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他們那極為豐富的神話和民間傳說,埃及人相信,「天地之初」是完全的黑暗;這種暗昧由無限又無形的水構成,而世上的第一塊陸地便是從這水中冒出。
不過,創世並非獨有的單一事件,而是每一年都會重複發生:每年一度的尼羅河洪水期間,世界便得到一次再造和新生;按照古代一位目擊者的說法,這時,「整個土地又變換成為海洋」。
洪水被認為是發源於埃及南方最遠最遠處的一個巖洞。通報洪水到來的預兆,是升起的晨星(天狼星);埃及人把此星認作是閃亮的女神索希斯(Sothis),「所有神祇中最美的,在幸福一年的開端出現」。
尼羅河的洪水受到歡迎。當水位上升,淹沒河谷的土地,實際上也帶來了生命,「擁抱田地,於是每樣東西都重生了」。「洪水浸潤兩岸,草地歡笑」,人們向水中扔下鮮花,祭祀物品,甚至自己也跳到水裡;每當此際,「整個大地都因歡樂而跳躍!」
每年的水位有起有落,這河流的節奏便決定了兩岸生活的節律;一年內的循環變化構成了三個季節固定更替的年曆——先是漫灌季(akhet),然後是春種季(peret),再接著是夏收季(shemu)。每年,洪水退去後,留下一片重獲活力的土地,充滿新生命的期許,一層肥沃、溼潤的黑色淤泥,在陽光下閃爍,豐盛的農作物就在這土壤上生長。事實上,淤泥與周邊環繞的、那荒瘠的沙漠形成的反差是如此醒目,因此埃及的土地明顯由兩個部分構成,是雙重地貌的合體:一塊是紅地(deshret),一塊是黑地(kemet)。
尼羅河從南向北流淌6600多公裡,全程沿岸每年都會看到同樣的自然現象。對一年一度的這些事件,埃及的每個地區都有各自的解釋;這些解釋自然是採用創世傳說的形式,不過各地有自己的神靈擔當主角。
在孟斐斯,創世被認為是普塔(Ptah)的手工活兒。這位大神在原初之水中結合了雄性與雌性元素,而它自己出現的形式,乾脆就是水中冒出的陸地。然後,大神直接就那麼想了想,世界便顯形了。而普塔不僅是「眾神之父」,還是「生出眾神的神之母」;它只是說出各類生靈的名字,活物就那麼憑空到來了——正如我們耳熟能詳的聖經福音中的老調,「太初有言,言與神在」,而這裡的創世說便是那老調的已知的最早版本。
在賽伊斯附近,這個「言即是神」的戲劇場景有個更為熱鬧活潑的變體,牽扯到奈斯(Neith)那如雷轟鳴的笑聲;奈斯是「駭人的至高神」,這位持有武器的創世女神單獨生出了太陽。她同時是「能扮演雌性的雄性,也是能扮演雄性的雌性」,能隨時隨地讓天空傾覆垮塌,把她所創造的萬物都毀滅;生命與死亡這兩個極端在她身上具體人格化,而生與死又是固有內含在洪水和太陽之中。
再向南,在赫莫波利斯(Hermopolis)這裡,生命被聲稱是由八位神靈聯手創造;那是「先於原初之神的父神和母神」組成的聯合體。最早的造物看來是從退潮的洪水中顯形,成對呈現為雄性青蛙與雌性蛇;它們結合起來的能量,被認為是最初讓生命出現的,也創造出原初的陸地土丘,一個「火焰之島」,而太陽最早就是從火島中爆湧而出。
但造物神話的關鍵部分還是以赫莫波利斯為中心。那裡被稱為「太陽城」,至高神靈就是太陽,是「眾神之母兼萬物之父」,是「偉大的他她同體」。巨大的火球從洪荒陸地土丘上升起,構成最初的絢爛日出,隨後它橫貫天空的每日行程,就是那持續不斷的再生循環,一整個文明的節律也由此來確定。正如白日之後是黑夜,黑夜之後是又一個白日,生命死亡新生命的更替也是如此;兩種存在狀態被認作是一個永恆的連續統一體——生便是向死而生,但死也是為了新生而死。
既然是太陽的力量啟動了宇宙間的這種永續更迭,這個過程便用太陽的女兒莫阿特(Maat)來人格化地具象呈現。她是天地之間的照看者,對她那雌雄同體的太陽父母所創造的萬物都負起責任,維護著新建立的宇宙,力保一切處於完美的平衡:每樣東西都有其對應物,有反覆出現的二元統一體——日與夜,光明與黑暗,豐腴與貧瘠,秩序與混亂,生與死——每一樣都是同一物的一半,是同一狀態的兩面,彼此依存,缺一不可。這是所有事物都必須遵循的本質平衡,所有人,從活的到死的,乃至諸神本身,都必是如此的對立統一體;所有神靈必得「依莫阿特的法則來存活」。
靈是通過太陽神體液的突然擠出而產生的,「一個噴嚏打出了舒,一口唾液吐出了忒芙努特」。儘管,另外還有一個替代版本表示,兩兄妹是經由「太陽神之手」如精液般射出成形的。
接下去,男神舒和女神忒芙努特倒是生了他們自己的雙胞胎孩子:閒散自在的綠色土地神戈布(Geb),通常被描繪成閒躺在那裡的樣子;還有亮閃閃的天空女神努特(Nut),拱伏在戈布上方,構成天穹——這個神界的角色,有無窮的精力,用身體支撐了宇宙,也保護了存活在她下面的萬物。
