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文玲】
在上海,最令常書鴻高興的是,他再次遇到了一個知音:鄭振鐸。
將敦煌展品中較好的作品彩印出版,是他在敦煌組織臨摹時就埋下的心願。他原來一心期望教育部能資助他完成這一心願。可是在南京所感受到的一切,使他早已打消了這一念頭。上海的出版情況良好,使他心願重燃。一聽說鄭振鐸先生是在商務印書館任職的,常書鴻那根興奮的神經立刻跳了起來。與鄭相晤未幾,常書鴻已經感覺到鄭先生是這些年來他所遇到的最能感應敦煌藝術且最能感應他心懷的人。遺憾的是,鄭先生雖然對敦煌藝術熱愛有加,卻並非闊佬,但他表示將盡最大努力,將這些摹本印成黑白版。
常書鴻一聽,著急地說:「鄭先生,這些摹本若是印黑白版,那就可惜了,要知道,敦煌藝術的很大一部分價值,就在它的色彩中……」說著,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不可自說自話。難道人家不明白嗎?這位鄭先生能慨然允諾出黑白版,已經是雪中送炭之舉了。
莫高窟138窟女供養人(晚唐) 圖自敦煌研究院
「常先生,問題是我們的經濟狀況和出版能力都不能盡如我所願,我何嘗不想出一部最漂亮的彩色版啊!」鄭振鐸說著,臉紅了起來。「彩色版成本是黑白版的好幾倍!」
常書鴻非常難為情。自己剛才操之過急,說話就沒有分寸了。他也紅了臉,歉疚地說:「對不起,鄭先生,請你務必原諒我的心情……」
「哪裡,哪裡,我當然明白你。常先生,我倒想起一個主意,要不要我幫你聯繫一些有實力的企業家,他們如果能出資,經濟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他這一說,常書鴻立刻想起來:在南京展出的前一天,早已回到北平的董希文,聞訊拍來電報表示祝賀。希文經吳作人、李宗澤推薦,現在北平國立藝專任教。希文還是窮教員,但他的姐夫黃肇興是建業銀行經理,在上海灘也是有名人士。這事與希文說說,讓他去與其姐夫商量,準成!
……
為儘快高質量製成版,常書鴻住處、印刷公司兩頭跑,忙得不亦樂乎。
1984年夏,作者(左三)與常書鴻夫婦等人在莫高窟合影
有一天,教育部教育司的剡司長,突然從南京趕到上海,屁股沒坐熱,這位司長拿出部長朱家驊的親筆信。
教育部長的信十分簡短,但口氣是毋庸置疑的:
「……俟上海展覽結束後,從速將全部敦煌摹本運往臺灣展出。」
常書鴻一看,晴天霹靂頓時炸在頭上!
簡直是欺人太甚了!這位剡司長,拿了這封信,仿佛就是尚方寶劍,他對著常書鴻像宣讀聖旨似的讀完了這封「部長親筆指示」,仿佛常書鴻不立馬執行,就是「抗上」!
朱家驊
常書鴻悲憤難忍。這麼多年,忍受了這麼多挫折,經受了這麼多困難,沒見教育部誠心關顧,現在說句話就要我把研究所全體人員的心血,運送到臺灣去,這與公開的掠奪何異?
