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中國科技術語
轉自:術語翻譯空間
作者:葉其松 (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俄語語言學、術語學、詞典學。)
摘 要:
文章以術語學理論為出發點,對「新型冠狀病毒」的命名過程展開分析。文章認為,術語集和系統術語集是科學語言的兩個功能性子系統,作為系統術語集要素的名稱需要藉助術語或屬概念名稱進入學科概念系統之中,名稱的命名需要找到所指稱概念在相應概念系統中的位置,進行跨學科和跨語種的協調,儘量採用中立的語詞。隨著新名稱在科學語言、日常語言的傳播,它們都將歸為統一,科學命名的最終結果難以改變「新型冠狀病毒」被大眾接受的現狀。
關鍵詞:
系統術語集; 術語集; 術語學; 術語傳播
引言
術語學是研究各專業領域中術語的結構、形成、發展、用法和管理的學科[1]。通常,一個概念的提出、完善和命名是由學者個人或學術共同體完成的。這個過程有時相當漫長,學術傳記、科學史著作中有很多與概念及其名稱演化過程有關的論述。不過,重大公共事件為直接觀察專業概念命名的全過程提供了可能[2-3]。分析這樣的「語言標本」無論對於術語學理論的發展,還是術語工作的完善,都是十分必要的。
一
病毒名詞的術語學定位
1. 對 terminology 和 nomenclature 的功能性劃分
術語學認為,一個行業領域內使用的詞彙實際上是十分複雜的系統,包含性質各異的諸多子系統。按照現代術語學創始人維斯特「術語學要從概念的研究出發」的觀點[4],行業詞彙的類型首先與所指稱概念的特點有關。根據概念所對應的客體數量的不同,術語( term) 和名稱( nomen) 被區分開來。術語指稱一般概念,與具有共性的多個客體對應;名稱指稱個別概念,只對應唯一的客體。某個31中國科技術語/2020年第22卷第 3 期行業領域術語的集合為 terminology,而名稱的集是nomenclature。
關於 nomenclature 和 terminology 之間的關係,術語學界已有過諸多探討。俄羅斯術語學家舍洛夫歸納出 3 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 nomenclature 是植物界、動物界各類樣本的科學名稱的集合[5]。它的提出者是19 世紀的科學史家惠威爾( W. Whewell)。他在三卷本巨著《歸納科學哲學史》中寫道: 「需要指出的是,我將在描寫自然歷史對象時所用的術語集合稱為 terminology,而將種名稱的集合稱為 nomenclature。
植物學描寫部分的改革是林奈( Linnaeus C.)最早從事的工作之一,而且他提出的術語集是進行其他改進工作的工具。」[6]誠如惠威爾所說,植物、動物名稱的系統分類得益於瑞士學者林奈的雙名命名法,類似的方法後來被運用到具有大量名物清單的其他科學之中。
國家標準《術語工作詞彙 第一部分: 理論與應用》對 terminology 和 nomenclature 的定義也能看出類似的思想,它們分別被叫作「術語集」和「系統術語集」。並且指出,nomenclature 存在於生物學、醫學、物理學和化學等學科之中[1]。在惠威爾看來,terminology 和 nomenclature 的區別在於,後者是種名稱。也就是說,按照林奈的界、門、綱、目、科、屬、種的名稱分類系統,nomenclature 位於最低層,以上各層級的名稱都應歸入 terminology 之中。但是,學科分類系統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科學認識的發展,種名稱也會衍生出自己的亞種,從而變成屬概念。因此,terminology和nomenclature 之間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它們之間的區別是功能性的。如果一個專業詞語同時具有概念功能、指物功能,那麼術語的概念功能更強,而名稱的指物功能更強。
2.名稱集的命名方法及其在流感病毒命名中的應用
