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神木市錦界鎮圪醜溝村,張應龍(左)在查看水量平衡觀測設施。 新華社記者 陶明攝
陝西榆林市鎮北臺裸露土地全面綠化,樹林環繞。 新華社記者 陶明攝
內蒙古鄂爾多斯市鄂託克旗蘇米圖蘇木,當地群眾正忙著插柳條打沙障、防沙治沙。 劉毅攝
連綿的樟子松、沙柳、檸條、花棒生機盎然,蔚藍的天空上飄浮著朵朵白雲,清新的空氣讓人忍不住暢快地來上幾個深呼吸……
這裡是毛烏素沙地?腳底時而踩出的黃沙以及遠處的沙丘提醒我們:是的,沒錯。
毛烏素沙地是我國四大沙地之一,橫亙內蒙古鄂爾多斯市南部、陝西省榆林市北部、寧夏吳忠市鹽池縣東北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提供的最新監測數據顯示,毛烏素沙地總面積為3.8萬平方公裡,鄂爾多斯市佔68.9%,榆林市佔28.4%。
近年來,毛烏素沙地生態狀況全面好轉。統計數據表明,鄂爾多斯市的毛烏素沙地治理率已達七成,榆林市沙化土地治理率已達93%,沙塵天氣大幅減少,毛烏素沙地實現從「沙進人退」到「綠進沙退」「人沙和諧」的歷史性轉變。
越來越綠的毛烏素沙地,究竟發生了什麼?巨大變化是怎樣產生的?除了人們的努力,西北地區氣候「暖溼化」趨勢帶來了多大影響?在毛烏素沙地,記者深入探訪,尋找答案。
持續奮鬥,堅韌不拔
「這輩子寧肯種樹治沙累死,也不能讓風沙給欺負死」
藍天白雲、綠樹黃沙之間,穿紅色上衣的殷玉珍分外顯眼。
「這兒以前是一片沙漠,現在站在梁上,一眼望不到邊都是我的林子,都是我的『孩子』。」在一個大沙梁上,殷玉珍指著周圍的大片林子對記者說。她把這個沙梁稱為「希望梁」。
這裡是內蒙古鄂爾多斯市烏審旗無定河鎮薩拉烏蘇村。1985年,殷玉珍從陝西靖邊縣嫁到地處毛烏素沙地腹地的這個窮沙窩。黃沙漫漫,荒涼一片,最近的一戶人家在5公裡之外。
「別讓沙子把我們埋了!這輩子寧肯種樹治沙累死,也不能讓風沙給欺負死!」殷玉珍和丈夫白萬祥打定主意,用家中僅有的一隻羊,換回了第一批600棵樹苗。好不容易栽下去,一場大風颳來,樹苗幾乎全被拔光。他們沒有放棄,咬牙堅持治沙造林。
樹木,一株一株增加,綠色,一片一片蔓延。今年春季,克服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殷玉珍和白萬祥栽下6萬多棵樟子松等樹木,將2000多畝退化的楊樹更新換代。寒來暑往,歷經艱辛,他們把6萬多畝荒沙變成了生態莊園。「現在,風吹來只見樹枝擺動,不見起塵。」殷玉珍說。
隨著草木越來越茂盛,如今殷玉珍「最愁的事是防火」。而在以往,她和鄉親們最為發愁的事無疑是防風沙。
「風颳黃沙難睜眼,莊稼苗苗出不全。房屋埋壓人移走,看見黃沙就搖頭。」這首歌謠,曾經是毛烏素沙地惡劣生態環境的真實寫照。
實際上,毛烏素沙地並非自古以來就是荒蕪之地,1000年前也曾水草豐美、牛羊成群。然而,自然環境變遷,人類活動範圍逐漸擴大,濫伐、墾荒、過度放牧……在這些因素疊加影響下,毛烏素地區逐漸荒漠化,廣袤綠地變成茫茫沙海。
新中國成立後,對防沙治沙高度重視,頒布施行《防沙治沙法》,制定《全國防沙治沙規劃》,一系列重大政策措施相繼實施。京津風沙源治理、三北防護林體系建設、天然林保護、退耕還林還草等國家重點生態工程接連啟動。
困難面前不低頭,誓把沙地變綠洲。在毛烏素沙地,一場抵禦風沙危害的攻堅戰打響了!
