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學人訪問記》,賀逸文等著,張雷編,商務印書館2020年7月出版
一、他住在清淨幽雅的清華新南院;因為壞了腿,肋下撐著兩根拐杖我們的國家現在不再是個半殖民地的國家,而所以造成這種敗落情形的原故,自然又是「公婆各有其理」。不過,我們從事實上追求這種原因,也不是很簡單的,更不是因為某一種事故。如果依據優生學的理論講,重要的原因,還是人的關係。因為沒有優良的國民性質,同良善的環境,結果就造成了目前畸形的狀態。這個原因,我想是重要的。
潘光旦氏研究優生學及社會學多年,著論甚豐,歷年在上海光華、暨南、復旦、大夏等大學任教很久。去年北來,在清華大學擔任教授社會思想史、家庭演化、優生學、家庭問題及人才論等學科,對學術界的貢獻甚多。我在陽光和煦的初冬,和同事旦問乘著備一般貴族乘用的汽車,到清華園去訪問他。我們都是久居市廛的人,郊外山峰巒疊,阡陌雜布,松柏成行,倒覺得另是一番風味,不禁地沿途欣賞。到清華大學後傳達處的人,翻開簿子,告訴我們潘氏是住在新南院十一號。因為新南院這個地方在我的記憶中生疏一點,多問了兩句,引起了他的問話,仿佛覺得我們是「老憨」。於是又重出清華的校門,找著了新南院的方向,原來那就是從前首善第九工廠的舊址,去年才被清華改建為教授住宅。一所所的西式房子櫛比著,四周曠野,不啻為世外桃源。雖然那裡住著十戶人家,卻是靜寂得很,無從辨別出潘氏的住宅,我們只得徜徉在這個新的地方,後來在無意之中發現了。
潘氏的住宅是一所朝南的房子,許是冬天的關係,院子裡沒有花草,只是前廊下放著一個圓的小木桌,同當凳子用的黃色玻璃瓦,表現著鄉村的風味。我們被一個圍著圍裙的僕人召進後,依著那個環境的規矩,在甬道裡脫大衣時,潘氏已拄著拐杖出來了。我們照例地打了招呼,雖然大家都是初次見面,他給我深刻的印象,不是他的壞腿,因為那是在人間容易見著的,而是他那和藹的態度。我們談了三小時的話,他總是那樣的和藹,好像充滿了快樂的人一樣。他是一個不很瘦的人,尤其是他面部,更顯得豐滿,不大高的個子,脅下撐著兩根拐杖,也就不顯得了。他的服裝很樸素,一件布的袍子,同一雙布鞋。房間的布置,並沒有因為是西式的關係,而有點華麗。除去了幾件實用的桌椅外,完全堆滿了書籍。他整天或者是更長的時間就在這個環境裡生活著,後來到別的地方去接電話,我所見到的也是樸素同優雅。
我們坐定以後,為得便利起見,首先由旦問給他畫像。我們在這個時間裡,談著各種事情,知道他們所住的房子只收30元的房租,並且一切的科學用具,都很完全。這樣的優渥的待遇,自然是能夠使學者安心地研究。
二、國文程度是在清華時造成的;腿被割後到現在快20年了首先,我們談到他的經歷。潘氏說他是江蘇寶山縣人,現年36歲,光緒二十五年生於原籍。他的父親鴻鼎,是戊戌年的翰林,與吳雷川是同年的。遜清末年,曾任諮政院議員,改元後曾於陸徵祥任國務總理時在國務院任事。他在那樣的書香環境裡,當然是很早地就讀書認字了。曾經讀過一年私塾,仍是讀「四書五經」一類的書籍。可是沒有做過八股文章,所以他現在還說:「可惜生得太晚了,不然做做八股文也不錯。」據說他現在能夠寫得好文章,私塾並沒有對他有點幫助。當他七歲的時候,便入了縣立的小學,到十四歲的時候,在高小畢業的。畢業後,在家裡休息半年後,便投考清華學堂。那時的清華,還是只有中等科,系由各省民政廳教育司考送的,他便被選中了。在民國二年下半年的時候,北來入清華的。當時的清華對於國學並不很注重,因為是留美預備班的性質。可是他的國文根底,卻是那時造成的。當上國文課的時候,同學們都不注意,教員也是敷衍了事的,他卻在上國文時,總是用心地聽講,而且在暑假的時候,對於國文特別努力,所以現在他自己也說,他的國文程度完全是自修成功的,並且還時常將這些經驗告訴他的學生。清華的中等科本來是八年畢業,他因為腿的關係,耽誤了一年,所以到民國十一年才畢業的。