事實上,不論名稱分類系統具有多少層級,種名稱總是要藉助屬名稱才能進入術語系統之中。同樣,種名稱分化出亞種之後,亞種名稱也是藉助種名稱進入系統的。換句話說,術語是名稱命名的基礎,一個名稱的命名通常包含兩部分: 一是與該名稱相聯繫的分類系統的術語( 或上一層級的種名稱) ,這部分一般是縮略語或簡稱; 二是該名稱在同一層級中所處位置的標識,這部分一般是數字、字母、字母+數字( 或數字+字母) 的組合。
這種命名方法也被用於建立流感病毒的名稱系統,這個系統只是醫學病毒名稱龐大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命名原則,流感病毒名稱包括以下信息: 對病原體類型的描述( 甲型、乙型、丙型) 、宿主( 只對動物宿主) 、來源地、菌株編號、隔離的年份[7]。對於甲型流感病毒,還應根據病毒株表面發現血凝素( hemagglutinin,簡稱 H)和神經氨酸苷酶( neuraminidase,簡稱 N) 的類別,再區分出若干亞型,分別為18個H 亞型( H1 ~H18) 和11個N 亞型( N1 ~ N11) 。例如: A/swine /lowa /15 /30 ( H1N1 ) 、 A/swine /Wisconsin /67( H1N1) 等。
二
「新型冠狀病毒」的命名過程與分析
自疫情出現以來,對導致此次傳染性肺炎的病毒命名方案經歷數次變化,見表 1。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種新病毒的命名過程可謂「一波三折」。但是,站在術語學的角度看,這並非無法解釋。
第一,科學命名需要組織。普通事物的命名是集體規約的結果,是自發的行為。當然,日常語言的語詞發展也遵從一定的軌跡,它和語言發展的總體軌跡一樣,是一種潛勢。科學命名是集體規劃的結果,是自覺的行為。這並不意味著,科學家或科學團隊失去對科學發現和概念的命名權。我們說的是,一個領域使用的術語集、名稱集需要進行評價和管理,這通常由該領域公認的國際組織來實施。醫學術語、名稱的命名也由世界衛生組織和各國的衛生防疫機構、專門委員會來組織。
第二,科學命名需要協調。一是跨學科的協調。因為某一領域的概念命名會對相鄰學科的概念命名產生影響。病毒的命名涉及免疫學、生物學、生物化學、遺傳學、流行病學、生態學等學科領域。二是語種的協調。通常,如果一個科學名稱被公認的國際組織所接受或提出,各國也會接受或制定相應的名稱,以保證專業交流的一致性。因此,在世界衛生組織於 2020 年 2月11日宣布將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命名為「COVID -19」之後 ,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於 2 月 21 日修訂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英文命名,決定將「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英文名稱修訂為「COVID -19」,與世界衛生組織命名保持一致,中文名稱保持不變。
第三,科學命名需要定位。組織科學命名使得專業領域中的術語、名稱構成系統,它們的背後是該領域的概念系統。因此,建立領域術語系統、名稱系統通常使用稱名的方法( onomaseological approach) ,先建立領域的層級概念系統,確定所命名概念在系統中的位置,最後賦予概念相應的名稱。國際病毒分類委員會目前採用的分類階元為門( phylum) 、亞門( subphylum) 、綱( class) 、亞綱( subclass) 、目( order) 、亞目( suborder) 、科( family) 、亞科( subfamily ) 、屬 ( genus) 、亞 屬 ( subgenus) 、種( species) 。冠狀病毒在系統分類上屬套式病毒目( Nidovirales) 、冠狀病毒科( Coronaviridae) 、冠狀病毒屬( Coronavirus) 。將導致此次疫情的病毒命名確定為「冠狀病毒」十分重要,這就意味著找到該名稱所聯繫的屬概念( 屬名稱) 和所在的層級,進入病毒名稱分類系統之中。領域名稱的命名至此尚未完成,還需確定名稱所指稱概念區別於同一層級其他概念的本質特徵。需要指出的是,科學中的新概念往往包含諸多本質特徵,它們都可能成為命名的依據。用非本質特徵來命名是可取的,但這應只限於本質特徵尚未發現之前。例如「新型」( novel) 指的是此次病毒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不被人所知的,當其本質特徵被確定以後,該命名是可以被捨棄的。由於此次冠狀病毒的毒株、宿主等尚未最後確定,不排除未來對其重新命名的可能性。