他攥著拳頭的手一直在哆嗦,他知道和眼前的這個人,無可理論,多年的挫折,使他稍稍學會了控制。牆上的那張印著在大新公司展覽的海報晃過眼帘,他壓了壓心中的火氣,說:「有個情況,教育部應當知道的,為了敦煌研究所的生存,更為宣傳敦煌石窟藝術,我們這些摹本,正在有識之士的幫助下印刷製版,眼前是無法再拿到別處展覽的。」
「印刷製版?這事你請示過部裡了嗎?我怎麼不知道?」
「半年前我就向部裡報告過了,你不知道是你的事,部裡遲遲不批,是部裡的事,我是所長,為了全所人的生存,為了宣傳敦煌,我有權利作這個主。」
司長的臉色又像青磚一樣了。「那,你們要到什麼時候才搞完?」
「那可說不準,技術上的事很煩難,一時半會無法結束。」
司長的臉越發難看起來。「這個,你這樣的講法,叫我回去怎麼向部長回話?」
「怎麼回話,那也是你的事,我對你說的,都是事實。」
……
「常所長,你是知道的,部長的手令,對於我們就是兩個字:服從。如果不照辦,後果自負!」司長說完,悻悻地站起,拂袖就走。
常書鴻覺得,對這樣的人,連跟他說聲再見都用不著。
……
深夜,他將摹本分兩部分包好,一部分交給上海的親戚——李承仙的姐夫朱惠康保存。
向朱惠康交待完畢,他立即坐上了開往杭州的火車。
深夜開出的這列滬杭列車,十分冷清。他所乘坐的這節車廂,三分之一的乘客都沒有。
常書鴻在靠窗的座位上坐著,一天忙碌,雖然疲累已極,他卻睡意全無。那個裝著另一半摹本的大畫箱,寶貝似的躺在他的座位下。為了及時和保險,他不敢託運而寧可教自己受累也要隨身攜帶;膝頭上,還橫著睡得七仰八叉的小嘉陵。此時,雖然諸事都有交待,但他心裡依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悽惶。上車前,他一直心裡惴惴,是朱惠康幫他打點了列車員,才破例讓他帶著這龐然大物的大箱子上了車。這部分摹本他準備帶到杭州,讓他的大哥常書林珍藏。因為,大哥大嫂早已慨然答應替他照管嘉陵,於是,這一舉便是兩得。
還在出發時,他就跟大哥大嫂商量好了,讓他們帶來腳夫接站——既接人又接畫。
杭州到了。大哥大嫂按時守候在月臺。多年不見的親人一相見,總有說不盡的話。
……
他壓著聲音,把在上海與剡司長的這番周旋說了,又說他若不趕緊離開上海,說不定那些人又會上門來找他的麻煩。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只有立即回到敦煌去,那些怕吃苦受累的傢伙才不會跟蹤而來。就為這一點,他連後天去蘭州的機票都託人買好了。
常書鴻說著,心裡仍然湧動著許多悽惶。他長嘆一聲:「這就叫國無寧日,遑論家安!現在,杭州的大小官員也是人心惶惶,倒是做小老百姓的無所顧忌。等著吧,等到有了安生日子再合家團聚吧!」
上海到蘭州的這張機票,是朋友們千方百計搞來的。直到在飛機座艙中坐定,常書鴻才長長吐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這一連串的行動,仿佛在出逃,是為了逃回他的故園而奔命。
……
離了蘭州輾轉酒泉、安西,又是朔風凜冽的時日;又是月光清冷的夜晚;又是一頭毛驢作坐騎……
一眼望見莫高窟那密密麻麻的「蜂房」時,從驢背上翻身躍下的常書鴻,撲向了一別幾個月的千佛洞。
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局部
常書鴻一臉風塵,走進了于右任題寫匾額的莫高窟,走近了中寺。夜半的千佛洞靜靜的,周遭空寂無人。一個人影飄遊了過來,那是念夜經的老喇嘛易昌恕,他是聽到了毛驢的聲響,才從上寺走出來迎接的。常書鴻一見是老喇嘛,心裡立刻有說不出的滋味。
幾次往返,迎接他的總是這位年過八旬的老鄰居。常書鴻見他從上寺特意過來向他關照慰問,心裡泛起無限溫暖。便鞠躬回禮道:
「謝謝,謝謝,不打擾了,你也辛苦啊!不要緊的,我那裡有爐子,生起火來就好了。」他猛想起在蘭州時,友人曾送給他一些香油,便從毛驢背上的褡褳裡摸出來一小瓶要送給他,可老喇嘛說什麼也不肯收下。
這時,竇佔彪和範華也聞聲起來了,他們忙前忙後地為他生火燒水掃炕,煙氣騰騰中,一壺滾熱的水立刻教小屋溫熱了不少。
兩人見所長回來,少不了又是長長短短地說了不少最近的事。從他們兩人嘴裡,他知道:所裡的不少人因為經費無著告假走了,當然,這其中有不少人很可能是一去不復返了。
燒開了水,喝了茶,常書鴻才覺得凍僵的身子有了活力。竇、範兩人走後,常書鴻這才又一次細細環顧這間已經伴他度過了六年的小屋。
……
常書鴻回身關好窗,當他摸索著火柴,想重新點上油燈時,卻摸了一手沙子!剛剛掃過、揩抹過的桌上、書架上、炕上,全是沙子!