現在他的腿算是他身體上奇特的地方,因此我請他說明腿被傷的情形。他說那是入清華的第二年,因為運動的關係,腿就發生了毛病,以至於割去,到明年一月十八日,整整的二十年了。當初在學校的時候,年歲尚幼,看見許多同學都能運動,自己也好勝,時常地跳跳蹦蹦,不覺地將膝骨跳壞了。後來兩骨相碰,慢慢地發炎。後來又不知不覺地進去了結核菌,那個地方的病,也加重了。但是仍不知道有很大的危險,僅只找幾個中醫同西醫看看,敷上點普通的藥,但是並沒有效力,而且膝蓋還爛了,於是覺得不能忽視的,到協和醫院去治療。最初,醫生同他本人都想設法保存,不過醫生用了許多的方法,都是沒有希望,最後只有割的一個方法了,因為再要遲延,毒菌升上去,於生命就有危險了,於是便寫信徵求家庭的意見,家庭認為是他個人的事情,不作主張。那時,醫治他的大夫是輝勒,問他是要腿還是要命,因為要命便將壞腿割去了。本來是躺在床上不能動的,割後九天,便能起床行動,精神方面也好得多。不過,他的朋友們覺得他割去了腿,對於他的前途會發生影響的。他自己卻很達觀的,並沒有感覺痛苦,而且後來因為腿的關係,還受了許多的優待同幫助。
三、因為壞了腿到處受優待;留美時專攻優生學同社會學當潘氏到美國留學,正是歐戰停止不久的時候,許多受傷的士兵時常出現在頭等或車船裡。他坐車時常遇見那些兵士。他們都以為他也是同樣受傷的戰士,所以對於他特別和藹,就是普通人對於他也表示恭敬。當他到芝加哥的時候,他在街上行走,汽車電車常常為他中途停駛,因為那時美國人對於歐戰受傷的士兵,是特別表示尊敬的,是以他在美國受了許多精神上的安慰。學校裡更不因為殘廢一雙腿,對他有不同的待遇。那時,他在美國也與普通人一樣地乘坐電車。到上海後,因為車中秩序太亂,就不敢乘坐了。當他右腿割去以後,還時常地感覺到發癢,有時甚至於並不感覺失卻一隻腿,因為腦神經仍是通到未曾割的那部分。潘氏脅下所用的拐杖,總共用了三副。第一副是在國內配的,後來在美國遺棄的;第二副是在美國的時候一位華僑贈送給他的,因為他替那位華僑的孩子補習英文,回國後徐志摩因為腿壞,借了去用,並沒有還給他。現在用的是第三副,是他的弟弟五年前在美國買來送給他的,皮頭也已經壞了。他使拐杖很靈活,轉動都不比常人慢,我們談話的時候,他撐著拐杖開門取東西,都與常人無異。據他自己說,去年十月曾經在妙峰山爬了40裡山路,後來到頂上也是自己走上去的。現在出門常是獨自一人,而且由他住的地方到清華校內,有一裡多路的光景,也時常走著去的,並不感覺痛苦與困難。
潘光旦
談完了關於他腿的事情以後,我請他繼續談他的經歷。他說,他是民國十一年秋天到美國去的,一直就在美國東部的達茂大學裡讀書,這是在清華時一個美國教授介紹的。那一個小鎮一共只有四千人,而大學生卻佔了二千多人,其餘的人也多半是為得大學生而來經商或做別的事情。那個環境很適於讀書,因為沒有普通都市的塵囂。不過比較冷一點,就像我國吉林省一樣,一年有五個月是下雪的時間。當他到那裡的第一年,曾經跌了七跤,第二年就只跌了兩跤,這是因為地勢的關係。他在達茂大學是插入三年級的,本來可以插入四年級,因為很久沒有中國人入那個學校,所以只能插入三年級。後來學校負責人還對他說,當初實在不知道他的程度很好,不然一定可以插入四年級,並且表示抱歉的意思。當他沒有出國的時候,想學社會學,在船上的時候,又想學優生學,因為研習優生學,必須學生物學,所以後來他在大學裡,正科是學生物學,副科是社會學。這兩種學科,對於優生學,都是很有關係的。
