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西蘭是島嶼組成的國家嗎?這還用說,這個風光絕頂的國度不就是由北島、南島以及周圍更多島礁組成的嗎?
西蘭大陸與澳大利亞地理位置關係
偏偏有些人不這麼認為。1857年,殖民官員查爾斯·威爾遜·赫斯特豪斯(Charles Hursthouse)推斷,紐西蘭是一塊沉沒大陸的一部分。半個世紀後,深水測繪技術描繪出南北兩島真不是從海底長出來的兩塊陸地,而正是一塊巨大高原的一部分。1995年,美國地理學家布魯斯·彼得·盧耶迪克(Bruce Luyendyk)首次使用Zealandia(西蘭大陸)這個名詞,定義包括南北兩島、法屬新喀裡多利亞群島在內、總面積達490萬平方公裡、卻僅有27萬平方公裡露在水面上的整塊沉沒大陸。
2017年,一組地質學家以更多的研究,確信西蘭大陸是一塊有著堅硬邊沿的整片巨大大陸,由大陸花崗巖、流紋巖、雜砂巖和片巖組成,其清晰的邊界、尺寸、洋殼之上的海拔和巖石類型,都給足它是地球上最年輕以及第八大大陸(如果亞歐算一塊大陸,則第七)地質意義上的證據和資質。
紐西蘭風光
很多人或許覺得這些地質學家吃飽了沒事幹。海洋和陸地底下不都一樣是地殼和地幔,非要這麼扯的話,怎麼不把整個太平洋也算成地球最大的大陸?只不過它被淹在水底下了。或者乾脆把整個地球算作一個大陸,只是有近30%的土地冒出了水面。
當然地球誕生伊始,水面之上還真就只有一整塊的盤古大陸。經年累月的地質運動,分出了今天構造幾乎整個南半球的岡瓦納大陸,並進一步讓今天的南極、南美洲、非洲、澳大利亞和西蘭大陸。從岡瓦納斷裂漂出,西蘭大陸和澳大利亞從此再沒相同的地史進程以及相似的生物面貌(比如紐西蘭沒有袋鼠和考拉,澳大利亞沒有幾維鳥)。雖然西蘭大陸如今與澳洲大陸最窄處僅僅距昆士蘭大陸架邊緣25公裡,但徹底分離獨立後,西蘭大陸開始一步步下沉,2500萬年前,甚至可能曾完全沒入海中。那個時候,地球上並沒有今天的紐西蘭。
隨板塊運動的拉伸和抬升作用,位處海底西蘭大陸最高處的山脈重新露出水面。如今,整個南島被由一整條阿爾卑斯斷層貫穿而過,太平洋板塊和澳印板塊的相互擠壓,在不斷製造大地震同時,也抬升起壯觀的南阿爾卑斯山脈。
飄在高原上的庫克船長
夏洛特王后步道起點的庫克船長紀念碑
我在從南島東岸基督城到西岸格林茅斯的景觀列車上,望著窗外從農田到溪谷、從雪山到雨林的奇幻風貌,開始像地質學家一般,思考著關於西蘭大陸這樣有趣卻似乎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問題。
紐西蘭人,應該是像藏民那樣,生活在西蘭大陸高原上的人民吧?而火車上的我,也似搭乘青藏線的旅者,不一會兒,列車就來到貫穿西蘭大陸鐵道的最高點——亞瑟通道,海拔737米。之前陰雨連綿的天空,竟也在翻越這麼個高度的山口後,就驟然放晴。
隱沒帶引發不為肉眼所見的造山運動,還在製造新的陸殼。西蘭大陸在今天仍以每年3到5釐米的速度在海底加寬。而隱沒帶之上的淺層地震,則不斷塑型著我們可見的紐西蘭陸地景觀。
1855年,北島最南部的懷拉拉帕(Wairarapa)8.2級地震,將海岸邊陸地猛然抬升6.4米。2016年的南島東北部凱庫拉7.8級地震,讓整塊區域往北島方向移動了1到2米,地勢抬升70釐米到1米。而它們之間的馬爾堡峽灣(Marlborough Sounds),則是極少數在地震活動中被不斷重新拉下水的部分,在地質學上,稱為溺灣(Ria)。
徒步徑上休息的人們