他拍了拍手,又從頭摸索,才從爐火的微弱光照中,摸到了爐臺邊的火柴。
燈重新亮了起來。睡意全無的常書鴻,再次掃淨了桌面、書架、炕上的沙子,拿出一沓稿紙,倒上墨汁,奮筆寫下十三個大字:從敦煌近事說到千佛洞的危機。
常書鴻稍稍頓了一下,腦海立即像狂飆翻卷,萬千思緒都奔湧到筆尖。
石室藏經的發現,是光緒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的事,出土有經卷、文書、圖軸等,關係歷史、宗教、文化各方面,其規模之大、影響之深,不但較中國曆次文獻的發現,如孔壁古文、汲冢竹書、殷墟甲骨、流沙墜簡等為重要,而且較之18世紀義大利發現1800餘年前的龐貝(Pompeii)古城也無遜色。這個堪稱世界文化史上的重大發現……
他的筆停住了。這句話太平淡,很不過癮,那麼,應該怎麼說呢?「這是個內藏了太多奧秘的奇蹟」?不不,這樣說也沒有到位,那麼……對了,應該這樣寫:
這個把世界文化史重新改寫的大發現……
這就對了!
從洛克濟(1879)、斯坦因(1907)、伯希和(1908)、橘瑞超(1910)、華爾納(1924)等先後到達……
斯坦因
他又停住了。他掐著指頭,默念著這些有著探險家、考古學家一堆堂皇桂冠,但在中國的行為理該被釘上「盜掘」恥辱柱的名字。心想:還有沒有遺漏的呢?他嘴裡咕噥著,又重新想了一遍,才接著往下寫:
相繼誘竊盜取,傳布宣揚,簡直把20世紀這個「發現時代」探險發掘的狂潮,從歐洲擴展至亞洲腹地。一時英、俄、德、法、美、日、瑞典、匈牙利諸國學者均紛紛前來探險發掘,風聲所及,昏昧的晚清政府,尚能以保存國故為名,訓令敦煌地方當局收集劫餘殘經,齎送京師(至今國立北平圖書館收藏的九千餘卷經書,就是那時候的收穫)。以及晚近專家向達、賀昌群、陳萬裡、張大千、勞貞一、姜亮夫等都有過各種不同的研究和論著發表……
哦,這些名字更是至關重要的,這些理應在我們的功勞簿上記載,理應載入國家和世界文明史冊的光輝名字,一個都不能少!
