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印自己早期著作《浮出歷史地表》時,戴錦華在書的後記中寫:「此書洋洋灑灑,竟無一個腳註、尾注,更不必說參考書目等等。實在於神聖學術規範有大虧損。這的確不是一句『寫者年輕』便可換得原諒。」這背後有一層意思耐人尋味:腳註儼然是現代「神聖學術規範」的組成部分,缺了這,多少總顯得有幾分不夠嚴謹,乃至對學者來說像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的確,這現在已漸漸成為學界默認的共識,但並非向來如此。正如這本《腳註趣史》所表明的,作為學術規範的腳註,是到了德國實證主義史學家蘭克手裡才真正確立的。對現代人文學術來說,腳註幾乎是不可或缺的,有了它的補充與支撐,學者的論點才能堅實、嚴謹而有據可查。但即便如此,對於腳註究竟有幾分作用,向來不乏譏評。在一些人看來,腳註本身的堆砌,並不能證明正文的論斷都是無懈可擊的,其重要性只不過在於它的形式——它使人確信,作者真的受過專門化的學術訓練,也做了不少工作(至少看過不少材料),僅此而已。
腳註和史學論著的聯姻原本就只有短短的歷史,因而在好多人看來,倒是沒有腳註的過往才是失落的美好時代。那時的論文即便沒有後世那麼嚴謹,但卻生動而流暢得多。不止一位學者反感繁瑣的引證,梯也爾(他本人也是歷史學家)就曾問道:「這些細緻入微、裝模作樣的引用除了使其歷史著作篇幅更長之外還有什麼用嗎?」在《新舊歷史學》中,一位歷史學家抱怨腳註是「一種拜物教,常常幹涉著縝密的智力活動和沉思」,因為人們經常不得不中斷對正文的閱讀而查看腳註——對此,Noel Coward有一個更為刻薄的評論,他曾將被迫去閱讀腳註比喻為中斷性愛而下樓去給別人開門。
一部腳註史,實際上是一部學術逐漸職業化和體制化的歷史。從某種程度上說,腳註本身正象徵著現代史學那種嚴密的考證分析與繁瑣的研究過程。問題在於,關於「歷史應該怎麼寫」,向來有兩種相互衝突的觀念,一種認為它應是縝密的推斷與分析,另一種則認為它應是故事,或者,歷史本身乃是一種文學。現代史學不如說是這兩者的混合。儘管現代史學有所謂「敘事轉向」(narrative turn),重新強調敘事而非分析,認為這才應當是「歷史」所應有的樣子,然而現代學術確實很難有不參引書目和腳註而寫成的,即便是這樣一本文筆典雅、趣味橫生的《腳註趣史》也毫無例外地需要藉助於大量腳註,一如書中所說的,「歷史學家只要是吃了史料考證這棵樹上的果子,就無法再回到書寫單純敘事的原初狀態了」。
我們不妨這樣設想一下:腳註的現象為何在歷史研究中表現得特別突出?它作為一種學術規範的現象,又為何不早不晚剛好誕生於19世紀的蘭克時代?
這背後的原因恐怕是:這原本就是現代一系列因素綜合變遷的結果。在前現代社會,毫無疑問是很難有腳註的——口耳相傳的史詩只能是連貫的故事、在手抄編年史的時代也最多只是出現夾注,而不會是現代的這種腳註形式。印刷文明的誕生改變了這一切:它不僅有史以來第一次使得大規模的圖書館、檔案館成為現實(這是學者大量引用史料的基礎),同時使得學術活動逐漸從業餘愛好者的沙龍走向制度化,在公眾眼裡,「科學」開始意味著某種專業化的知識,而科學精神首先就意味著能經受得起反覆的檢驗。
因此,密密麻麻的腳註所表明的那種博學和嚴謹的論述,是現代的產物。正因此,學術體制與精確引用、腳註相伴而生。蘭克的實證主義史學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19世紀的西歐第一次興起了大眾圖書市場,也直到此時「所有學生才可不需經過允許進入圖書館,自己借閱圖書」(周紹明《書籍的社會史》111頁),西歐的大部分學術領域佔統治地位的學術工作模式變成了「研究利用圖書館資源撰寫著作」;科學精神正值鼎盛,以至於幾乎所有德國歷史學者都慷慨激昂地宣稱,自己是在從事一門科學。而在人文學術中,也是古代史的研究尤其需要徹底的實證主義,其嚴格主義(rigorism)要求「無一字無來歷」,每一段新穎論述都得有系統的注釋,這樣,腳註自然而然變成了作者闡明、補充、支撐自己觀點的最重要工具,變成了歷史撰寫的規則。
這就是為什麼蘭克特別強調檔案等史料的作用,因為他強調歷史的真實性只能通過對全部史料「進行精確到細緻入微的批判性仔細查驗」才能還原。對史學家來說,這些史料就如同是科學家的解剖對象,他也確信能通過這樣的過程發現和把握「客觀真實的歷史」。然而這種觀念很快就被後現代思想家發現是過於樂觀的:不僅因為史料常常是殘缺的,而且人們也漸漸意識到「歷史其實是小說」,再客觀的歷史學家所撰寫的歷史也不可能是全然客觀的,這種竭力做到客觀的努力,不僅不可能,而且也不必要。人們甚至發現,即便是蘭克這樣現代歷史學家技藝的奠基人、這個最具有科學精神的歷史學家,在史料的運用上也並非絕對可靠的,在實踐中並不比後人更守規範。
這樣,腳註原先所想要達成的目的消失了——人們不再相信它能證明什麼,或能夠闡明、支持某個觀點,堆積如山的引文仿佛只是證明作者是學術圈中人罷了。我們甚至不妨作這樣一個大膽的猜想:既然腳註在某種程度上是印刷文明興起下學術體制的產物,那它會隨著印刷文明的衰落而消亡嗎?在網絡時代,人們漸漸地已變得習慣用連結來取代腳註的某些功能,雖然連結只能給出出處,而不像腳註那樣可以批評、注引、反駁、補充,但有一點或許可以肯定:「連結」這種「現代腳註」,儘管和印刷時代書本上的腳註相比沒那麼嚴謹,但卻也沒那麼枯燥乏味而令一些人心生厭煩。雖然嚴謹的學術論文還很難接受這種正文中插入連結的方式,但是誰知道呢?或許到那時,又會有後人寫一部《連結——一種現代腳註的趣史》了。
附帶說一句,本書翻譯十分流暢,只偶有小疵,如第237頁:「這群北方蜜蜂分出來的蜂群覆蓋了歐洲、非洲和亞洲大部分地區;(用作者本人的比喻來說)血液從四肢流向心臟。」這段話的原文出自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northern hive cast its swarms over the greatest part of Europe, Africa, and Asia; and (to use the author’s metaphor) the blood circulated from the extremities to the heart.」此處的「心臟」,乃指瑞典,其本意是譏諷瑞典史學家的極端觀點,將瑞典視為人類的起源之地,因此早期人類從瑞典走向世界各地,然後再從這些地方回流到北歐,後一個過程才是「從四肢流向心臟」,而這裡的措辭則讓人誤以為是前一個過程。不過看席代嶽的《羅馬帝國衰亡史》譯本,這句也一樣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