據稱努特是「生了諸神的偉大母神」,她那繁重的眾多職責中也包括每天都生孩子,比如每天黎明時分,她要生出太陽:從技術的角度來看,鑑於太陽本已是她的祖父母,這個生產任務顯然就弔詭了;不過,在埃及那包羅萬象的神話信念體系中,這完全不是個問題——隨著時間的推進,這些敘事會充分演化,而且,哪怕是最難說得通的神界宗族譜系,都能得到合理化解釋。
戈布和努特還是另外四位子女的父母:兩對雙胞胎,奧西裡斯(Osiris)與伊希斯(Isis),塞斯(Seth)與納芙希斯(Nephthys)。正是家族內部的爭鬥給太陽世系第一次帶來了死亡。
按照傳說,伊希斯和她的雙生弟弟奧西裡斯是埃及最早的統治者,這一對帝王聯合執政期間帶來了一個黃金時代,直至那嫉恨滿懷的弟弟塞斯奪取了權力:他淹死了奧西裡斯,肢解屍體,把屍塊小片散扔在整個尼羅河谷上下。
但塞斯的勝利沒能持續多久。伊希斯先是為奧西裡斯哀哭,真地給他哭出了一條河——淚水導致了尼羅河的第一次洪水。然後,她搜集那些身體碎片,拼接組裝好,一起包紮起來,做出了世上最初的一具木乃伊。接下去,藉助她無限強大的法力,她喚醒了奧西裡斯的靈魂連同生殖力量,讓自己懷上了兩人的兒子荷魯斯(Horus)。
伊希斯確實「比百萬個神靈更聰明」,「比百萬個男人更有計謀」;她隱蔽地悄悄撫養兒子,為的就是讓他去為父親復仇,在一系列的暴烈激戰中,將叔叔塞斯消滅。伊希斯是兒子的保護人,「比百萬個士兵更有效」;她既能撫育又能攻擊的這種雙重能力,是埃及人典型的觀念表達:他們從不理所當然地認為,男和女就該簡單地與主動積極和被動消極分別對應等同起來。
奧西裡斯,他的父神戈布,還有同類神靈,比如生育神旻(Min),通常被描繪成靜態和停滯不動的,只有他們那顯眼凸出的生殖器官才透露出一些生命活力的跡象,而與他們相對應的女神,卻經常被看到會發起行動,從努特開始——這位「昂首闊步的大神,播撒珍奇寶石,化為星星」——再到她那精力充沛、富於變化的女兒伊希斯;伊希斯逐漸吸收其他同類女神的法力,最終脫穎而出,變成埃及力量最強大的神祇,威力跨越地中海,千百年來在三塊大陸上都受到敬拜。
被做成完美木乃伊的奧西裡斯,赴任新職位,當了冥府之王;他被裹得嚴絲合縫,為的是能「在絕好狀態下永存」,然後,就仿佛一個包裹那般,又被遞交給「保護自己哥哥的、那萬能的伊希斯」,得到永久照看;兩人在夜空中會合:奧西裡斯就是獵戶星座,一旁守護的是伊希斯——伊希斯則體現了索希斯(也即天狼星)的星座特性,成為尼羅河洪水到來的預兆。
但伊希斯同時也存在於有生命的土地上,保護和引導她的兒子荷魯斯。荷魯斯接替他的父親,坐上了埃及的王位。他象徵著人間帝王們的神性本源,後繼的每個君主都被稱作「活著的荷魯斯」。然後,死亡之際,荷魯斯們化身為又「一個奧西裡斯」;這些冥府的亡靈加入那個不斷累積的地下勢力集團;每天夜裡,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太陽神會造訪,讓陰間世界重現生機。
奧西裡斯與荷魯斯之間的這種父子關係,儘管是埃及人用來闡釋人間君主更替的示範模式,但它也是一種三方關係,因為王位在很大程度上是「男性與女性元素的一個複合體」:伊希斯,她的名字本義就是「王座、王權」,是至關重要的一個存在,是她把一代代君王關聯在一起。她是女兒、姐妹、妻子和母親,她的家庭角色關係是皇室連續傳承的基礎。
這就切入到了一種古代文化的核心;這種文化中,雄與雌,父與母,姐弟或兄妹,女兒與兒子,都是一個完整體不可或缺的兩部分,各佔一半。所以,現代研究中聚焦於陽剛雄性的那種傾向,所看到的只是埃及故事的一半。「人們」這個概念,埃及人用的象形文字表義符號中突出的是既有男性也有女性的元素,而用「男人和女人」這個詞組時,相應地,與「父親和母親」的用法也幾乎等同,男女都被包含在內。
這同樣的理念也延伸到了神話中帝王們的起源,伊希斯與奧西裡斯就是同時出現在正式的帝王名單中,聯手統治,然後由兒子荷魯斯繼位,再然後是「荷魯斯的後繼者們」,那些半人半神的角色,而他們代表的是那些已被長久遺忘的人類君主的魂靈。
神祇與皇族支配著埃及人的世界觀,而實際上埃及的歷史——至於人類自己,經常只是事後才被添加進歷史的一個成分——也相信是以不同的和高度原創性的一系列方式創造出來的。
(未完待續)
本文摘選自《埃及四千年》, (英) 喬安·弗萊 著,楊凌峰 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