他的眼睛在這些熟稔的名字上掃來掃去,心頭蕩漾起一片溫暖。是的,他們都是敦煌研究事業的先驅者,他和其中幾位堪稱摯友和故交。與張大千的交往自不必說,樁樁件件都在心頭。再比方,與向達,哦,怎麼搞的,自己到千佛洞的第一天,見的就是他!可是這些年,不要說自己,隨著向老的離去,所裡許多後來的年輕人,恐怕連他的許多情況都不清楚。
與向達見面的情景,又一次像電影畫面般鮮活起來。
向達就是向覺明。這位取了個「佛陀耶舍」古怪筆名的教授,初到歐洲時,是在英國牛津大學鮑德裡圖書館工作,轉至倫敦後,在英國博物館東方部開始了他的研究。博學的向教授,多年致力於敦煌流散在歐洲的經卷文籍。常書鴻和他幾乎是前後回國的,可惜在歐洲他們並未謀面。向達回來時,帶回了閱讀500餘卷漢文和回鶻文寫卷的詳細記錄。這是多麼寶貴的文獻資料呵!回國後也是一頭扎向敦煌的向達,先他而住在中寺。
那日,當他去拜會時,親睹了這個歐洲學子中的佼佼者,是那樣含苦如飴地忍受了莫高窟的萬般苦辛。當時的天氣在江南是陽春三月,可是在乍暖還寒的千佛洞,依然是滴水成冰。
滴水成冰中的向教授,穿戴臃腫一如敦煌老農,陋室中一無所有,只有一張斑駁得全失漆色的桌子,那桌子只有三條半腿——有半條腿是用土坯支著的。就在這三條半腿的桌上,點著一支洋蠟,堆著滿滿的書卷。旁邊一隻吱吱叫的土爐子,一隻燒得烏黑的搪瓷杯在煨煮著一坨同樣烏黑的沱茶。
初來乍到的常書鴻,面對著眼前的場景,訝然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是,這位和張大千先後來到敦煌的向達,半句沒說此間的辛苦,縱橫捭闔,談笑風生,有一股真君子的大氣與豁達!
敦煌,就是靠著這樣大氣豁達的人的傳揚和保護,才步履艱難地走到今天;敦煌,就是靠著無數個向達、張大千、賀昌群、陳萬裡,才有雖然殘破卻留著一個「正果」的今天!
哦,這些他寫也寫不完的、不是敦煌的敦煌人,這些才高八鬥的中國男子漢,即使有的並未來過敦煌(如賀昌群),但是,為了這個中華民族的文化寶庫,為了這個東西文化交匯的神殿,都是那樣義無反顧地捨棄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安逸,把半生心血全都用來凝鍊滾滾沙塵中的漫漫史卷。
如果追溯他們每個人的行為和為此所花的心血,如果用一句話總結大家眼中的敦煌,也許,真如陳寅恪所說的:「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
陳寅恪
但這位最早留洋的博學之士又說過:「敦煌學者,今日世界學術之新潮流也。」
這兩句意味不同的概括,應當說是對敦煌、對敦煌學說最精確的概括。
現在,國事紛亂,百姓多難,誰能維護敦煌?誰會魂系敦煌?作為眼前唯一的留守者,他唯一的使命,就是要為敦煌的生存大聲疾呼!就是要為彰揚這些人的功績奮力吶喊!
真正為千佛洞壁畫而來的,要算民國31年當代國畫名家張大千先生。那時候一般國畫家是爭取出國展覽賺外匯的,大千先生能走到這種絕塞荒郊,「磅礴坐臥其下者幾及三載」,他那種「奇寒盛暑,勞苦相勉」、努力於中國古代藝術發揚的精神,在最近展覽中已經獲得了應有的代價!……
到目前,事隔六年,我仿佛還看見當時張大千先生在春寒黎明忙忙碌碌指揮入門弟子從事臨摹工作的緊張情景,向覺明先生深夜獨自秉燭俯伏在洞窟高壁上聚精會神錄寫題記時的側影,士兵用鐵鏟木耙清除沙土的熱烈奮勇的場面。千佛洞,文獻記載雖然有過十餘個寺院和二三百個寺僧門徒,以及第300窟張議潮及其夫人出行圖上那樣鞍馬屏帷貴遊的盛況,但經過千餘年的沉寂之後,我想,1943年該是千佛洞大事記上的重要時期。可是,這樣的時期並不久常。在4月裡,塞外初夏,千佛洞梨花盛開的某日,向覺明先生繼張大千之後,離此東返。於是,千佛洞又像農曆四月初八浴佛節時,敦煌全城人士來此拜訪釋迦牟尼佛誕辰的次日一般,重新又趨冷落孤寂……
一口氣寫到這裡,一寫出「重新又趨冷落孤寂……」這一行字,常書鴻只覺得一顆心,又像被針戳著一樣,很酸楚地疼了起來。
這疼痛感使他越發難以平靜,他籲出一口長氣,把筆丟在硯臺旁,閉上眼略略歇了歇,又抓起筆來發狂似的寫了下去:
這裡既然是一個四十裡無人煙的孤僻所在,一般年輕同事,因為與城市生活隔絕,日久就會精神上有異常孤寂之感!平時如此,已甚不安,一到有點病痛的時候,想來想去就覺得非常可怕了。 記得有一年夏天,同事C君……
常書鴻又頓了一下。
他在猶豫。是的,寫出那位在發高熱時哭泣的C君,寫出他哀告大家「我死了之後不要把我扔在沙堆中,請你們好好把我葬在泥土裡」的悽涼話語吧。事情已經過去幾年,這位C君也早已回到內地去了,但是,一提到這些事,他心裡依然萬分難受!
