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煒
在我的辦公室,離我的辦公桌不到兩米的地方,住著一窩麻雀。有點讓人難以置信,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
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忽然聽到腳邊一陣嘰嘰嘰嘰的聲音,什麼聲音?我跺了跺腳,聲音停了,不一會兒,嘰嘰嘰嘰,復又響起。我俯下身子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會兒,哦,好像是鳥鳴。循著叫聲找過去,終於發現了秘密。不久前,因為裝修辦公室,室內的空調機換了一個位置,原先安裝空調機的牆腳處便留下了一個連通到室外的圓洞,我胡亂地用一團報紙將室內的這個洞口堵住了,這嘰嘰之聲好像就是從這洞裡傳出的。我不敢輕易拿開那團報紙,怕驚動了裡面的生靈。我繞到辦公樓的拐彎處向外張望,果然發現有兩隻麻雀在牆外那個圓洞口進進出出。原來這裡住著一窩麻雀!沒想到聰明的小鳥從外面的洞口進入,把這深約兩尺的圓洞當成了自己的家。這兩隻一定是麻雀爸爸和麻雀媽媽,那在洞中不停嘰嘰鳴叫的,一定是它們的孩子。我可愛的鄰居們。
在小麻雀的歌唱裡,我每天平靜地工作著,這歌聲提醒我,我的身邊存在著一窩生命。幾乎每天我都要到拐角處去靜靜地看它們一會兒,看它們在生活的小窩和外面的世界之間穿梭。兩隻老麻雀總是一會兒飛進飛出,忽上忽下,蹦蹦跳跳,吱吱喳喳,有時飛到很遠的地方再飛回來,它們可能在為窩裡的孩子覓食,又或許在訴說著兩口子之間的綿綿情話。它們一會兒落到積水的地面上,一會兒又無所事事地在室外的空調機上,在這廣闊的天宇間閒庭信步。有一天,兩隻麻雀竟飛上了我的窗欞,正好窗戶是開著的,它們站在窗扇上,看著辦公室的一切,對我指指點點。也許它們在說,原來你們辦公就是這樣的麼,整日價坐在一張單調的桌子前,板著毫無表情的面孔,太辛苦了,還不如我們鳥類,可以無拘地歌唱,自由地飛翔。我無言以對。有時我出差回來,回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側耳聽聽洞中麻雀們的動靜,如果聽到它們的叫聲,或者裡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才心安。時不時我會從窗口撒些麵包屑下去,麵包屑飄落到牆壁的縫隙、室外的空調機上或者樓下的地面上,我駐足於樓道的拐角處,靜靜地看著麻雀們去撿食。
我的辦公室在五樓,我想,窗下要是有一排大樹就好了,最好能長到五樓這麼高,那樣的話,麻雀一家出門就可以在樹枝上玩耍嬉鬧,在葉片和樹皮的褶皺裡暢飲清露啄食蚊蟲,在自然的綠色間吟唱生命的歡歌。但是,窗下除了水泥地面,連一塊裸露的泥土都沒有,它們要想親近泥土和自然,必須飛翔到再遠一些的地方去。城市,提供給鳥兒們的樂土日漸減少。這棟辦公樓的建築年代大約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外牆裝飾使用的是水磨石,看起來很樸素,不甚光滑的牆面至少還可以讓麻雀在上面駐足,如果是現今人們爭相使用的玻璃幕牆、馬賽克或瓷磚的話,鳥兒們別說在這樣的牆上築窩,就是在上面歇個腳也是極困難的事情。城市在向現代化前進的過程中,不應該拒絕鳥類的親近。
從春到夏,日子慢慢流逝,麻雀一家和我和睦相處,它們住得很踏實。有一天我心血來潮,終於抑制不住想看看洞中麻雀的究竟。我輕輕把那團報紙抽出來,卻發現裡面別有洞天。原來,在建樓時,不知是出於保暖還是隔音的考慮,牆裡的磚與磚之間專門留有空隙,我根本看不到它們,這橫貫牆體的圓洞不過是它們的走廊。它們住得很現代呢,客廳、臥室一應俱全。也許小麻雀感覺到了我的行動,一下子在裡面噤了聲。這時,一隻老麻雀飛了回來,它發現了我的偷窺,頓時瞪大警惕的眼睛,逼視著我,還不住扇動著兩隻翅膀,對我大喊大叫:「呀呀呀呀,不要傷害我的寶寶,不要傷害我的寶寶……」我急忙把報紙塞了回去,再不敢打擾它們。
不知不覺,深秋已至,有一天我忽然發現麻雀一家集體消失了,沒有了它們的鳴叫,沒有了它們的進進出出。它們到哪裡去了呢?我抽開那團報紙,空蕩蕩的洞穴靜寂無聲,沒有了一絲生氣。麻雀並不是隨季節遷徙的候鳥,它們這一去還會不會回來?難道是我那次莽撞的行為打憂了它們的寧靜,它們不得以才搬家了麼?我悵然若失。
我的身旁復歸平靜。抬頭向天,窗外再也看不到麻雀們划過的快樂詩行;垂首凝思,腳下再傳不出小鳥那單調而純真的絮語。我常常望著那個洞口出神,在一無所有的窗前長籲短嘆,想不到一個人對一窩麻雀的牽掛竟然有這般沉重。我幻想著,哪一個初雪的早晨,或者明春哪一個迷人的黃昏,麻雀以及它們的兒女又集體飛回來,入住這個溫暖的巢。我崇拜的已故文化學者江堤先生寫過一段話:「我希望在虛假的人和誠實的人之間找一條縫隙,讓普通的人活著,活出麻雀的技術、麻雀的本領,用不著計較他們的生存目的和生存道德,就像不要計較麻雀是如何在城市的塵埃中、在鄉間的稻田裡覓食一樣,他們的行為邏輯就是生活的邏輯。」是的,大約我該認真地從辦公室這塊狹小的空間走出來,去尋找並領悟麻雀們生活的邏輯。
祝福我的麻雀,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空間裡全家幸福平安!我緊握柔情的雙手,在不安與企盼中送給它們一句西方格言:有生命,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