四、未到清華以前曾在東吳、光華等校任教;欲糾正我國人自私自利的弊端,治本方法是改良現有的家庭制度在紐約附近長島的冷泉港,有一個優生學館,現任美國的大總統羅斯福就是生長在冷泉港的人。潘氏曾經有一個整年同兩個暑假,在那個優生學館裡研究。當他到美國的第一個暑假,就在那個優生館的暑假學校受訓練,1924年還去過一次,後來這個暑假班便停辦了。現在中國大學裡當教授的,曾在那個暑假班研習過的人,還有金陵大學教授依拉克,不過比他早九年的時間。從1924年到1925年的時候,他就在這個機關研究,直到1925年的暑假,才到麻省林洞海邊生物學館去研究。後來便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專習動物學與遺傳學,得了文學碩士,民國十五年便回國了。依照清華的規定,他還有一年的讀書機會,自然他是放棄了。
潘氏回國後的第一年,在吳淞口國立政治大學擔任教務長。民國十六年五月間,到上海《時事新報》編副刊《學燈》,共編了11個月,後來便在上海光華、暨南、復旦及大夏等大學擔任教授,最短的也有半年的時間。又曾經擔任過東吳大學預科主任的職務半年。民國十九年秋間,在光華大學任文學院長。因為學校當局認為羅隆基在外發表言論過多,想辭去羅的職務,他認為那不是合理的,向學校解說無效,於是也就辭職了。辭職後兩三年,沒有教書,只主辦過《優生》月刊及《華年》,同作了幾本書。去年即應清華大學的聘請,北來任教,擔任社會思想史、家庭演化、優生學、家庭問題,及人才論等科教授。因為他四點還有事情,所以談完他的經歷以後,繼續就談些關於學術方面的問題。
潘氏是偏重優生學問題研究的,所以首先我就請他說明這個問題。他說:「中國當前的問題,一部分是人的問題,這是屬於負教育責任的,另一部分是品質的問題。中國過去的歷史,有一種勢力,就是淘汰作用。這種作用是反選擇同反優生的,這樣的特點來應適20世紀的環境是不可能的。而中國的家庭制度,也是趨重保守的,不能使人去冒險。所養成的人才,僅只是對付小範圍的,不知不覺地就養成了自私自利同貪贓的壞風氣。因為一個人要應付那種小範圍,就不得不自私同貪贓。中國人所以自私的原因,可是說是荒年造成的。當荒年的時候,是要設法使著個人能夠生存的,於是自然地就形成了那種壞的自私。不過已經有過二千多年的時間,現在如果再退回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到的。治標的方法,應當是讓有才幹的人自由地發展,將自由的門打開,短時間內或者能夠造成一種新氣象。治本的方法,是要改良現有的家庭制度。」他的話雖然很簡單,但是都很中肯。
《中國之家庭問題》
五、他主張國人應當組織不大不小的家庭;張競生講性的問題不該用錯了方法因為潘氏談到了家庭問題的話,所以我就請他說明中國家庭改造的途徑。他說:「我近年來有一主張,就是覺得大小家庭都不好,最合理的是不大不小的家庭,剔除了大小家庭的缺點。這種不大不小的家庭,是由老壯少三輩組織成的,老人有豐富的經驗,壯的有力氣做事,少的有理想同朝氣,使著家庭的福利能夠推進。這樣的家庭可以利用各人的特點向外發展,對於國家同社會,以及他們的家庭,都是有益處的。如果有弟兄的,等到弟兄長大以後,必須要分出居住,老人則由弟兄們輪流奉養。這樣的家庭,便可以將大家庭與小家庭的好處融合在一起。我們可以詳細地說明白一下:(一)這種不大不小的家庭,可以使社會的老少合作。外國的小家庭對於社會事業很熱心,時常救濟貧苦的人,但是他的父母就許是被救濟的人。中國人孝的觀念,卻是可取的,因為朋友還有相濟的義氣,不過老的不一定要希望還報,而少的是應該想著還報的,這也可以說是中國人的特點。(二)家庭制度是不能廢除的,可以使著種族綿延到幾十年。中國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雖然是句俗話,但是不能打破的,未來是否有問題,當然不必顧及了。同時,無論社會如何不好,是不能怪的,因為那是多方面的原故造成的。而社會所以能夠維持到現在,這些人是有功勞的。」
