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痛:這一方面真的不如基督文化中的西方人,這痛苦能懂嗎?
我總覺得《地獄篇》中的一報還一報的懲罰,是過於嚴苛了。它似乎不符合基督教的恕道。比如保羅和弗蘭齊斯嘉的陰魂在地獄狂飆中大受折磨,就叫人看了不忍,連但丁自己看了也悲痛得"像死屍一般倒下了"。那麼,但丁為什麼要在地獄和煉獄中設下如許花樣繁多的苦刑呢?這就說到了西方人特有的審痛意識。所謂審痛,是指對精神的、心靈的內在痛苦的承受和咀嚼。

中國人叫它"良心的痛苦"。對自然、社會、肉體造成的痛苦,中國人的態度與西方差不多。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就是一種以苦為樂的人生態度。孟子也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是要勞筋骨、餓體膚,苦心志的。但嚴格說起來,這叫"安貧樂道"或"礪志成事",不是審痛悟道。
佛教也講苦。四諦的頭一條就是苦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盛陽苦……苦個不了。似乎活著就是受苦受罪,要想不苦,只有涅盤一路。但這個罪也不是基督教所言的原罪,只是苦果。痛苦之因不同,本質不同,對痛苦的態度也就不同。在基督教看來,人不是苦蟲,而是上帝創造的榮光。活著並沒罪,也不苦,只有人的離棄上帝,不肯向善的那種心性才造成彼此的大痛苦,才造成了原罪。只要使自己靈魂保持潔淨,則不論活著或死去,都是幸福而快樂的。

而人,只有自覺地主動地進入痛苦經驗的最深處,才能發現自己失去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才能說出人最需要的是什麼。"如果你沒有感到痛苦,你渴求新生的力量從哪裡來?"所以《神曲》中陰魂們所受的一切痛苦,不是因生、愛、欲、智造成的,而是生、愛、欲、智的不中法度而造成的。這就與儒道釋所言的痛苦不同了。它是原罪、贖罪和淨罪的痛苦,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痛苦。這東西無形無象,宗教文化就藉助藝術象徵的手段描述它,以強化人們的審痛意識。

《神曲》的主題,如果一言以蔽之,就叫審痛悟道。痛感,是生命的本能;精神痛苦,更是人的文化本能。這本能逼的人超越自己,也逼出了瑰麗的精神財富。中國人的安貧樂道固然是有積極進取的一面,但一摻入道家思想;卻容易走上"樂天知足"的一路,再一摻入"人惟求舊"的古訓,就更走上了阿Q老哥的"精神勝利法"一路。遇到精神痛苦,來一句"兒子打老子",或"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或更混沌而玄妙的"媽媽的",就像武俠高手一般,把痛苦"化解"了,就覺得自己是第一個能自輕自賤的人,如同中了頭名狀元,九分得意地飄飄然小半日。即使犯了原罪,也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開脫得十分瀟灑。所以雖遇過不少精神痛苦,卻從不將痛苦的能量聚積升華,而是依然故我,一副"人惟求舊"的樣子。

不是有人說中國藝術是樂感文化嗎?這就與尼採提倡的悲劇文化不同。《神曲》的本名,雖叫作《神的喜劇》,其內容,倒是以人的悲劇為主呢。所以中國人不大能從《神曲》中找到樂趣。"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中國人喜歡這樣開導自己。但在基督文化中的西方人卻不作此想。他們總覺得人類優於世上的一切生靈,而這種優越性是被澤了上帝之光的結果。因而,一切罪過都造成雙重結果:對人的傷害和對上帝的背棄。這就是一切罪過,無論大小輕重,都蒙了一層形而上的含義——瀆神。

世俗的律法,只有權評判人對人犯下的形而下的罪孽,卻無權評判人對上帝犯下的形而上的原罪。一切人間法度相對上帝的法度來講,都是不公正的。人法是暫住變遷的,神法是永恆如一的。它是"末日審判"。這是一。由人法評判人對上帝的罪,是對神權的潛越。這是二。所以但丁在《天堂篇》第七歌中談了上帝復仇與人的復仇的不同。這用耶穌的話講,叫做"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上帝的物當歸給上帝"。
這樣一來,人因罪過帶來的精神痛苦,也就有了兩層意思:背棄社會正道的痛苦和背離原初的人的出發點和歸宿的痛苦。這種審痛意識的二重性結構,使人不僅面臨經驗性的痛感,而且承受超驗性的痛感;不僅感到某一社會理性對人的匡正,而且更感到由若干社會理性積澱而成的、從而衝決了某一社會理性的狹隘性的超理性的啟示,仿佛聽到了古老而又古老的人類始祖的靈魂的深情呼喚。

這個"我魂之魂"的呼喚,西方人習慣地稱之為上帝的呼喚。它最終帶來一種大徹大悟的再生般的快感,此即復活。這種與人的本初靈魂的相遇,產生一種如同上帝初造亞當時的對世界、生命、人的出發點和歸宿的極澄明的新鮮感和欣悅感。它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其實,這正是最純正的悲劇快感。須知良心就是靈魂的傷口,那血是止不住的。
痛苦?痛苦即真實。看到真實,是件大苦而大樂的事。這悲劇快感的源頭,可以上溯到《俄狄浦斯》、《奧瑞斯特斯》和《安提戈涅》。這種通過審痛意識而形成的與古老祖先的精神勾通和對話,這種超驗的靈魂相遇,正是《神曲》中但丁與維吉爾以及諸多先哲人祖相遇的情節的潛在原型結構。但丁正是在審痛意識的形而上層次上從痛苦的地獄走進歡樂的天堂的。這就叫中國讀者犯難了。

對於中國人來講,這種超越歷史時空的形而上的精神痛苦,這種由痛苦分娩出的人的本真靈魂的新鮮感和欣悅感,這種傾聽古老靈魂的深情呼喚以及對人類精神生活漫長道路溯源的透破力,早已被歷史化了的三皇五帝的厚厚的舊塵封埋了。因此對罪孽和精神痛苦的咀嚼和消化就不如基督文化中的西方人細膩、精緻。審痛悟道既講不上,痛苦便分娩不出寧靜的愉悅,《神曲》的再生之路,就不是中國人容易消受得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