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宰從警察局回到老師家,在與老師單獨相處的第一個契機說了一段話。他說,老師在我最痛苦之時,恨自己到想自殺之時,告訴我,繼續彈琴吧。老師看到了我內心的不安。我被深深地觸動。這,是一個男人要吻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句話畢,視角切換到了老師的臉,一個兩秒鐘的短鏡頭,她習慣性波瀾不驚的面部有驚愕,雖轉瞬即逝。這一來一回不超過半分鐘的場景裡,密會那堂吉柯德般的敘述野心、藝術野心,現型。什麼型?一個探索人的故事。它野心勃勃,因世間任何一個有價值的藝術創作根本都是研究人。人的社會,人的藝術,人的道德,人的情感,人的迷失與孤獨。人,如何為人?
它堂吉柯德,因其載體為電視,其土壤又為東方文化。東方文化不喜研究個人,喜著眼集體。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講的都是如何做一個社會人,如何與他人和、如何與他人離。自己怎麼想,怎麼存在,這件事沒有提上日程。當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在歷史與文化的大層面上,都被理解和接受為按約定俗成的共識與公式進行時,如何為人這個問題不用問,最好也不要問。密會偏要問。問,是一個極端行為。世間沒有溫和的問。溫和的問都是假問。為什麼?因為問是要問真理,真理極端,尋求她之途徑便必須極端。極端為何?最極端要如何?推翻自我。
老師的路是從一個不敢問的人走到敢問的人,又從只敢溫和的問走到敢真正的、徹底的問。善宰倒不同,他自始至終並不問,卻不是因為不敢,是不必。他是作家和導演瘋狂的野心和苦苦的奢望:一個隱喻,敲打世人。什麼隱喻?生而為人的最終獎賞。什麼獎賞?做一個完整的人。善宰自始至終站在終點,輕鬆的、不假思索的。他不懂得支離破碎的人生。所以善宰與老師接吻後第一次見面,問了一個「幼稚」的問題,「多餘」的問題,他問老師如何能不記得先前的吻。幼稚打了引號,多餘也打了引號,因為如若真幼稚、真多餘,便是不了解老師在故意說謊。善宰了解。善宰問的是何苦說謊。什麼意思?老師顧慮的是世俗意義上的關係問題,善宰說的卻是一個人的感受問題。感受有什麼問題?人太熟練於蒙蔽自己。
善宰說,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的內心,觸碰那內心,內心震動了,震動的人便要吻使之震動的人。這個吻,用了第三人稱講述。善宰在表白,但不是表白愛,不是表白對老師的愛。他是在表白自己,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感受。什麼時候要吻?當內心被觸動的時候。覺得你美時,不一定要吻。覺得你無與倫比時,不一定要吻。當你的內心和我的內心說話了,給予溫暖了,懂了,內心的一切感受外化,成了一個吻。吻是邊幅,內心是主題。作家和導演在韓國這個恪守長幼尊卑,執著私德的社會裡,偏講吻不是行為,是內心波動外化,男與女之間不是關係,是觸碰,還偏在電視劇裡講,在四十歲女人與二十歲男人的愛情故事架構裡講,如此行為本身也是戲劇,是帶著一絲幽默的嘲諷,是極端。
問了,推翻了,之後呢?虛無嗎?游離嗎?是德育。什麼德育?美育即德育。大量的篇幅給了彈琴的善宰,彈琴的老師,彈琴的兩人。內田光子前陣子來了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奏,整個過程在我眼前如一團光影,跳躍、綻放、還未回過神來,她又已舞動著湖藍色的三宅一生衣袖,鞠躬致謝,留下我在原位淚流滿面。劉亞仁與金喜愛未至光影演光影,還要演兩團光影之間的高山流水,已盡最大努力,仍然有難以忽視的局限。這是佳作與絕作之間的距離,你看Daniel Day-Lewis演魅影縫匠。儘管如此,敘事意向還是明了。兩個片段。