在這裡他還順帶地談到人的身體方面,他的意思認為中國人的身體與外國人的身體來比,當然是兩樣的。西洋人是需要動的,而中國人抵抗環境的力量卻很大,尤其是山東人同廣東人,更富於冒險性。於是,我們又接著談到性的問題,當我們給他畫像的時候,曾經約略地談到這個問題。他認為中國人對於性的教育太缺乏,而且也看得太神秘了,所以曾經發生過許多畸形的事情,同一些美人名士的風流典故。近些年來,提倡新文化同新教育的人對於這個問題,也有點矯枉過正。例如張競生對於性的解說,本來的意思是很正大純潔的,不過他的方法用錯了,所以結果造成一些於青年有害處的事實。在英國有一位學者,也是專門研究性問題的,而且有七大部著作,不過他是先解釋理論,然後再用小號字印述實事,而張的方法卻是注重事實的述說,於是給一般青年灌輸了邪的觀念。他覺得這個問題可以討論同研究的,不過講解同聽的人,都應該有相當的訓練,才能夠同討論普通學術問題一樣。潘氏曾經在北平公開地講演過這個問題,就個人、國家及民族等方面,講解很是透徹,結果很好,打破了一般人以往謬誤的觀念。
六、不研究性教育是近代教育的欠缺;現在教育制度沒有科舉制度公平這時他聽了我的問話後,並沒有一點不同的表示,很坦然地說:「性是人類最大的原動力,而中國人看得太小,只認為是男女的關係,同時又看得太神秘了,所以就忽略了性的重要。其實性與個人衛生,性與社會,如婚姻、娼妓、花柳等問題,以及性與民族,如優生學,都是很有關係的,而且都是可以公開的。中國人對於性的看法,固然不如天主教同佛教那樣十分地嚴重,但是也不是用正當的態度去研究的。尤其是近代教育對於這一點,算是有很大的欠缺,這是應當設法糾正的。不過性的教育,以母親施教為最好,可是不要騙他,也不能引誘他,而是一個平淡的問題。記得有一位文學教授講莎士比亞的作品,有一段文章是說性的,這位教授就不肯講了。這種現象的結果,反容易使學生想到邪的地方,應當是與其他的學理一樣地講。這個問題,對於女子方面更為重要。因為女子性的組織最複雜,而是全身受感覺的,同時將來還要教訓小孩子,所以對於女子,應當特別地注意。至於中學生性的壞習慣,自然是應當矯正的,就是自始至終,不能對他講解性的關係,就是在半途講解也是好的。因為中學生這種壞習慣的養成,不是聽同學說的,便是看來的。如果不能使他們有一個正當觀念,這種壞的習慣是可以延長的。小孩子手淫,當然不是好的習慣,但這不是本身的關係,而是受警告的虧,因為往往大人用各種方法去恐嚇他,反使他認為神秘的了,所以應當用適當的方法去講解的。」
然後,我們又談到社會同人才問題。他說:「社會制度是演進的,不主張操切,應當是個人自由發展的,政治、教育都是一樣的。現在的教育制度,就沒有從前科舉制度公平。在從前,除去剃頭唱戲的少數人是受限制的,任何人都有機會出頭的,現在的教育是需要資格同錢的。人才最要緊的是遺傳同環境,現在的教育,不是從這方看的。人才取用,固宜用考試,但是也應當有制度讓人自由地表現,不要壓制。窮人反倒能吃苦,而容易成大事業。不受大學教育的,也能做大事;已經受過大學教育的,不見得就能做大事,能夠成功為一個人才,還是在乎本人,要有富貴不能淫的精神。」
最後,他告訴我他以後研究的計劃。他是注意人才與優生學的研究,同時還注意思想方面的研究,現在正研究中國伶人,因為伶人多半是窮人出身,而且是有相當本領的,不然是不能成功的。我出來的時候,他撐著拐杖,很客氣地送到大門。
(1935年12月6—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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