是我們在談論大腦中發生的事情時必然會牽扯到的基本概念,關係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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