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0年春節,我買了一張直飛日本的機票,打算從有馬溫泉一路殺到北海道,《情書》的取景地小樽。機票、酒店,甚至連米其林三星的餐館都訂好了,新冠疫情暴發,只好果斷而無奈地取消了行程。但是我反手又買了一張清明節飛日本的機票,想當然地以為兩個月疫情怎麼也煙消雲散了。誰知到了清明,我們連學都沒有開,還困坐家中上著網課。這就是我的2020年,與全球共命運。
我一向這麼形容自己:不定期買書狂、資深業餘音樂愛好者、非專業旅遊達人。因為疫情,不能外出旅遊,也就意外地有了大把的時間待在家中,重新整理自己的藏書和藏碟。疫情在家期間,我把所有的黑膠碟全部完整地聽了一遍。因為沒法遠行,又把家中客廳裝上書牆,把家中所有的書籍理了一遍。理碟、聽碟、理書、翻書,加之疫情稍緩後可以出門淘碟淘書,雖不能滿世界瞎逛,但也還勉強把一年支撐了下來。
以前雖然像個饕餮一樣,隨走隨買了不少黑膠,但是很多都沒有仔細聽,也沒有仔細研究,浮光掠影,錯失了許多有意思的東西。
近些年,我逐漸開始從聽CD轉成聽黑膠。CD聲質雖好,卻不及黑膠溫暖莊嚴。因灌錄技術的原因,黑膠的聲音雖沒有CD純淨,有時伴有蠶豆聲和沙沙聲,但較CD更真切,更溫暖,更有年代感;而且黑膠需輕拿輕放,聽時不能快進快退,也不能選擇曲目,只能細細聽完,比聽CD更有儀式感,更能走進音樂。黑膠的封面大多是極精美的圖片——或是作曲家、指揮家、演奏家的照片,或是音樂會現場照片,或是西方著名的繪畫,或是國外著名的風景名勝,本身也是可以當作藝術品收藏的。我有一張拉赫馬尼諾夫彈奏拉赫馬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碟子,RCA留聲機小狗版,封面就是拉赫馬尼諾夫的雙手特寫,顯得異常莊嚴。
我的黑膠大多由國外購回,而且都和書店有關——東京神保町、紐約Strand書店門口、費城二手書店、格林伍德Grove書店……凡有書之處,大抵有黑膠出售,這也不能不說是一個奇妙的緣分。哪怕是國內的黑膠,我也基本上是在南京的學人書店購得。
封閉時期獨居家中,能特別真切地感受到自我與外界的隔離,精神上有難以排遣的孤寂和苦悶,上課、寫稿,還有打遊戲都不能疏解這種精神上的孤獨。唯有音樂,可以撫慰人,讓人在壓抑中不至於崩潰。我聽得最多的要數馬勒的《第二「復活」交響曲》。馬二第三樂章結束,在低沉絕望的銅鑼殘響中,女中音開始吟唱《原始之光》:「噢,小紅玫瑰!人類在很大的困境中,人類在很大的痛苦中,我寧願身在天堂。我行至寬闊路徑……導引我向幸福的永生!」這段歌詞選自德國詩人克羅普斯託克的《復活》讚美詩。歌詞正合當下的心境和企盼。困坐家中數十天,眼看著清明將至,疫情還未結束,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心裡。試問誰的心裡不期待著世界的復甦呢?《復活》恰如一劑良藥,在陰霾中給人心靈的慰藉。年輕時聽馬勒只覺得是一堆亂碼,隨著閱歷的沉澱,我真切地感受到馬勒交響曲中那種巨大的混亂與悲痛,恰如切利比達克所說的「方寸亂盡」。只有生活向你展露出它的真實面目時,你才會真實地聽懂馬勒,真實地愛上馬勒。馬勒的音樂中不僅有混亂和悲痛,還有對新生的無限希望和渴求:「我這一把塵土,經過短暫的休息後復活。神召喚了你,他將給你不朽的生命,像種子一樣你將被播下又開花結果。」這又使人溫暖。混亂而和諧,也恰如這個時代。
令人反覆為之著迷的,還有柴可夫斯基,柴四的柔美,柴五的寬廣,柴六的悲愴,柴一鋼琴協奏曲的宏闊,小提琴協奏曲的熱烈,《天鵝湖》的純情,《胡桃夾子》的靈動……都令人回味再三。我的收藏中柴翁的作品最多,尤其是柴四和柴六,我都有著諸多版本。他是一個在悲痛的世界中不斷尋找愛與溫暖的靈魂,雖然最終墮入死亡虛無的深淵,但卻留給人間無比美好的精神慰藉。
還有拉赫馬尼諾夫、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巴赫、莫扎特、蕭士塔高維奇……這是一個無窮的世界,雖然我已經聽了將近三十年,但是依然沉浸其中,越是在艱難的歲月,越是感受到音樂帶給生命的巨大撫慰。
然而,聽黑膠,不僅是一種精神上的撫慰,也是一種別致的學習。
黑膠唱片的背面都有曲目、作曲家、指揮家、演奏家的相關介紹。哪怕是日版的黑膠,曲目和指揮家、演奏家的名字也還是英文。以前時間有限的時候,很多黑膠只能聽聽,沒能把封套好好讀讀。辛豐年曾經說要「讀樂」,他說的是讀譜,我沒有讀譜的能力,但是在閱讀中也能加深自己對音樂的理解,補足自己音樂知識上的漏洞。