是的,提到C君,怎能不提那位陳芝秀?
在這種時候,大家都有「但願生入玉門關」的心情。就是從城內僱來的工匠,做了幾天活之後,往往會不聲不響地私自進城去。沒有娛樂,沒有社交,孤零零、靜寂寂的,有時候等待一個人群社團的活動,比盼什麼還要迫切。 作者的妻——一個在巴黎繁華世界混了八九年的女人,就是因為過不慣這種修道院般孤寂冷清的生活,在1945年4月拋棄了子女,潛逝無蹤地奔向她理想的樂園去了!
常書鴻的呼吸忽然急了起來。是的,他寫出了她的「潛逝無蹤」,的確如此。到目前為止,他沒有她的半點消息。
原來,因為憤怒,因為她帶給他的屈辱、帶給孩子們的殘酷,他喪失了對她的全部的愛,而只剩下恨!他寧願不要聽到她的半點消息才能心頭平靜。現在,他漫憶這些年來的人事變遷,終於稍稍諒解了她的出走。這諒解,並非是他忘卻了那份屈辱,也不是因為有了李承仙的愛,他寂寞的心有了補償。不,不是的。他愈和敦煌的學說接觸,愈和敦煌的飛天纏綿,他的心就越發寬厚,他可以諒解一切人,為什麼就不能諒解她陳芝秀?現在,他已將她對他的全部虧欠拋開,反倒剩下了內疚和不安。現在,對她的擔憂倒不時襲上心頭,不是嗎?眼下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她跟了那個兵痞子,能到哪裡去?那個姓趙的,肯定是惶惶如喪家犬,她跟了他,能到哪裡過日子呢?
常書鴻凝神沉思了一會,又抓起筆,一筆一筆的楷書已跟不上他狂卷的心潮,便改用狂草來繼續如瀉的傾訴:
……五年了,我在這瀚海孤島中,一個與人世隔絕的死角落,每次碰到因孤僻而引起的煩惱問題——如理想的工作人員不能聘到,柴草馬料無法購運,同仁因疾病而恐懼……我常常在問自己:「千佛洞的環境是否有設立一個類似機構的可能?」于右任先生在提議設立敦煌藝術學院的時候,早已想到這一層,所以在呈請國防最高委員會的原文上有「寓保管於研究」的措辭。他老先生在1943年1月正當我動身赴西北之前親口對我說:「這是一個不易久居的地方,所以我要找你們藝術家去擔負久常的保管工作。因為只有愛好藝術的人,能從富有的千佛洞歷代藝術寶藏中用安慰與快樂來抵消孤僻生活中的苦悶。」 我們在盛夏烈日或嚴冬風雪中,為了往返城郊,穿越四十裡不生寸草的流沙戈壁,一個人在沙漠單調的聲息與牲口的足跡中默默計算行程遠近的時候,那種黃羊奔竄、沙鳥悲鳴、日落沙棵的黃昏景象,使我們仿佛體會到法顯、玄奘、馬可波羅、斯文赫定、徐旭生等那些過去的沙漠探險家、旅行家所感到的「沙河阻遠,鬼魅熱風」那般的境界……
黎明已經到來,但常書鴻沒有發覺,朝霞已經染透窗紙,常書鴻還是沒有發覺。他的心已如開閘的江河,他的拌著血淚的心就像這酡紅的朝霞,一行行,一字字,都付予了這如龍的狂草!