一、老師去善宰家,勸善宰不要再執著自己。善宰告訴老師,不用再說這些無謂的話啦。老師不明,善宰放自己談的李斯特給老師聽。李斯特的狂想曲。老師聽完淚流滿面。二、善宰的朋友們勸善宰原理與老師的複雜感情糾葛,善宰不語,起身與老師的伴奏帶一起合奏了一曲給朋友們聽。朋友們聽完哽咽,再沒說其他。善宰跟老師說,不要再卑微的,褻瀆自己般的生活了。我們離開吧。坐在載著鋼琴的車上,去鄉下,去學校,彈琴給不在乎古典音樂的社會意義、階層意義的人們聽。我們去流浪吧,他說的是,奔向音樂的源泉,美的真諦吧。錢不懂音樂,階層不懂音樂,職位和權勢,謊言和做作,自傲與自卑都不懂音樂。音樂不是為它們而生、為它們而歌,是為人之本真。美的真諦和什麼在一起?存在本身。
善宰是從古希臘藝術,從荷馬史詩裡不小心掉出來墜入現代的錯位角色。他錯位,因為現代人的生活是集體破碎的,存在集體異化的,心靈集體自閹的,而他卻是內心與外在之間無距離的人。黑格爾說infinity,「無限」,不是一條無盡的直線,是自我始終的圓。它的外部存在即內部核心,無外於自身之物混雜。善宰是隱喻,是無邊界的鏡子。老師則是凡人了。不過老師亦有不凡之處:她深陷沼澤,但自知。她給善宰寫信時說,我的人生是多麼的不堪,以至於我此刻還無法說出愛你,或愛你的家這樣的話。但我會努力向你學習。多少人配說愛?多少不配說愛者在高喊愛?
善宰說,跟我走吧,放棄華麗的車子和房子,難道漢南洞就是全世界嗎?難道你怕離開了這裡會死嗎?世界的別處會沒有氧氣嗎?老師回答,你還真是超性感。這樣的老師終會自救,也必須自救。善宰是她的鏡子,用無盡的愛包裹的鏡子,可腳下實實在在的路只能自己走。作家和導演不會讓老師簡單的、單向的被他人解救,被他人牽引。那是最懶惰最妄想的活法,走這條路,成不了人。所以開篇善宰媽媽就被「殺」,因為要讓老師無處可躲,無處可卸她作為一個人對自己的責任。善宰前後左右都不會怕的,老師卻會怕,因此作家考驗她。把最好的藉口,最安穩的藏身之處都拿走,留下暴露的老師,只得追問自己。
作家和導演也待她溫柔,不停的給她缺口和機會,給她做人的可能。清晨從善宰家離開,坐在計程車上描畫著妝容的老師流了淚,於她自己都毫無預兆的一行淚。劇本和導演讓她這樣流了。剩餘角色,從會長到夫人,從教授到秘書,不過得到無盡的戲弄,惟老師得到了寬容。最溫柔的還是結局。很多人覺得結局殘酷,大概結局之前她們都在設想自己也如老師和善宰般去愛,正驚天動地,結果是要坐牢。啊,會不會有老鼠?不寒而慄。可老師怕什麼?一個完整的人,頂天立地。所以結局最溫柔,幫老師剝去了外力的所有牽絆,給了她勇氣和坦然,給了她美的讓人瘋掉的新生。
世間不乏經典,也不乏細膩、豐富、深刻、瘋狂和極致的虛構角色和藝術作品。密會是佳作,不是絕作,這很好說。但這樣一部流行文化作品,有其獨特的意義。一是它的拷問本身。東方作品在我的經歷裡少問人,就算問,也大多問的委婉,問的個人化、情緒化,問在小格局裡。密會則相對問的大,問的兇猛。人的問題得問,得使勁兒問。二是因為它屬於流行文化的範疇,是一個非常好的大眾文化作品的標杆。你要求不了所有人去讀追憶似水年華,黃金時代都不能。自然,這樣的事情不該用要求來表達。但意思在這裡。大眾文化,流行文化,也可以認真問問題,也可以動人心魄,可以讓從未聽過古典音樂的人也聽出了音樂裡的憂傷,音樂裡的情慾,音樂裡的愛戀。聽過了,感受到了,這個瞬間存在了。
我們,從一種意義上說,不過是瞬間的疊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