殷玉珍所在的烏審旗,正是主戰場之一。「毛烏素沙地近1/3的面積位於烏審旗境內。」旗委書記額登畢力格說,上世紀50年代,烏審旗荒漠化、沙化土地達90%以上,森林覆蓋率僅為2.6%,漫漫黃沙無情地吞噬著人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一定要讓綠色趕走黃沙!」烏審旗幹部群眾把「綠色烏審」作為奮鬥目標,持續推進治沙造林。殷玉珍、寶日勒岱、谷起祥、十三姐妹、吉日嘎拉、烏蘭陶勒蓋治沙站……烏審旗湧現出一大批遠近聞名的治沙模範。
「現在,全旗千畝以上造林大戶達214戶,植被覆蓋度達到80%,實現了從『沙進人退』到『人沙和諧』的轉變。」額登畢力格說。
「過去這裡生態不好,沙化嚴重,從我的祖父開始種樹治沙,現在有幾萬株樹木,大部分草場種有檸條、苜蓿,基本上沒有沙可治了。」烏審旗蘇力德蘇木通史嘎查蒙古族牧民青克樂對記者說。
青克樂家自己有草場3200多畝,還流轉其他牧民的草場4000多畝,劃分為幾塊實施輪牧、保護草原,飼養著鄂爾多斯細毛羊和優質肉牛。越過越滋潤的日子,讓50歲的青克樂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我的名字『青克樂』是幸福快樂的意思,長輩們的願望實現了。」他說。
「守住了綠水青山,就有金山銀山!我思摸著咋個能從沙漠裡刨出金疙瘩,再把錢投到種樹上來。」殷玉珍成立了內蒙古綠洲治沙造林有限公司,建起了「玉珍生態園」,調整樹種結構,種植桃、杏、玉米、西瓜、小米等,將治沙和發展種植業、養殖業結合起來,形成一條可持續發展的生態產業鏈。
「今年秋天收了1萬多斤小米,不上化肥、農藥,1斤賣50塊錢。現在一年的總收入有百十來萬,過去的沙窩窩,變成了金窩窩!」殷玉珍笑容燦爛。
尊重自然,科學治沙
「科學研究、科技支撐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1957年建園時,這裡全是流動沙地,植被蓋度僅為1.8%,只有20多種植物。」和記者一起穿行在陝西省榆林市紅石峽沙地植物園,省林科院治沙研究所所長石長春感慨萬千。
環顧四周,樟子松高大挺拔,灌木雜草鬱鬱蔥蔥。「經過幾代人60多年艱苦奮鬥,這裡現在已全部改造為固定沙地,這個園子成為我國沙旱生植物種質資源基因庫,目前保存超過500種優良固沙植物,形成喬灌草結合、針闊混交的穩定林分,森林覆蓋率達到67%。」石長春說。
在沙地植物園,近千畝樟子松防護林牢牢鎖住沙丘。讓人有些意外的是,這些固沙衛士是來自我國東北地區的「外來戶」。
「這片樟子松林,是從內蒙古呼倫貝爾市紅花爾基引進並育苗後,1964年栽植到這裡的,和我『同齡』。」陝西省林科院治沙研究所正高級工程師史社強說。
18歲參加工作以來,史社強「一直在和樹打交道」。「經過多年研究,我們逐步掌握了樟子松育苗、造林的成熟技術,樟子松當年造林成活率提高到85%以上。」他說。
經過不懈努力引種成功的樟子松,填補了毛烏素沙地缺少常綠樹種的空白。從1997年開始,樟子松引種造林技術在西北地區大面積推廣,僅榆林沙區就累計保存成片樟子松林156萬畝。樟子松壽命可達百年以上,四季常青,耗水較少,防風固沙效果好,已成為半乾旱區治沙造林的「沙漠之星」。
飛機飛播技術,在毛烏素沙地治理中功不可沒。上世紀60年代,陝西省林科院治沙研究所在全國首創飛播治沙技術,用24年的時間攻克了這一難關。
「榆林市是我國最早開始治沙的地方之一。1959年中科院榆林治沙站成立,研究的很多技術、知識進入了教科書。」石長春說,「防沙治沙不能蠻幹,科學研究、科技支撐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登高望遠,滿眼青翠。榆林神木市錦界鎮圪醜溝村,大片生機勃勃的人工林覆蓋了曾經的荒漠。
在新建成的森林防火瞭望臺上,談起這片林子,張應龍打開了話匣子。在他看來,這滿目綠色的艱難營造和長久維持,都離不開科技的加持。
