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巴南豐盛鎮,老國營肉店對門,有個鋪子叫「稱心如意」,賣桿秤,現做現賣。
72歲的王澤喜說:「不要說豐盛場,現在整個巴南,也只得我一個還在做桿秤了。」他又說,「你學不學嘛?要學的話,我免費教。任何人想學,我都免費教。」
這句話他說了起碼20年:「免費教」,至今沒得一個人去學。
樓上堆積的是做秤的木料,很多已經上了一層黴。本文圖片 重慶晚報 圖鋪子十幾平米見方,是房子的堂屋。說是堂屋,朝街敞亮,一點都不亮。黑黢黢的牆壁上,懸垂的蜘蛛網絲絲都有些年深了,黑沉沉地掛著。
王澤喜做秤的兩個核心家當:一個抽屜櫃,一個秤櫃,就朝街擺著。柜子上方掛著二十多把大大小小做好的桿秤。
沒得人。竟然空著鋪子沒得人。
有生意,周圍街坊會喊他。他在斜對面的麻將館,老闆娘給他錢,幫忙湊角兒。「沒得法,我一天要抽一包6塊錢的龍鳳呈祥,煙錢大過飯錢。但是賣秤,有的時候等一天都還開不了張。」
也有好的時候,一個月要做300多桿秤,連更連夜加班做,大到200公斤稱肥豬的,小到藥鋪一錢兩錢稱中藥的。熱鬧到什麼程度:各種桿秤配置的秤砣,每個月都是一車一車拉到鎮上,送到王澤喜門口。
那是80、90年代。
「農村包產到戶,搞活經濟,搞活生意,農民做點買賣,稱雞稱鴨稱菜稱肥料,家家戶戶都要買秤。」王澤喜是那時的紅人,莫說豐盛場幾條街,周圍山上山下的農戶也都識得做秤的「王師傅」。
要買秤要提前預定,趕場來,給王師傅說要好大的秤,下一個場再來取。王師傅永遠都在街上固定的地方擺個攤攤,離國營肉鋪不遠的地方。
拿到秤了,買賣完了生意還沒完,哪家哪戶用著舊了、變形了、不準了、要調校了,拿來王師傅修便是。
王澤喜最得意的,就是他手裡這計量監督砝碼,常常拿出來測試秤的精準性。 「這是重慶市質監局的人親自送過來的哦」。至今街上的人過路,都還是喊「王師傅」。
以前的巴南區計量局在木洞鎮有個檢測點,每個月底,王澤喜都要拿化肥袋子背幾十上百桿秤去檢測,合格了,就發一個鋁皮做的,指甲殼那麼大的合格證,王澤喜拿回來,訂在秤桿頭部「騎馬」(嵌鐵拉環處)的地方。
「這個合格證,相當於是秤上蓋的紅戳戳,手藝人自己說好還不得行,要國家承認才得行。每年計量局召集做秤的手藝人開會,都要喊我去的。」
2000年開始,彈簧秤來了,後來電子秤也來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就像電腦來了,世界開始飛起跑,桿秤逐漸退出,再也不開手藝人的會了。
手裡工具慢慢鑽,街道行人悠悠走。桿秤怎麼做?王澤喜說:「沒得啥子門道,就是熟能生巧。」
怎會沒得門道。桿秤製作從刨秤桿到最後上漆完成,有十幾道工序。
從選秤桿的木料開始,「要硬扎,能承重,摸起來要細刷,手感好。」然後是刨木桿,下毫門,定叨口(秤桿手提的位置),安叨子,上騎馬(嵌進叨口的三面鐵箍),砝碼定星(給秤桿上的刻度校驗重量),鑽花星(給秤桿上的重量刻度鑽孔),釘花星(給星孔嵌上銅絲),包鐵皮(叨口、秤桿尾部等地方釘上鐵皮保護),上漆水……中間還有幾次打磨、清潔、上色。
制秤的門道,還要耐心。一支秤桿上標記重量的兩三百個金屬點點就是花星,釘花星用的是銅絲,拿又快又重的長刀把銅絲割一小段拍進星孔,幾百個星孔,一刀,一割,一拍,手起刀落,就是一星。
所有手工藝的活路,都沒法用文字寫說明書,手藝人的飯碗,靠手。
「這種精細的銅秤現在已經不是買來用了,而是拿回去裝飾。」王澤喜做了50年桿秤,也作過弊。