第四,科學命名需要中立。不同學科領域的名稱系統是有差別的,這說到底是由學科、領域自身的性質決定的。科學的名稱系統不同於技術的名稱系統,更不同於商業領域的名稱系統。技術名稱的命名依據是技術生產中的設備、儀器、產品的具體型號,而商品名稱的命名依據多是追求產品的商業價值。科學命名不僅要求準確、唯一,而且要求中立,不帶有情感色彩,不至於引起誤解、爭議。上文提到,流行病毒的命名中可以出現來源地信息,例如「紐約病毒」「札幌病毒」「中東呼吸( 系統) 症候群冠狀病毒」「津加病毒」「寨卡病毒」「羅斯河病毒」「馬爾堡病毒」等。但是,用地名命名的病毒會引起人們對相應地方的負面聯想,受到相關方面的抵制。國際衛生組織在 2015 年 5 月 8 日發布的《世界衛生組織命名新型人類傳染病的最佳實踐》中規定,疾病名稱不能包括地理位置( 城市名、國名、地區名、洲名) 、人名、動物或食品名稱、與某個文化、人口、工業或職業相關的信息、引起過度恐怖的信息[9]。因此,西方一些媒體或政客提出所謂的「中國病毒」「武漢病毒」,既不符合病毒命名的習慣做法,也有悖於世界衛生組織的命名原則,是別有用心的汙名化的名稱。我們還注意到,疾病或病毒名稱中可以使用「嚴重」( severe) 、「輕微」( mild) 這樣表示程度意義的形容詞。在日常語言中,這類形容詞也具有評價色彩,但是在專業領域,它們則與客觀的數值意義聯繫在一起。在醫學領域,疾病嚴重的程度主要取決於病死率。
三
新名稱的大眾傳播
日常語言和科學語言是兩個相對獨立的場域( domain) 。新術語、新名稱用於科學語言的特定次語言( sublanguage) 之中,它所代表的專業知識在特定範圍內傳播。當然,日常語言和科學語言也會發生交互,也就是說,科學語言的詞語也會「去術語化」( determinization) ,進入日常語言之中; 與此相反的過程,即「術語化」( terminization) 。但是,由於此次公共衛生事件,大眾媒介對病毒命名及其變化高度關注,「新型冠狀病毒」等名稱一經出現,就在日常語言中傳播開來,科學語言和日常語言的界限被打破。在百度搜索上述各種名稱方案( 搜索日期: 2020 年 4 月 10 日) ,結 果見圖 1。從上述結果可以看出:
( 1) 大眾對此次病毒命名關注度非常高。
( 2) 「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SARS-CoV-2」的搜索結果明顯高於「WH-Human-1 ,說明大眾對權威組織提供的命名方案更加認可。「新型冠狀病毒」的搜索結果最多,這體現首次官方命名的重要性,儘管這個名稱的科學性和語義透明性並不充分。而且,我們推測: 無論未來是否提出新的科學名稱,這個名稱已經被大眾媒介和使用者所接受。在此名稱基礎上,已經出現更方便使用的簡稱,例如「新冠病毒」。
( 3) 「不明原因病毒」的搜索結果僅次於「SARS-CoV-2」,這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大眾的心理,也說明成功的科學命名對於大眾認知科學事物本質的重要性。
四
結 語
「新型冠狀病毒」的出現是突發事件,對它的命名本質上仍是一個科學化過程。站在術語學的角度,該病毒的幾次更名並非偶然,只不過,這次突發事件使得科學認識在特定範圍內出現的,不斷反覆的過程變得大眾化、「劇情化」了。隨著對該病毒特性的認識,這些名稱終將歸為統一。這個科學命名過程恐怕不會改變「新型冠狀病毒」已被大眾認知接受的結果。
注釋
在 1990 年頒布的國家標準《術語學基本詞彙》中,no16術 語 學 研 究menclature 被稱為「名稱集」。這是更為貼切的名稱,因為 terminology 也是成系統的。
表 1 所列僅限於相關學術組織、研究機構提出的主要命名方案,出處從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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