幾天後,我選擇到這片峽灣地區深入徒步。從地圖上看,它像是南島這隻烏賊的十來個觸腕,伸入南北兩島之間的庫克海峽,掙扎著向首都惠靈頓探去。在毛利人傳說中,它又是沉沒的奧拉基獨木舟之船首部分。
在之前的錯誤地理猜想中,歐洲人認為理應有一塊未知的"南大陸",與北半球大陸相對應,地球才能達到平衡穩定。1769年,庫克船長第一次抵達紐西蘭海域。他的船像一隻飛艇,徒勞在西蘭大陸的峽谷和高原之上漂浮搜索了許久,才意識到這裡並非傳說中的南大陸。接連三次尋訪南太平洋,並繪製已近精確的紐西蘭海岸線時,庫克船長多次在今天的馬爾堡峽灣水域拋錨登岸。毛利人做交易同時,他也宣稱著大英帝國對這片最早由荷蘭人發現卻並未勘探的土地的主權。馬爾堡峽灣和惠靈頓之間那片最窄處僅22公裡的海域,從此被命名作庫克海峽,隔開紐西蘭南北兩島。
庫克船長和發現並開拓澳新的皇家奮進號
夏洛特王后,輕鬆而壯麗的徒步名徑
庫克船長三次「南巡」,都曾在一片狹長灣區停船靠岸測繪。他根據當時英王喬治三世妻子的名字,將馬爾堡峽灣中通航最順暢這一大塊水域,命名為夏洛特王后峽灣(Queen Charlotte Sound)。
雖然曾因農墾和採礦,讓灣區的早期移民一度超過300人。但兜兜轉轉的海岸,讓陸路交通極其不便,人不可能總在壯麗風景裡終日發呆,灣區人口也就迅速銳減。如今,想要抵達那些掩隱在岬角背後的度假小屋,或不願離開的固執居民家,交通方式只有坐船。偶有道路連接的農場或漁港,從峽灣底端城鎮皮克頓出發,開車遠比開船耗時多倍。
駛往步道起點的輪渡
二戰時從未起到作用的海岸防哨,因運輸物資和牲畜需要,與一些私人土地間鋪設過一些不連貫的土路。「要不把它們連起來吧?」地政總署測繪專員向灣區最大「地主」羅德·依特維爾(Rod Eatwell)提議。
這位「吃得好」先生當即組織家人,聯合其他土地所有者,於1983年為公眾開闢出一條粗略的步道。兩年後,即便政府停止了撥款,當地業主還是自己花錢維護著這條步道。1987年,國家環保局剛成立並決定永久維持這條步道,空軍方面派了150名官兵過來,清理並完善出今天75公裡長的夏洛特王后步道。
即便要在雨後泥濘土路上攀升又降下,這條被建議分成四到五天行走的成熟步道,難度實在不大。一路上,有自己背包徒步,在眾多指定地點野炊露營的年輕人。也有大件行李被船隻運抵豪華度假酒店、自己輕裝背著午餐行走的老年人。
步道開創者——Eatwell「吃得好」先生
我竟然不僅參加了「老年團」,還配上了徒步嚮導。出發前一晚,卻在皮克頓的住所裡把右腳腳踝給崴傷了。集合時間到,對於我的傷情,嚮導和徒步運營公司也拿不定注意,只帶我去買盒止疼片和一管藥膏,並給出要不到步道正式開始前的一座小島上試走一段。接著,我就一瘸一拐登上渡船,與三位來自南澳的老人,航行了一個多小時,抵達小島摩圖阿拉(Motuara)。
正是在這座靠近峽灣盡頭的島嶼上,1769年底,庫克船長單方面宣稱大英帝國對南島的主權。在如今鋪滿松林的島嶼上,除了一段登頂步道和道邊的一些盒子外,再無任何人類痕跡。
家禽和哺乳類動物跟隨歐洲人的船隻而來,給原本與世隔絕的紐西蘭生態系統帶來了巨大威脅,島上以及隨後夏洛特王后步道上隨處可見的盒子,正是給亡羊補牢的人類所希望保護和捕殺的動物準備的。需要保護的是小企鵝,而需要誘殺的是鼠類和白鼬。企鵝由於過於肥胖,是鑽不進放著為鼠類準備的投毒箱子的。
