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黃石老中醫徐維友，站在他的診所前。他開出的天價藥方讓患者不滿。記者 劉剛 攝
■ 關注焦點
本來患有膀胱炎的病人，被老中醫徐維友看出來胃糜爛等9種病，在兩個多月內開出了24.8萬餘元的處方。
本來患有神經性耳聾的病人，被徐維友看出來腎功能不全等19種病，不到兩個月時間，花了14萬餘元。
最後的結果是一樣的，兩位病人都沒被治好。
這位宣稱「近十餘年來，有幾萬名疑難雜症患者在這裡得到康復」的湖北黃石「神醫」，到底有何獨到的醫術？又如何開出「天價藥」？
近日，記者對此進行調查。
老中醫徐維友給鄭小鳳的印象，從「神醫」到「騙子」，前後不過3個月。
「徐醫生行醫數十載，醫術高超，他的藥就像『黑武器』。」在親友推薦下，今年3月，患有膀胱炎的鄭小鳳，慕名找到湖北黃石兩會診所專治疑難雜症的徐維友。
徐維友靠「全國獨家」的「掌口把脈術」，診斷鄭小鳳患病9種。鄭小鳳說她看病13次，後來還被判斷患有子宮癌、淋巴癌，徐維友70天內開出24.8萬元的處方，可病情未見好轉。
5月31日，鄭小鳳到鄂州二醫院檢查，結果是體內並無癌細胞。
【診斷】
掌口把脈看出一堆病
45歲的鄭小鳳是在今年3月21日慕名找到徐維友的。
鄭小鳳回憶，2005年，她出現尿頻、尿急，最初在鄂州市中心醫院檢查，結果是腎炎。打針、吃藥，效果不明顯。
2008年底，愈發嚴重，她轉到武漢協和醫院，檢查結果是膀胱炎。
「醫生說，膀胱炎是慢性病，治不斷根，也不威脅生命。」鄭小鳳見久治無效，在家人陪同下，從鄂州老家到黃石，來到位於黃石江灘公園的兩會診所。
黃石衛生局的信息顯示，該診所註冊於2005年11月1日，機構性質為「非政府辦非營利性」，法定代表人和主要負責人均為徐維友。
鄭小鳳先伸出右手，再伸左手，徐維友分別把脈。
「什麼病？」鄭問。
徐沒有詳細講，只說病很重。
徐又讓鄭小鳳張開兩手的虎口，然後仔細端詳。末了，他掏出一本《大冶市普愛醫院疑難雜症專科門診》的病歷，一下勾出9種病：胃糜爛、淋巴炎、食道梗阻、黑脈症、白脈症、子宮肌瘤、腎功能不全、膀胱炎、尿道感染。
鄭小鳳說自己當時嚇了一跳，問這些病能不能治好？
得到的答覆是：你全身的病都能治好。
就在鄭小鳳找徐維友看病的前三天，病人龍志祥說他也得到了「你的病可以治好」的答覆。
「兒子從小聽力就弱，」龍父龍小林說，幾年前，帶兒子到武漢協和醫院檢查，診斷結果：神經性耳聾。醫生說治不了。
也是在熟人的介紹下，今年3月18日，龍家找到徐維友。
龍志祥說，徐維友看病有個特點，看前先講個故事，故事主角不同，但內容大體相似：千奇百怪的病，經徐之手，統統被治好。
第一次給龍志祥診病，徐維友就是從一個故事開始的——「一個女人患了子宮癌，在黃石怎麼治都治不好，後來轉到武漢去治療，還是沒有效果。最後找到我，癌症治好了。」
龍小林說，徐維友看病時，不用輔助器械，只是用肉眼看，把龍志祥的掌口脈，時間一兩分鐘。
「你有7個『坨子』。」徐維友把完龍志祥的掌口脈，掏出一本病歷，用筆勾出19種疾病：心衰、腦血管病症、神經肌肉萎縮、支氣管炎、腎功能不全等。
一看這麼多「病」，龍小林夫婦傻了眼。
【開方】
6天藥量3萬多「還是半價」
接下來，徐維友開的藥把龍家給嚇住了。
第一次開了兩服藥，15260.7元，「還說是半價。」
吃了八九萬元的藥後，病情不見好轉，龍小林夫婦忍不住了，一個勁兒問何時能治好。
徐維友給他們打了個比方：就跟秧苗一樣，先要撒肥，把身體調好了，才能慢慢轉成青秧苗。