「1981年,當時的計量局組織手工制秤人考試,3個小時,從木桿到秤桿,要做完一桿完整的秤。我沒做完,鑽花星釘花星太慢了。1982年再考,我的師傅,也是親姐夫,眼看我又要做不完,跑出去找了一包水銀粉,我鑽好花星,不用一個一個用銅絲釘進去,直接拿水銀粉一抹,成了。過關。」
也有人找王澤喜作弊。「喊我做八兩秤,把一斤做成八兩,比如賣鴨腸賣毛肚的,八兩當作一斤賣。」他不幹,他說秤字是一個禾加一個平,沒得公平,就做不成買賣。
買了王澤喜的秤拿回去,用過一陣要來修要來調校的,他一看叨口,要是往尾部敲動過,或者秤桿尾部加了水銀增重的,他都不修。「耍秤的,不講公平,秤沒得用,稱不起二兩良心。」
一絲不苟制秤,公公正正做人。這是臨近臘月的周末,整個豐盛鎮幾條街都鼓蕩著臘肉香腸的味道,城裡人專門衝著著名的土豬臘肉跑到豐盛來,賣肉的店鋪擠得轉不了身。
一整天,有三五顧客來看秤,把玩一下,都說沒得用,放下就走了。一桿都沒賣出去。
「你這桿秤能打好多斤? 」 路過的老人抖擻了精神,問了只有他們那個年代才會問的問題。王澤喜說,到2002年豐盛古鎮開發,那個時候,一個月還能賣兩三千塊錢,現在每個月千吧塊錢。最小的工藝秤二三十塊,大一點的公斤秤也不過五六十塊。
200公斤的大秤到了最後的幾道工序了,用手上聚酯油。他手裡正在做一桿200公斤的大秤,200塊錢,是最大的生意。鐵騎馬已經上好了,路過鋪子的人帶話說:「王師傅,那個大秤不要了,喊你莫做了。」一天下來,有三波路過的人都在帶話,不要了。王澤喜點頭:「曉得了。」手裡放下,臉上無風。
秤做完,點上一根煙。姐夫也是師傅,祖上做秤。「1966年跟著姐夫學,當時是想,農村娃兒,學門手藝,有飯吃,哪個想得到以後,哪個想得到現在?」
從前時間慢,現在後浪急,手藝人都是前浪,經不起時代任何一個後浪。
望著街面上的孩子,王澤喜會問上幾句「放學了哇」。姐夫傳給他的秤櫃,面上全是刀痕,包包坑坑,沒得一塊指甲大小的平整面,有一百多歲的年紀。柜子裡塞滿工具、砝碼,還有各種型號的鐵騎馬。「這些鐵騎馬,一般鐵匠打不出來,彎口弧度最考驗人。這個是我在南川定製的,這批完了以後可能就沒得了。」
這批也不曉得幾時用得完。
各類工具與桌子已有年歲。鋪子牆角還堆著一捆大小不一的木桿,秤桿的原料,相當齊全。王澤喜指指頭頂:「閣樓上還有幾百根,都是乾燥好了,制好了的,不得變形。」
幸好鋪子不要錢。王澤喜在90年代末花7千塊買下了這裡,鋪子開個門往後,穿堂進去,有女兒的小間,有他的小間,過道是廚房。
中午一碗芋頭湯泡飯,芋頭湯一鍋要吃三天。菜是附近老街坊、周圍村民過上過下,地裡摘來給他的。「我老了,也吃不到好多。」
鋼缽裡的飯很多,根本是一個老人吃不完的。王澤喜48歲才有女兒,女兒大學畢業在城裡工作,「老來得女,你說喜歡不喜歡,每天晚上她不給我打電話,我都要打給她。娃兒乖得很,就是慣適了。」
「老伴呢?」
「你是個妹妹,我具體不好跟你說。我想問哈你,我能不能上凡人有事(電視臺情感節目)?」
「啥事?」
「三年前離了。我還是想說服她回來,畢竟娃兒以後要成家,大家庭還是完整好。」
「你說,家裡經濟雖然不好,但都讓她管,我比她大18歲,但是我們從來都沒吵過架,我也沒打過她,你說她為啥子要跑吔?」
說著天就黑了,秤掛著沒收,他扛著木門板一扇一扇關上去,「關門就是收秤」。
(原標題:《最後的做秤人:稱二兩良心,稱老街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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