天亮了,一夜未睡的常書鴻還在寫,上午已過9點,常書鴻還在寫,從昨夜深更開始的這篇文章,已令他欲罷不能。惦記他的竇佔彪,清早過來探看究竟,從窗外望見所長正在聚精會神地寫文章,以為他是早起動手寫的,不敢驚擾他,又悄悄躡著步子走了。
快正午了,中寺裡還沒有一點動靜。
竇佔彪奇怪了,寫文章再重要,所長也不能不吃飯呀?他又一次悄悄推開了中寺的大門,待他踅到窗下往裡一看,差點失聲叫出來——
常書鴻所長直挺挺地從炕上橫到了地下!
李承仙心急火燎地從蘭州趕了回來。
等她趕到敦煌時,早已從敦煌的小診所「出院」的常書鴻,依然在奮筆疾書。
20世紀50年代,常書鴻在敦煌研究所工作
問明了事情經過的李承仙,哭笑不得地奪下了他手中的筆,數落說:「你還要不要命啦?」
常書鴻笑笑說:「承仙,你別擔心,其實,事情沒那麼嚴重,我只不過是熬夜熬過了頭,暈了一小會兒罷了!你不叫我寫完這篇要緊的文章,才是要我的命哩!」
「你倒說得輕鬆!『暈了一小會兒』,你不知道我這一路上趕得……」李承仙委屈地掉著淚豆豆。「你不要命,不要孩子,我還想要呢!」
自從沙妮死後,李承仙盼望再有一個孩子的心就更迫切了。
「要!怎麼不要!可是,你要知道,承仙,假如敦煌的事情弄不好,假如我們失去了敦煌,那我們就是有了一大堆兒女,又有什麼意義?承仙,我說的都是實話。」
李承仙一愣,心中如扎針芒。他說的當然是實話,可是有時候,實話並不叫人聽了舒服。不過,就敦煌對於他們生命的意義來說,他們不是早已有了共識嗎?她破涕為笑地輕嘆一口長氣,說:「什麼文章這樣重要?」
常書鴻把沒日沒夜趕寫的這篇文章讓她看了,又說:「你想,現在敦煌的事業又到了無人管顧的地步,我若是不疾聲呼救,還有誰來關心?」
「既然這樣,那就讓我幫你一把吧!你先好好休息一陣,接著口述,我來執筆記錄,或者,我先把你已經寫好的草稿再替你從頭謄寫一遍,也省你一點力,好嗎?」
常書鴻知道她那閒不住的脾氣,高興地說:「太好了,這才是真正的賢內助。你的字又比我寫得好。嗯,那就有勞夫人了!你看,我已經寫了五個段落了,我覺得,再寫兩節,基本上能將我想說的寫完。」
「寫當然是要寫的,只是,現在國事這般糟亂,誰能理會你的呼喊?書鴻,只怕你我寫也是白寫。」
「白寫也要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就不信偌大中國,就沒有與我們一樣的憂國憂世的人士了?承仙,我們開始吧!」
竇佔彪在夥房做了一大碗荷包蛋,端到中寺來。
他滿以為所長一定被這位能管住他的夫人勸在床上休息了,誰知進門一看,所長和夫人臉對臉地在一起用功寫文章!
他搖搖頭,嘆口氣,在外間的桌子上悄悄放下那碗蛋,走了。
竇佔彪本來也想趁便來告訴常所長:今天,他發現第305窟又有一大片坍塌,北區的一個窟,又被沙子掩住了洞口……但是,一見所長夫婦這情狀,他不想說了。要說,就去跟範華說。這兩個洞窟的清沙和修補,他們就自己動手完成吧,讓常所長少操心,少勞累。要是常所長真有個三長兩短,敦煌的千佛洞,可就真的完了!
