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註史即學術史

2021-01-10 第一財經

在重印自己早期著作《浮出歷史地表》時,戴錦華在書的後記中寫:「此書洋洋灑灑,竟無一個腳註、尾注,更不必說參考書目等等。實在於神聖學術規範有大虧損。這的確不是一句『寫者年輕』便可換得原諒。」這背後有一層意思耐人尋味:腳註儼然是現代「神聖學術規範」的組成部分,缺了這,多少總顯得有幾分不夠嚴謹,乃至對學者來說像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的確,這現在已漸漸成為學界默認的共識,但並非向來如此。正如這本《腳註趣史》所表明的,作為學術規範的腳註,是到了德國實證主義史學家蘭克手裡才真正確立的。對現代人文學術來說,腳註幾乎是不可或缺的,有了它的補充與支撐,學者的論點才能堅實、嚴謹而有據可查。但即便如此,對於腳註究竟有幾分作用,向來不乏譏評。在一些人看來,腳註本身的堆砌,並不能證明正文的論斷都是無懈可擊的,其重要性只不過在於它的形式——它使人確信,作者真的受過專門化的學術訓練,也做了不少工作(至少看過不少材料),僅此而已。

腳註和史學論著的聯姻原本就只有短短的歷史,因而在好多人看來,倒是沒有腳註的過往才是失落的美好時代。那時的論文即便沒有後世那麼嚴謹,但卻生動而流暢得多。不止一位學者反感繁瑣的引證,梯也爾(他本人也是歷史學家)就曾問道:「這些細緻入微、裝模作樣的引用除了使其歷史著作篇幅更長之外還有什麼用嗎?」在《新舊歷史學》中,一位歷史學家抱怨腳註是「一種拜物教,常常幹涉著縝密的智力活動和沉思」,因為人們經常不得不中斷對正文的閱讀而查看腳註——對此,Noel Coward有一個更為刻薄的評論,他曾將被迫去閱讀腳註比喻為中斷性愛而下樓去給別人開門。

一部腳註史,實際上是一部學術逐漸職業化和體制化的歷史。從某種程度上說,腳註本身正象徵著現代史學那種嚴密的考證分析與繁瑣的研究過程。問題在於,關於「歷史應該怎麼寫」,向來有兩種相互衝突的觀念,一種認為它應是縝密的推斷與分析,另一種則認為它應是故事,或者,歷史本身乃是一種文學。現代史學不如說是這兩者的混合。儘管現代史學有所謂「敘事轉向」(narrative turn),重新強調敘事而非分析,認為這才應當是「歷史」所應有的樣子,然而現代學術確實很難有不參引書目和腳註而寫成的,即便是這樣一本文筆典雅、趣味橫生的《腳註趣史》也毫無例外地需要藉助於大量腳註,一如書中所說的,「歷史學家只要是吃了史料考證這棵樹上的果子,就無法再回到書寫單純敘事的原初狀態了」。

我們不妨這樣設想一下:腳註的現象為何在歷史研究中表現得特別突出?它作為一種學術規範的現象,又為何不早不晚剛好誕生於19世紀的蘭克時代?

這背後的原因恐怕是:這原本就是現代一系列因素綜合變遷的結果。在前現代社會,毫無疑問是很難有腳註的——口耳相傳的史詩只能是連貫的故事、在手抄編年史的時代也最多只是出現夾注,而不會是現代的這種腳註形式。印刷文明的誕生改變了這一切:它不僅有史以來第一次使得大規模的圖書館、檔案館成為現實(這是學者大量引用史料的基礎),同時使得學術活動逐漸從業餘愛好者的沙龍走向制度化,在公眾眼裡,「科學」開始意味著某種專業化的知識,而科學精神首先就意味著能經受得起反覆的檢驗。

因此,密密麻麻的腳註所表明的那種博學和嚴謹的論述,是現代的產物。正因此,學術體制與精確引用、腳註相伴而生。蘭克的實證主義史學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19世紀的西歐第一次興起了大眾圖書市場,也直到此時「所有學生才可不需經過允許進入圖書館,自己借閱圖書」(周紹明《書籍的社會史》111頁),西歐的大部分學術領域佔統治地位的學術工作模式變成了「研究利用圖書館資源撰寫著作」;科學精神正值鼎盛,以至於幾乎所有德國歷史學者都慷慨激昂地宣稱,自己是在從事一門科學。而在人文學術中,也是古代史的研究尤其需要徹底的實證主義,其嚴格主義(rigorism)要求「無一字無來歷」,每一段新穎論述都得有系統的注釋,這樣,腳註自然而然變成了作者闡明、補充、支撐自己觀點的最重要工具,變成了歷史撰寫的規則。