張應龍是神木市生態保護建設協會會長。2003年,他帶著全部身家300多萬元,一頭扎進毛烏素沙地,承包荒沙地,治沙造林,開展科研。
「協會與中國科學院、中國林科院、西北大學等單位進行科研合作,還成立了院士工作站。」張應龍介紹。種植長柄扁桃等生態經濟林、促進林下牛肝菌等食用菌天然生長、「種九留一」……張應龍和同事們不斷探索治沙用沙新方式,在保護的基礎上科學利用。
17年來,張應龍和同事們累計治理沙化土地38萬畝,這一帶的林草綜合植被蓋度從3%提高到65%。
「在年降雨量不平衡的情況下,這片林子能不能維持50年?怎樣用微生物把秸稈等有機廢棄物加以分解,為林子增加養分?針對這些前沿課題,協會和專家學者正加緊攻關。」張應龍說,「水分平衡問題的研究,準備做8年時間。」
在毛烏素沙地治理實踐中,多項治沙科技成果持續應用、改進,使得生產更好地發展、生態不斷地改善。
「山高盡禿頭,灘地無樹林。黃沙滾滾流,十耕九不收。」由於風沙侵襲,榆林市曾被稱為「駝城」。新中國成立初期,榆林市林木覆蓋率只有0.9%,如今森林覆蓋率提高到33%,2225萬畝沙化土地基本上得到了治理,其中的860萬畝流沙全部被固定和半固定,明沙已經難覓蹤影。
「歷史上,毛烏素沙地風沙南侵,榆林城曾經3次南遷,風沙威脅人民的生產生活,留下『榆林三遷』的故事。通過新中國成立以來持之以恆地防沙治沙,如今綠色不斷向北面的沙地擴展。」石長春說。
氣候變化,助力增綠
「我國西北地區近年來氣溫偏高、降水量增加,有利於植被的恢復」
記者採訪的多位氣象、林業、農業專家分析認為,毛烏素沙地「綠進沙退」,除了長期堅持不懈植綠治沙這個主導因素,也存在近些年來氣象條件較好的有利影響。
毛烏素沙地屬於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年降水量一般在200至450毫米之間,為半乾旱地帶。近年來,這一區域的氣溫呈波動升高趨勢,降水量呈增加趨勢。
看氣溫——毛烏素沙地的氣溫,近幾十年來呈波動升高趨勢。
鄂爾多斯市氣象臺氣象服務工程師全宇指出:「以毛烏素沙地腹地的鄂爾多斯市烏審旗烏審召氣候站資料為例,2010年至2019年這10年間的年平均氣溫達到7.2攝氏度,比上世紀70年代上升了0.9攝氏度。」
陝西省農業遙感與經濟作物中心副主任王釗介紹:「根據毛烏素沙漠南緣12個氣象站1971年至2019年的氣溫統計資料分析,近50年,毛烏素沙漠南緣地區年均增溫0.03攝氏度。2000年以前,這個地區年平均溫度為9.3攝氏度,2000年以後升溫更明顯,2000年至2019年的年平均溫度為10.1攝氏度。」
看降水——2000年以來,毛烏素沙地整體降水量呈增加趨勢。
「2000年至2019年,當地降水量平均每年增加5.7毫米。雖然毛烏素沙地區域內不同地點的年均降水量差異較大,但大部分地區都呈增多趨勢。」國家氣象中心生態和農業氣象中心首席錢拴表示。
錢拴說,其中降水量增加比較多的地區,主要集中在毛烏素沙地的東部和南部,即鄂爾多斯市的東部和東南部以及榆林市的北部,平均每年增加5至12毫米。而毛烏素沙地的西部降水增加較少,包括鄂爾多斯市西部和鹽池縣,降水量平均每年增加1至5毫米。
王釗表示:「根據統計數據,近50年,毛烏素沙地南緣年平均降水量為425毫米。上世紀80、90年代降水量波動較為平緩,1991年至2000年降水明顯偏少,2000年以後整體增加。2016年、2017年降水量在近50年裡排在前兩位,其中2017年降水量達到637毫米,2016年降水量為583毫米。」
「近20年來,我國北方主要沙塵源區的降雨量,平均增加了20%左右。我國西北地區近年來氣溫偏高、降水量增加,有利於植被的恢復。」國家林業和草原局荒漠化防治司一級調研員潘紅星對記者說。
綠色增多了,風沙減少了。
毛烏素沙地南緣12個氣象站的監測數據顯示,2000年至2019年這20年,沙塵天氣發生次數呈明顯減少趨勢。2012年出現2次沙塵暴,2017年、2019年各出現1次沙塵暴,2014年至2016年、2018年沒有出現沙塵暴。
