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完《地球最後的夜晚》兩天後,我何時回憶起電影裡的場景,仍然會突然鼻酸。上一次這種體驗還是本科時期的拉片課上,播放我已經看過十幾次的《阿瑪柯德》,當小鎮春來,馬勃菌的種子隨風飄揚時,我也在第十幾次的落淚。
我相信費裡尼有多愛裡米尼,畢贛就有多愛凱裡。但是我走出電影院時對Isnt說這是有大師風範的電影,不僅是因為它讓我想到了費裡尼、塔可夫斯基或是阿彼察邦,而是因為它本身所具有確鑿的,電影性的美妙。
關於這部電影在敘事層面的理解困難,畢贛說這源於觀眾的閱讀習慣。這回答倒是非常準確,電影的靈感來源是莫迪亞諾的小說,當初他拿到諾貝爾文學獎時,Isnt寫了《星形廣場》的書評,我隨後看了《狗樣的春天》,具體的內容現在都已忘記,但那些萬花筒式模糊的基準點,在現實和幻覺間對真相徒勞的追尋,變成一種壓褶在文字間的質感,被記憶保留了下來。
就像莫迪亞諾筆下的男人在回憶自己一九六四年春天的往事時說道:「這一切曾使我感到神秘莫測,卻最終會變得一清二楚,乃至平凡無奇。」對於《地球最後的夜晚》的復盤,其實也是對於一件從容的藝術品毫無意義的拆解。但我的確在這種充滿個人色彩的拆解過程中更加體會到它的珍貴,在以私人化理解去嘗試看清它時,立刻體會到伯格曼評論塔可夫斯基的那句話:「他創造了嶄新的電影語言,捕捉生命,一如倒影,一如夢境。」
當分析這部電影的敘事內容時,我自然地想到了一種敘事結構——紋心結構。它首先出現在紀德給保羅瓦雷裡寫的信裡,紀德提到自己看到了一枚徽章,在徽章的紋心,有一個和徽章圖案一模一樣的更小的紋心圖案。這枚徽章的美妙使紀德創造出日後被我們稱作「鏡淵」的敘事技巧,就像博爾赫斯所說的,兩面鏡子對照時,裡面有無限延伸的倒影,形成虛實不辨的深淵。而無論是戲中戲,還是互文,許多敘事學意義上的藝術效果,都在這道深淵裡得以實現。
《地球最後的夜晚》就是由這樣的紋心結構組成的鑲嵌體,羅紘武的人生、記憶、與夢境,以莫比烏斯環的形式構成了流動的時空,難以讓人篤定哪一重為真實,哪一重為想像,在彼此不斷的映射裡模糊了傳統線性敘事中便於理解的故事成分,同時也樹立它令人沉醉的氛圍與風格。
回觀畢贛的靈感起源,無論是夏加爾還是莫迪亞諾,我們都無法品評他們畫作和作品當中的那一重時空,哪一個情節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紋心結構的奇妙就是如此,故事裡的兩重線索:羅紘武與或許並不存在的情人萬綺雯相愛的過程,和他對於母親的尋找彼此交織,裡面樁樁件件的細節遙相呼應,構成兩塊圖案一致的紋章,嵌套在同一個盾牌之上。
電影的故事開始於羅紘武父親的去世,父親去世作為一個儀式化的結點,徹底去除了羅紘武生命中所有的男性威脅,這樣一個年少失母,永遠無法走出前俄狄浦斯情結的男人,由此便可以盡情的完成對於生命缺失的那部分母愛與自我在意識層面的想像與補全。所以他搬整記憶,沉溺夢境,將自己經歷過想像過的女性全部融化成一個形象——也就是自己的母親。
影片初始,羅紘武取下牆上父親生前長久對坐抽菸的一塊壞鍾,在裡面找到了母親年輕時,妝容花掉的一張照片,照片背後的電話號碼指向母親如今已經坐牢的朋友,她講述了綠封皮小說的來歷和使愛人房子旋轉的咒語。從這一刻開始,虛構與現實的時空也旋轉起來,羅紘武一邊從瑣碎的證據裡尋找母親的歷史,一邊在潛意識當中重構了自己的記憶,使自己作為母親的情人,參與到了他所失去,所不了解的母親的人生中。
畢贛說,這是一個男人失去了一個女人,尋找一個女人的故事。這一個女人,既是萬綺雯,也是凱珍。綠色的萬綺雯永遠出現在水汽瀰漫的場景進行著現實與虛幻彼此滲透,而紅色的凱珍則是與燈光與火聯結在一起,與萬綺雯完成了羅紘武對母親一體兩面的想像。我的導師用阿爾莫多瓦的電影名字概括了一下,這就是一個男人的「關於我母親的一切」。