年末中旬,上海《大公報》的主編王芸生,終於收到了常書鴻的這份稿子。
王主編一看這標題,一顆心頓時熱了起來。
對常書鴻的敬業心懷,王芸生早有所聞,這通篇憂憤深廣的告白,字字血,聲聲淚!常書鴻以杜鵑啼血般的吶喊,訴說了敦煌的危機,更使王主編肅然心動。他細細讀完這謄寫得十分娟秀的文稿,五內俱熱,如坐針氈。對這篇共分七部分娓娓道來洋洋近兩萬言的稿子,王主編像被磁石吸住似的一口氣看下去,直到最後兩節:
……對於一個生存其間負責保管的人,睜眼看到千佛洞崩潰相繼的險象,自己又沒有能力來挽救,實在是一種最殘酷的刑罰。 六 今年是石窟藏經發現的第四十八年,再過兩年是整整半個世紀,這已不能算是一個短時期了。我們對於千佛洞這個民族文化至高至上的結晶,那系連著五千年來黃帝子孫的內在的生命,似乎應該有一個辦法,作一番不能再延遲的緊急興修工程。這種工程,除去幾個危險裂縫要迫切地支架住外,對於整個千佛洞,先要做一個補包巖壁外殼的基礎工程,然後再修支架柱梁,恢復棧道走廊。像《唐大曆十一年隴西李府君重修功德碑記》所載:「是得旁開虛洞,橫敞危樓。」這種棧道走廊,可作為各層石窟的通道。連帶著,我們還要把每一個窟門補修起來,然後再逐洞逐窟地做壁畫和塑像的補修工程。國家要拿出一批不算少數的款子,也許要經過十年八年才能完成。 七 現在是塞外的深夜,我坐在元代及道光年間重修過的皇慶寺廟廊上寫這些瑣事,外面一顆顆細沙從破了的窗簾中透進來,正是「警風擁沙,散如時雨」,那一粒粒沙子像南方春雨一般散落在硯臺上。這種沙子是從荒原大漠漫無邊際的瀚海中隨著風浪流瀉而來的,就是這種沙子,它蓋沒了房舍,填塞了水道,在不知不覺中使沙漠上的城市變成廢墟,綠樹變成枯枝。自古多少遠徙邊塞、站在國防最前線的衛兵戍卒,曾經在這種黑風黃沙中奮鬥生存,人與自然的力量,決定著勝負消長!四十八年前(1900)斯文赫定在羅布泊沙漠中發現的樓蘭長眠城,是消失於紀元後一世紀之初的為沙子所埋沒了千餘年的古城,這正是漢魏沒落了的中國政治勢力的象徵。我們不要小看這輕微沙粒,它時時刻刻在毀壞千佛洞和寶藏,也就是對中華民族文化能否萬世永生的一個挑戰! 「……也就是對中華民族文化能否萬世永生的一個挑戰!」
這篇文稿在《大公報》發表後,常書鴻收到了全國各地讀者的來信。信中多是慰問,對他們在千佛洞艱苦卓絕的工作,紛紛表示熱情的關切。其中有封上海來信尤為熱情,信中說了許多慰勉的話,還直白地透露了這樣的消息:
……你們的艱苦工作我們不但知道而且經常關心著你們,望堅守崗位不屈不撓地繼續努力,直到即將來臨的全國人民大解放。
常書鴻看看這封信的落款:寫信人署名「戈揚」。
夫妻倆猜測著。這個神秘的名字和「即將來臨的全國人民大解放」這行字,尤其教他們興奮莫名。寫信人是出於對他們在沙漠中的「艱苦工作」的鼓勵,才故意用了這個「戈揚」吧?他堅信:「戈」壁灘的事業,總有一天會大大展「揚」!全國人民大解放的日子,也很快會到來!
本文摘選自《此生只為守敦煌:常書鴻傳》,作者:葉文玲,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