生活在涵蓋近70%毛烏素沙地的鄂爾多斯市,全宇對沙塵天氣的減少深有感觸。「聽長輩們說,以前經常有大風沙,一刮起來根本睜不開眼,但是近些年明顯好多了。」全宇說,「從20世紀70年代到現在,鄂爾多斯市年平均揚沙日數從55天減少到11天,年沙塵暴日數從18天減少到1天。2015年至今,鄂爾多斯市已經連續5年沒有出現沙塵暴天氣。」
專家指出,我國西北地區生態環境改善,與全球氣候變暖的大背景存在一定關聯。植樹造林種草可以改善局部小氣候,在增加相對溼度、增加局地降水和提升氣候舒適度方面,具有顯著作用。
「氣象觀測數據表明,近百年來我國地表年平均氣溫呈顯著上升趨勢,其中北方地區增溫速率明顯大於南方地區,西部地區增溫速率又大於東部地區。」國家氣候中心研究員黃磊介紹。
研究表明,伴隨著全球變暖,一些地區的水循環發生變化。「降水量變化雖然存在較為明顯的區域差異,但總體而言,西北地區夏季的總降水量、降水天數和強降水(日降水量大於25毫米)的強度,都呈現出較為明顯的上升趨勢。」黃磊說。
「人努力」和「天幫忙」形成疊加效果、良性循環,毛烏素沙地越來越綠意盎然。「根據專家研究,氣象因素在毛烏素南緣生態改善中貢獻約佔三成。」王釗說。
鞏固成果,持之以恆
「毛烏素沙地治理,僅僅是剛走過了用灌木等拴住流沙的初級階段」
榆林市紅石峽沙地植物園裡,枝繁葉茂的樟子松林中,有兩棵1米來高的小樟子松引人注目,它們被枝條編成的筐保護著,防止野兔等傷害。
「這是2010年自然生長出來的樟子松。像這樣自然生長的小樹苗已有100棵,意味著這片樟子松林開始實現自然更新了。」史社強說。
毛烏素沙地的不少地方,已是滿目蔥綠、生態改善。不過,在專家們看來,目前治沙的成果還只是初步的,生態還很脆弱,仍然處在爬坡過坎階段。
「治沙的過程很不容易,我們經過長期努力取得了初步成效。」史社強說,「下一步要研究總結新的更好的治理技術和模式,引進新的優良樹種,提高林分質量,使防護林提質增效,讓脆弱的生態系統穩定下來。」
石長春強調:「毛烏素沙地治理,僅僅是剛走過了用灌木等拴住流沙的初級階段,進入恢復利用沙漠的新階段。過去『三翻五種,十年九不收』的沙化耕地,如今變成了穩產高產的基本農田,成為陝西省的第二大糧倉。但作為一個複雜的生態系統,要達到歷史上疏林草原的景觀仍有較大差距。今後還需要廣大科技工作者通過科學試驗,篩選出適合的林木草種,不斷創新技術模式,將毛烏素沙地現有的以灌草為主的植被,改造成為喬灌草相結合、針闊混交的穩定林分。」
專家指出,毛烏素沙地的大量流動沙丘已變成固定沙丘,但沙地還沒有消失。沙地要變成有更高生產力的土壤,需要艱苦的努力、漫長的時間。
潘紅星表示:「沙區氣候乾旱少雨,植被破壞容易、恢復難。沙化土地得到治理,並不意味著就完全治好了、消失了,它可能仍然是沙化土地,只是表面變綠了、沙化程度減輕了。」
「毛烏素沙地初步得到治理,成效明顯。不過,要形成穩定的荒漠生態系統,還需要較長時間。目前的治理成果具有脆弱性、不確定性,稍不注意就會前功盡棄,下一步需要在全面保護的基礎上,鞏固防沙治沙成果,穩步推進防沙治沙工作。」潘紅星說。
「根據氣候模式的預估結果,未來我國西北地區氣溫將繼續升高;西北地區年平均降雨量也呈現增加趨勢,但空間分布存在較大差異。」黃磊介紹。
目前的氣候預測顯示,未來一段時期的氣溫與降水情況,有助於沙地自然植被恢復與人工造林成活。王釗建議,在適宜的氣候背景下,繼續加大國家重大生態工程建設力度,進一步鞏固毛烏素沙地防風固沙成效,持續加強生態治理保護,努力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記者 劉 毅 趙貝佳 版式設計:張丹峰)
《人民日報》(2020年12月02日 第18版)
責編:扈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