如果非要將電影落在實地,按照時間線進行追溯,其實我們可以對羅紘武母親的命運進行一種猜想。她原本是貴州鄉鎮開撞球廳的少女凱珍,天真美麗,嚮往愛情,心中甚至還有做歌手的夢想。後來被男友小健所騙,賣給凱裡一個斑禿老鷹,開了小鳳餐廳,生下了白貓羅紘武。凱珍的婚後生活並不幸福,她渴望逃離自己的生活,並愛上了一位養蜂人,和他遠走高飛。至此,母親離開了羅紘武的人生,他對她之後的遭逢毫不了解。
失去母親是羅紘武一直以來的隱痛,因此羅紘武在潛意識中,他通過自己與他人的異化再度確立自我。以一場謀殺為開端,羅紘武將自己變為當初母親婚後愛上的那位情人,在電影院跟隨一聲槍響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準備帶著母親到緬甸開一家旅館。但殘忍的是,他在想像裡也未能如願,現實中的母親最終還是離開了他的情人,改名陳慧嫻,嫁給了一個旅店老闆,而羅紘武想像裡的情人萬綺雯,也永遠的失蹤了。
電影的元敘事,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從小失去母親的孩子,在父親去世後,重新構建出的弒父娶母的幻想。而最令人動容的是,這一重重意識與現實交匯的鏡像,最後臻於完美地凝結在羅紘武所觀看的電影中。這場電影,是夢境中的夢境,他在裡面看到頭戴牛角面具,以鬼魂出現的小白貓,那是現實中作為母親兒子的羅紘武自己,也是想像裡母親作為自己情人時,被打掉的孩子。
羅紘武與小白貓打桌球時,他們頭頂那盞明亮如晝的燈,如同羅紘武對情人形象的母親所做的許諾,「在旅館外有一盞像太陽一樣的路燈,這樣客人們就都不會做噩夢。」太陽被俘獲到了夢境,連同父親的球拍、廢棄的監獄、一條滑向最初與最後的索道,以謝幕的形式來到羅紘武的夢境裡,一一與他和解。而在和解的現場,羅紘武作為他者,目睹還是少女的母親凱珍,對未來充滿希望,含著糖塊,買著煙花,不知老之將至,更不知擦身而過的那個經歷了命運摧折的瘋女人,就是未來的自己。羅紘武終於無法抑制悲傷的爆發,來到舉著火把想從情人那裡討要生活最後一點甜蜜的母親身邊,奪走了對於母親來說最珍貴的東西——一塊壞了的手錶,象徵時間與記憶,並交還給了還是少女的她。
山魯佐德在每個黑夜給山努亞講故事,講了一千零一個夜晚,國王愛上了她,他們結婚了。化名為陳慧嫻的母親也是如此,用故事抵房租。那麼她講述的故事從哪裡來的呢,我們毫無疑問會聯想到那本綠色的書,書首的咒語就像阿里巴巴打開山洞寶藏的芝麻開門,也像《八部半》中馬爾切洛永遠無法忘懷的那一句「ASA NISI MASA」。
而在電影的結尾,羅紘武念出那首作為咒語的詩旋轉起愛人的房子,和自己少年時失去的母親,用一個吻,告別了漫長的白日夢。
如果將電影作為文本進行分析,可共解讀的細節實在不勝枚舉。但是如果有人問我《地球最後的夜晚》講了什麼故事,我會用費裡尼評價《八部半》的話回答,「那是馬爾切洛的鄉愁,和不在的浪漫」。
鄉愁是失去的母親,是凱裡的苔蘚,是一方水土對於一個男人如何成長的最深厚的影響。我和Isnt分別來自中國的南方北方,他經常說南方的丘陵之間多的是詩,而北方的平原上多的是故事。我們都羨慕畢贛有機會拍這樣一部電影,他不忌憚於袒露心扉,也用最電影化的語言實現了自己對於故鄉和個人歷史的總結。這種地域氛圍濃厚的呈現並非為了滿足西方世界對於東方文化奇觀化的想像,反而具備古希臘式的悲劇氣質和全人類可以共情的母題。
儘管可以在中國商業院線裡一間幾乎滿座的影廳裡看到這部電影是一次意外,一次不符合受眾而導致口碑滑坡的營銷,儘管中國藝術電影獲得大眾認同任重而道遠,但我仍然很幸福華語電影中誕生了這樣的作品。我們應該擁有它,就像泰國擁有阿彼察邦密林裡的山洞,俄羅斯擁有塔可夫斯基木圍欄後的鄉房,義大利擁有費裡尼海光盛大的小鎮廣場。這是我們的驕傲,也是我們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