到了5月14日，龍志祥看病12次，花費14萬餘元，還欠下徐維友3000多元。
鄭小鳳花費在藥上的錢更多。
她說，徐維友第一次一共給她開了6天的藥，「看在熟人的面子上，給你算半價。」
劃完價，鄭小鳳嚇了一跳———34500元，什麼藥這麼貴？徐維友解釋：這些都是藏藥，有熊膽、蛇膽、牛黃、麝香，都是名貴藥材。
鄭小鳳猶豫了半天，「我的病治了很多年，內心很焦慮，聽說能治好，我想試一試。」她將3萬藥費打了欠條，湊了4500元現金，提著兩個裝滿藥材的塑膠袋回家了。
走前，徐維友告訴鄭小鳳，「吃了這個藥，你會拉肚子，身體也會垮下來，別擔心，因為你在排毒。」
6天後，鄭小鳳第二次到診所，藥費2.4萬元，她給了4000元現金，打了2萬元欠條。第三次，藥費3萬元。70天內，鄭小鳳先後13次開藥，共花費248660元，除支付151660元現金外，還打了97000元的欠條。
兩個療程後，鄭小鳳記得，徐維友把完掌口脈，告訴她，9個「坨子」已經消了5個。此外，徐維友支開鄭小鳳，把她患「子宮癌」的消息，告訴了鄭小鳳的家人。
鄭小鳳說，後來，徐維友把「病情」告訴了她，「他說我的子宮癌已經轉移成了淋巴癌。」
不過，鄭小鳳說，服藥兩個月，病狀並未緩解。她也考慮過停藥，得到「如果停藥，前面就白吃了」的答覆後，只得繼續。
5月31日，一直被「癌」嚇壞了的鄭小鳳，進了鄂州市二醫院，液基細胞(TCT)分析報告單實驗室檢測結果：「未見癌細胞和上皮內病變細胞」。
鄭小鳳蒙了。
【行醫】
遇遊醫得醫書自學成才
鄭、龍兩家雖同是鄂州人，此前並不相識，巧合的是，推薦兩家找徐維友看病的中間人，同為一個叫李國富的農民。
李國富在鄂州長港農場種藕為生，是鄭小鳳丈夫的妹夫，因賣藕與龍家結識。
上世紀90年代，李國富患類風溼關節炎，久治不愈。長港農場離大冶保安鎮不遠，經人介紹，李找到在保安鎮普愛醫院行醫的徐維友，最終治癒。李此後逢人便誇徐維友醫術高超。
公開資料顯示，1937年1月5日，徐維友生於大冶市保安鎮高溪村。
9月18日，徐維友受訪時回憶，他只讀了4個月的書，12歲之前，跟著父母務農。12歲那年，一個雲南籍的遊醫行醫到保安鎮高溪村，適逢下雨，徐接其回家小住。
徐維友說，正是在此遊醫身上，他學會了辨認400餘種中藥。遊醫臨走前，給他留下一本醫書。徐自稱靠此書自學成才。
成年後，徐維友在離家3公裡的沙田煤礦做礦工，直到1977年。其間，徐在礦上邊摸索邊行醫，到離開沙田煤礦前，「已是名聲在外」。
上世紀80年代，徐維友開始在家坐診。68歲的汪杏蘭1991年時曾帶腦出血的兒子上徐家看病，「那個時候，找徐看病的人就排長隊」。
1997年，經黃石市人事局審批，大冶(黃石下屬縣級市)人事局給徐維友頒發「中醫主治醫師資格證」。
一年後，由徐維友牽頭，在當地建起大冶市普愛醫院，他任院長。2001年，湖北省衛生廳下發104號公告，徐維友執業中醫醫師資格被認定。
普愛醫院病歷上的「醫院簡介」中提到：中央、省、市數百位領導親自來我院就診，並有來自美國、加拿大等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上千餘名國際患者在我院住院就診。近十餘年來，有幾萬名疑難雜症患者(包括各類癌症患者)在這裡得到康復，深受海內外各界人士的好評。
在2002年香港一家圖書公司出版的《徐維友與疑難雜症》一書中，刊載了27例癌症病案及23例疑難雜症病案，每個病案後面都列舉不只一個病人，這些病例均由普愛醫院接治，並康復。
據徐維友介紹，鄂州有個病人叫王水平，患白血癌，在武漢病發，「在我手上治好了」。