黑膠的封套是個百寶囊,黑膠封套背面會有曲目的介紹,甚至封套內部會有單獨的內頁詳細介紹作曲家、指揮家、演奏家,或是歌劇臺詞、配樂詩歌,等等。細讀它們,便能發現很多有意思的冷知識。我有一張倫敦唱片公司出品的1966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唱片,指揮是博斯科夫斯基。博斯科夫斯基是維也納新年音樂指揮歷史最長的指揮,也是讓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享譽全球的指揮。我聽了很多遍,但是這次疫情期間才好好地研讀封套背面的文字,上面詳細介紹了圓舞曲的來歷。我以往只是知道約翰·施特勞斯家族,圓舞曲之父老約翰和圓舞曲之王小約翰,但是在奧地利,和老約翰·施特勞斯同時期,還有一位約瑟夫·蘭納,他和老約翰共同奠定了圓舞曲的基礎,讓這一藝術形式從酒館的舞曲變成了全社會流行的社交音樂。在保羅·朗·貝的《西方文明中的音樂》中,蘭納的名字是排在老約翰之前的,但是他42歲就英年早逝,而老約翰又長年在國外演出,因而名聲比蘭納大。在這樣的細讀中,每每能增進自己對音樂和音樂史的理解,有些內容讀專業的音樂書籍也很難見到,而在聽碟的過程中只要仔細閱讀黑膠封套,便多有偶得。
有時候聽樂和讀書也能結合在一起,聽《威廉·退爾序曲》,突然發現威廉·退爾的英文是William Tell,心生興趣,翻開手邊1899年版的《A Guide to the Opera》(《歌劇指南》),其中「威廉·退爾」的寫法是Guillaume Tell。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區別呢?原來,羅西尼雖然是義大利人,這部歌劇卻是根據法國劇作家的劇本創作的,因而Guillaume是William的法文。法文屬於日耳曼語,而William是日耳曼語Wilhelm和羅曼語Guillaume的融合,這是徵服者威廉帶給英語的變化,他在11世紀徵服了英格蘭,讓古英語這種日耳曼語與羅曼語結合,走向了現代英語。小小的William就是這個歷史的一個縮影。從歌劇《威廉·退爾》的法語版本引發的疑問,讓我窺見了古典音樂無限的延展性,它根植於整個西方文明的發展歷程之中,任何一個細小的細節,都可能和廣大的歷史發展產生意想不到的聯繫。
因為所藏黑膠大多為日版,看看日文的翻譯也頗有意思。《天鵝湖》日文翻譯成「白鳥之歌」,威爾第的《茶花女》譯作「椿姬」,萊翁卡洛瓦的《丑角》譯作「道化師」,格裡格的《晨曲》只譯作一個字「朝」……然而,更多的是片假名,茫然不知何解。
整理之中,也會發現錯版,或是糾正自己自以為是的錯誤。錯版雖然遺憾,但也饒有意趣。曾經買過一張米爾斯坦的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打開卻發現裡面是布魯克納的第五交響曲。2020年發現自己買的卡拉揚指揮的大黃標《天方夜譚》,殼內是一張不知道是什麼曲目的四重奏……錯版買多了,會把某些正確的知識誤認為是錯誤的。許久以前買過一張德沃夏克的《第九「自新大陸」交響曲》,封套上寫著No.5,我以為是錯版,2020年因疫情在家,得以詳細研究,才知道德沃夏克前四部交響曲一開始是被排除在交響曲作品表上的,因此《自新大陸交響曲》實際是德沃夏克出版的第五首交響曲,因此此曲首次出版的時候編號就是第五,早期出版的這首交響曲編號都是第五。若不是細細閱讀不同版本德九封套中的文字,可能我一直會以為我買的是錯版。
疫情稍有好轉,我按照2019年的計劃把客廳的書牆裝了起來,之後便是幾個月曠日持久的理書過程。一邊理書,一邊聽碟,使得這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得以緩慢地完成。及至把所有的藏書歸類上架,我欣欣然享受著坐擁書城、逍遙讀書的快感。
最近在學人書店淘了一批黑膠,品質很高,頗多絕品。但是購得當晚黑膠機和功放就因為小區變壓器波動,全燒了。家中220伏的電器夷然無事,甚至我在京東買的110伏轉壓器都運轉超穩,只有我辛苦從京都車站Bic Camera背回來、因為上了樂桃的當多付了幾百元運費的兩臺110伏電器全部燒壞。
這是什麼徵兆?讓我在不流轉中看見流轉之書,又在不流轉中看見流轉之物的毀滅。2021年如之何?疫情未真正消退之前,暫且在樂聲與書蠹之間,遙想未來世界的面貌吧。
(作者系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1年01月15日第4版
作者:楊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