似乎走路也是一種療愈方式。大概走了一公裡後,我發現先前疼痛的腳踝居然沒了問題,也就決心隨隊開走夏洛特王后。步道起點名叫Ship Cove,是庫克船長讓皇家奮進號5次拋錨停泊之處。岸邊豎著一座方錐型紀念碑和一挺火炮,一塊警告指示,「如若感到腳下強震,或看到海嘯湧來,一定立即往高處跑,千萬不要等待官方警報」。
沒有牙齒的土地
或許因為多山多峽,以及對智慧型手機的不太依賴,紐西蘭算得上是我見過網絡覆蓋率最稀薄的國家。夏洛特王后步道的前兩天,除下榻度假村有不穩定WiFi外,其餘時間全無信號。這可要了我的命!不僅是不能及時拍照炫朋友圈,而且是真的讓我失去了步行能力,壯闊風景沒有個屏幕隔著,似乎也不叫風景了。
本來算是某種關於現代社會讓人異化的笑話,但身後的南澳大媽還真就目睹著我,掏手機看地圖或聽歌時的大步流星,將手機揣包裡後的踉蹌蹣跚。當然,畢竟我比他們年輕得多,很多時候,我跟著女嚮導Polly遠遠走在前面,等老人們跟上,再介紹眼前這些或大或小的峽灣、或疏或密的植被,以及或大膽偷食物、或害羞躲在林裡的鳥類。
步道起點ship cove
59歲的Polly是為運動健將,一個月前剛跑完100英裡極限越野賽,沒睡覺,用了35小時。我問她,如果自己走這段簡單步道,估計最多三天吧?「我自己的話不會走的,一天內跑完。」Polly自信地回答。
這家馬爾堡峽灣探險公司所組織的夏洛特王后四日徒步,將全長75公裡的步道,是以14公裡、12公裡、28公裡和21公裡進行分配。或許是出於慢慢熱身才在第三天艱苦暴走的考量,也可能不過是根據他們合作的酒店位置來進行平衡。
峽灣觀海,涉及到太多豐富詞彙,中文裡最多就有著峽灣和海灣兩個詞,可打開手機地圖,或看著眼前全景標識牌,Sound、Inlet、Bay、Cove還是把我搞懵了。查詢一番後,大抵知道,Sound是由一系列的inlets組成。
Bay呢,則要比Sound小不少,但也由一系列的Cove組成。不知道有沒有前人做過相應中文定義,反正我就看著眼前風景,暫且把Sound叫做峽灣、Inlet叫做港灣、Bay叫做海灣、Cove叫做小灣吧。徒步第三天,經過的一片海水,地圖上就簡單粗暴標識著「Bay of many Coves」(很多小灣的海灣)。
徒步前兩日,晴空萬裡卻沒有信號。後兩日,細雨連綿,信號滿格。偏偏後兩日步行距離佔到全程的65%,披著雨衣在泥濘中跋涉,我也再沒刷手機的欲望。
步道沿途風景
沉沒於深海的西蘭大陸,讓水面上的紐西蘭數千萬年孤絕於世。它在人類抵達前,成為一片鳥的天堂以及「沒有牙齒的土地「。諸如,只在深夜出沒的稀有國鳥幾維鳥,漫山遍野的秧雞,以及高達3米的恐鳥(摩亞鳥Moa)。在經年累月間失去了飛行能力後,摩亞鳥早被島嶼第一代移民毛利人趕盡殺絕。會飛的蝙蝠反而成了幾乎唯一的哺乳動物。這讓殖民時代前的紐西蘭,鮮少有動物相互獵殺的現象。而徒步沿途,人類布下的陷阱,讓人深切感受到這個物種獨特又脆弱的國度有多麼恐懼外來物種,包括寵物化的貓和狗。
動物之間原本如此和諧,人類生活也就理所當然的安定平靜。我甚至猜想深海裡的西蘭大陸,或許也沒太顯著的弱肉強食和森林法則。相比熱鬧的網絡世界,這番美景中的寧靜讓我頗不適應。回到皮克頓,我找來一張遍布打折信息和農場交易的當地報紙,開始努力找尋可以傳千裡的壞事,那才應該叫新聞吧。在第四版的一個角落裡終於瞥見,一個18歲的小年輕,因為偷了百貨店的瓶子去砸咖啡店玻璃窗,剛被抓著了。
作者:張海律 編輯:徐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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