9月21日，記者輾轉找到王水平的家人，其證實，王水平確曾接受過徐維友的治療，已康復多年，但實際情況與徐維友的描述有出入，王水平在接受徐維友治療前，已在武漢大醫院治得好了八成。
普愛醫院病歷上的簡介顯示，「設床位60張，年門診量幾萬人次，現有醫技人員32名，設有中醫疑難雜症專科、腫瘤專科等10餘個科室，擁有多臺高精技術設備，總價值約300多萬元。」
不過，9月17日，記者在湖北省衛生廳官網上，檢索到大冶市普愛醫院的登記信息為：實有床位20張、職工總數21人，萬元以上設備數、50萬-100萬元設備數、100萬元以上設備數，三項均為「0」。
9月18日，記者找到位於保安鎮高溪村的普愛醫院。醫院3層樓，未見到醫生，也未見住院病人。附近村民說，醫院已很長一段時間未收治病人，改做賣藥了。
【名號】
「全國就我會看掌口脈」
鄭小鳳、龍志祥兩人曾表示，之所以信任徐維友，除了他宣稱的「高超醫術」，還有徐維友身上多重的「光環」。
黃石廣電網的信息顯示，徐維友曾任湖北省第九屆政協委員、黃石市政協委員、大冶市、黃石市公安局監督員、中國國情研究員。歷年榮獲國家、省、市各級各類「先進個人」光榮稱號。
不過，徐維友資料宣傳中其在中醫行業的造詣以及他治療疑難雜症的名聲，在黃石民間和中醫界形成較大反差。
本報記者在黃石一周的採訪時間內，隨訪20名計程車司機，均未聽說過「徐維友」的名字。黃石多名中醫稱，當地中醫界開業務研討會，從未見過徐維友的身影。
黃石當地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醫生稱，幾年前，黃石一政協委員愛人的老胃病久治不愈，找到徐維友。徐免費治療，開了幾味藥，最後患者卻吃成胃脹，茶飯不下。這名患者後被送至二醫院檢查，已是胃糜爛。後經醫院治療，方才康復。
徐維友掌口把脈的診斷方式，讓患者印象深刻。他接受記者採訪時自稱，「全中國就我一個人會看掌口脈」。
不過，對於掌口把脈的科學性，曾任職於中國醫學科學院醫學信息研究所的張田勘稱，「聞所未聞」。
他介紹，從中醫領域講，把脈是在手腕處通過對動脈的脈動和脈象的判斷，診斷病情。而人手掌虎口處沒有動脈，只有穴位，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穴位叫「合谷」，可用於急救。
從西醫角度講，脈搏記錄心跳次數，與人的呼吸和心跳都有關係。
另外，從解剖學角度看，虎口處皮下組織和肌肉裡只有微小的毛細血管，沒有大的動脈和靜脈。
他認為，無論是從中醫還是西醫角度，從未聽說過虎口有脈。
【協商】
為保聲譽可有條件「退錢」
如今，鄭小鳳、龍志祥兩人關心的問題是，徐維友所開的那些中藥材怎麼那麼貴，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多位黃石老中醫解讀了一張徐維友開給鄭小鳳的處方單——這張處方總共23味藥，藥價3603.2元/服，除元寸、熊膽、藏紅花、雪蓮及牛黃5味藥材名貴，其餘大部分為普通藥材。「這些中藥，沒有特別的針對性，以清熱、解毒、活血、抗癌為主」，「藥量很重，藥性很大，胃受不了，好胃也會吃壞。」
在這張處方單中，僅元寸(即麝香)一服就是6克。大冶市中醫院一位從業48年的老中醫稱，「這麼大劑量的麝香，一個藥鋪的儲量或一家醫院的藥房，都可能沒這麼多貨，完全有必要懷疑這些麝香的真實性。」
據了解，醫保目錄外的中藥材價格，並不在政府指導價範疇，尤其是稀缺的名貴中藥材，價格隨行就市。