這就是為什麼蘭克特別強調檔案等史料的作用,因為他強調歷史的真實性只能通過對全部史料「進行精確到細緻入微的批判性仔細查驗」才能還原。對史學家來說,這些史料就如同是科學家的解剖對象,他也確信能通過這樣的過程發現和把握「客觀真實的歷史」。然而這種觀念很快就被後現代思想家發現是過於樂觀的:不僅因為史料常常是殘缺的,而且人們也漸漸意識到「歷史其實是小說」,再客觀的歷史學家所撰寫的歷史也不可能是全然客觀的,這種竭力做到客觀的努力,不僅不可能,而且也不必要。人們甚至發現,即便是蘭克這樣現代歷史學家技藝的奠基人、這個最具有科學精神的歷史學家,在史料的運用上也並非絕對可靠的,在實踐中並不比後人更守規範。

這樣,腳註原先所想要達成的目的消失了——人們不再相信它能證明什麼,或能夠闡明、支持某個觀點,堆積如山的引文仿佛只是證明作者是學術圈中人罷了。我們甚至不妨作這樣一個大膽的猜想:既然腳註在某種程度上是印刷文明興起下學術體制的產物,那它會隨著印刷文明的衰落而消亡嗎?在網絡時代,人們漸漸地已變得習慣用連結來取代腳註的某些功能,雖然連結只能給出出處,而不像腳註那樣可以批評、注引、反駁、補充,但有一點或許可以肯定:「連結」這種「現代腳註」,儘管和印刷時代書本上的腳註相比沒那麼嚴謹,但卻也沒那麼枯燥乏味而令一些人心生厭煩。雖然嚴謹的學術論文還很難接受這種正文中插入連結的方式,但是誰知道呢?或許到那時,又會有後人寫一部《連結——一種現代腳註的趣史》了。

附帶說一句,本書翻譯十分流暢,只偶有小疵,如第237頁:「這群北方蜜蜂分出來的蜂群覆蓋了歐洲、非洲和亞洲大部分地區;(用作者本人的比喻來說)血液從四肢流向心臟。」這段話的原文出自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northern hive cast its swarms over the greatest part of Europe, Africa, and Asia; and (to use the author’s metaphor) the blood circulated from the extremities to the heart.」此處的「心臟」,乃指瑞典,其本意是譏諷瑞典史學家的極端觀點,將瑞典視為人類的起源之地,因此早期人類從瑞典走向世界各地,然後再從這些地方回流到北歐,後一個過程才是「從四肢流向心臟」,而這裡的措辭則讓人誤以為是前一個過程。不過看席代嶽的《羅馬帝國衰亡史》譯本,這句也一樣譯錯了。

 

 