記者走訪黃石多家中藥材批零點發現，徐維友所開處方中，牛黃、熊膽、蛇膽、麝香、龍膽花等多味名貴中藥材，批發零售市場並無銷售。在黃石、大冶中醫院，面對記者的諮詢，藥房工作人員也只是一個勁搖頭。
9月18日下午，徐維友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針對藥材來源和真實性的質疑，未作正面回應。
鄭小鳳說，9月8日，湖北媒體曝光「天價藥」後第六天，黃石藥監部門前往兩會診所取樣調查。
9月19日，黃石市藥檢所給出的答覆是，抽檢藥材為：牛黃、麝香、熊膽。三味藥中，作為地市級的藥檢所，只有牛黃可以出報告單，「初步看，藥品無問題」，另外兩味熊膽和麝香，地級市藥檢所不具備出報告單資格。
截至記者發稿，黃石藥監部門尚未公布兩會診所抽檢藥材結果。
徐維友的兒子徐承香說，黃石藥監部門先後3次前往診所調查，初步整改意見是：對藥材的儲存環境，放置老鼠夾；對藥材的使用，事先徵詢患者的意見；提供藥材的進貨發票。
9月21日，徐承香把鄭小鳳、龍小林叫到一起協商，答應給予經濟方面的補償。
「不能說是退錢，他要我們換一種說法，向徐維友『求助』。」龍小林說。
「我們給錢的目的，不是承認治療問題，而是考慮到父親年事已高，不影響他的聲譽。」徐承香這樣向記者解釋。
當場，龍小林寫好一封求助信，交給徐承香。
昨天下午，鄭、龍兩人說，還沒有拿到錢。
原來，徐家給予兩人「救助」，還附加另外一個條件：鄭小鳳要刪除此前她在網絡上發的投訴帖子，「不刪完，不給錢」。
昨晚，徐承香說，家人把73歲的徐維友送回了保安鎮老家，決定不讓他再行醫了。
■ 對話
徐維友：患者花24萬多元，不貴
新京報：你給人看病的時候會藉助科學儀器嗎？
徐維友：我看病的程序很簡單，就是給病人把脈，把掌口脈。沒有把握的，叫去醫院檢查，檢查結果符合的，按符合的治療，不符合的，再做檢查。
新京報：把掌口脈就能診斷出病人有多少種疾病？
徐維友：人的掌口有9999個坨子。身體哪一個器官不舒服，就會產生坨子，在掌口脈上就會有反應，比如黑脈症就是血管，白脈症就是毛細血管。
新京報：不過，幾位黃石的老中醫從業幾十年，從沒有聽說過把掌口脈能診斷病情。
徐維友：任何教授都看不出來。全中國就我一個人會看掌口脈。我在煤礦工作時，單位診所有個日本的軍統醫生，日本投降時沒有離開中國，掌口把脈的技術就是他教我的，我學了4年。可惜他現在死了。
每個人都有一技之長，這是我看病的方法。
新京報：就是靠掌口脈，你診斷出鄭小鳳9種病、龍志祥19種病？
徐維友：是的，就是掌口脈。
新京報：為什麼鄭、龍二人要花那麼多錢？
徐維友：藥有那麼貴呀，又不是我詐騙他。龍志祥不是癌症，來找我治，我迴避了5次。他總是求我，我才答應給他治病。我一般看病都是對方求了再求才接治的，從來沒有打過廣告做過宣傳。
新京報：從帳面上看，一個人24萬多元，一個人14萬多元，你個人覺得貴嗎？
徐維友：不貴，我又沒有騙他一分錢。他看病是自願的，用藥也是自願的。當時覺得貴可以不看，覺得沒有效果可以不看，我又沒有逼他們。
新京報：那你的藥貴在哪裡呢？
徐維友：貴在藥價值不錯。我的藥有些比黃金還貴些，比如說蟲草，外面的蟲草22萬，我的蟲草只要11萬。
新京報：這些貴藥哪裡來的呢？
徐維友：這個不是你了解的事。你說我的藥貴，可以到外面藥店去看，是我的藥貴，還是藥店的藥貴？
新京報：黃石、大冶的中醫院藥房說，都沒有你處方裡提到的幾味貴藥，包括熊膽。
徐維友：對。這也是一個祖傳秘方。
□本報記者 劉剛 湖北鄂州黃石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