相關焦點

  • 腳註故事將如何……照亮幽暗角落
    作者在「前言」中對該書的表述很有概括性:本書將以往零散的研究線索聯接起來,並展示出這些線索所編織成的歷史,它像很多思想史中的插曲,充滿了未可預期的人文和思想意趣。腳註並非始終如一或者值得信賴;也並非是自負不凡、獨裁專斷的花招。「腳註是由一個成分多樣且又天才穎悟的人群創造出來的產物……腳註的發展變化歷時甚久,途經了一條坎坷之路。」
  • 張琳、季明舉 | 《維納斯》中的腳註與後現代歷史敘事
    關於腳註,帕克斯回應說: 「我喜歡用腳註,腳註特別有意思,但這並不意味著倘若想看懂我的戲劇,你就得去讀腳註。我戲劇中的大部分腳註純屬虛構,荒誕可笑」 (Pearce 48)。儘管這一解釋輕描淡寫,但腳註已然成為帕克斯戲劇的風格標籤。當代著名美國劇作家庫什納(Tony Kushner)就明確指出 「帕克斯是唯一使用腳註的美國劇作家」 (63)。
  • 梁啓超經典代表作之終極全本《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來了
    該書是了解中國思想史、學術史之必讀書。《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是梁啓超的代表作之一。原是梁啓超1923年夏至1924年春夏間,在南開大學、清華學校講授「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課程之講義。本次整理以最為通行的1936年中華書局《飲冰室合集》本為底本,以《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稿本、清華學校講義本、《史地學報》刊載本、《東方雜誌》刊載本、民志書店第四版單行本、《東方文庫續編》本為通校本,以《中國近三百年學術概略》稿本、南開大學暑期講義本、輔仁大學鉛排本、重慶中華書局重排重校單行本以及《學燈》《晨報五周年紀念增刊》《晨報副鐫
  • 重視中國社會工作的學術史意識
    不管怎樣,在很大程度和很直接的意義上,這裡的「根」,自然會延伸至社會學的學術史。美國人類學家威廉·亞當斯(William Y. Adams)在《人類學的哲學之根》中指出,閱讀範圍的擴展對於學好和教好一門學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他甚至認為,如果我們不能從深奧的理論層面看到其下還有更加強有力的哲學的暗流,則很難挖掘到學科之樹的根基。
  • 「腳註」​的殺傷力:卡比堡教授何以錯失了諾貝爾獎
    相比之下,卡比堡的論文只是解釋當時實驗觀測數據的唯象學工作;而兩位日本理論家的論文不僅從場論的角度指出了夸克混合與CP破壞的動力學原因,而且還一舉預言了三種新夸克的存在,最終這兩個方面都被實驗證實了。他們不是別人,就是「夸克之父」、美國理論物理學家默裡·蓋爾曼和他的法國合作者莫裡斯·利維。
  • 「清史研究百年學術史」國際研討會在中國人民大學召開
    12月13至14日,由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清史研究》編輯部主辦的「清史研究百年學術史」國際研討會在中國人民大學召開。遼寧大學張杰教授通過編纂《清朝三百年史》,總結了清史著作湧現的階段性規律以及其中呈現的歷史分期等共性問題。
  • 唯物史觀與馬克思主義中國思想史研究
    原標題:唯物史觀與馬克思主義中國思想史研究   近代學科意義的中國思想史研究始於20世紀初期,這一時期的相關論著注重借鑑西方思想史研究的理論和方法,但因深受傳統學術的影響,研究的重心仍然是中國學術思想史。胡適1919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按近代學科體系研究哲學思想,開創了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新範式。
  • 「腳註」的殺傷力:卡比堡教授何以錯失了諾貝爾獎?|馬丁紐斯·韋爾...
    在這篇題為「貝塔衰變過程中的軸矢流」(The Axial Vector Current in Beta Decay)、於1960年3月發表在義大利專業期刊《新探索》(Nuovo Cimento)的論文中,蓋爾曼和利維利用審讀校樣的機會在討論矢量流守恆假設與實驗結果相矛盾之處添加了一個腳註(如圖所示),指出涉及中子和∧重子的貝塔衰變矢量流的部分可能分別含有因子。
  • 意識進化史,就是人類認知史,即巫術、宗教、哲學、科學的由來
    人類意識進化史,也就是人類認知進化史,即巫術、宗教、哲學、科學只不過是人類歷史長河中意識進化的不同階段性產物。特別指出的是,意識的隨機性模糊性到固定化系統化,再到工具化,後面的都需要有前面的作為基礎。如近現代科學理論,是意識工具化的結果,但是建立科學理論,需要建立科學概念,而概念就是意識固定化系統化的結果,也就是「觀念」。
  • 為《中國植物志》寫史,向老先生致敬
    《中國植物志編纂史》是一部完整記述《中國植物志》研究、編寫、出版工程全景式的力作,具有填補科學史、出版史研究空白的價值。全書以翔實、客觀的文字呈現出《中國植物志》研究、編纂過程中曲折和執著的實現路徑,探尋各個時期重要歷史事件與編纂過程的始末,記述主要科、屬編寫經過和學術成就,藉以評述中國植物分類學的發展歷史。
  • 評《審判為什麼不公正》:審判史即人類文明演進史
    評《審判為什麼不公正》:審判史即人類文明演進史 2014-09-05 16:24:30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的司法審判史,即是一部文明演進史,這也是卡德裡花費大量筆墨所要表達的宗旨。  在《審判為什麼不公正》中,卡德裡告訴我們,迷信在神明裁判之初大行其道,有其客觀上的原因。一則北方蠻族大舉入侵掐斷了羅馬帝國的文明命脈,二則當年證據的取得、保存和質證規則,都因科學不彰而無法實現技術性突破。
  • 王汎森北大演講|當代西方思想史流派及其批評
    攝影:滕德京王汎森先生是海內外知名的歷史學家,主要研究領域包括明清到近代的思想史、學術史等。著有《章太炎的思想》《古史辨運動的興起》《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等書。每出一書,皆引起學術界熱烈反響。
  • 觀點| 地區研究創生史十年:知識構建、學術規劃和政治-學術關係
    地區研究創生史在本質上是一個學術性事態,過於簡單化的「冷戰知識史」或者「冷戰社會科學史」對政治—學術關係的認識模式不符合這一實際歷史過程。地區研究的創生史是一個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甚至遺忘了的重要歷史篇章;而缺少了對這一篇章的深入認識,對認識戰後地區研究本身的性質和意義可能導致認知偏差,對理解美國學術史和高等教育史,乃至於更廣泛的公共智識生活也可能構成或大或小的缺失。
  • 彼得·沃森 |思想史
    [英]彼得·沃森《思想史:文件被另一位劍橋學人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即後來的凱恩斯勳爵)購得。他花了幾年的時間研究這些文件(主要是手稿和筆記),並於1942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倫敦的皇家學會俱樂部舉辦講座,展示了「歷史上最有名、最受崇敬的科學家」的全新一面。「18世紀以來,」凱恩斯告訴俱樂部的會員,「牛頓一直被認為是第一位也是最偉大的現代科學家和理性主義者,一個教會我們如何用純粹理性冷靜思考的人。我不這麼看他。
  • 研究美國史的「雲雀」-中新網
    │引者譯)老媼者,即中國研究美國史第一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名譽學部委員黃紹湘。  一九三四年,大專肄業的黃紹湘以優異的成績考取清華大學外文系插班生,師從吳宓、溫德(Wender)、陳福田等人,由是打下了堅實的英文基礎。一年後,為了「要對國事究根問底」,遂轉入歷史系。六年後即一九四三年,她參加了競爭激烈的赴美留學考試,結果脫穎而出,成為一名旅美留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