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FIC導讀
◆房地產是非常重要的行業,關係到民生福祉,1998年後也被作為「新的經濟增長點」和支柱產業,帶動性強,堪稱「百業之母」。但為什麼在社會認知中房地產商的形象遠遠趕不上工業家,很多工業家還把房地產列入「負面清單」?
2017年,海信集團研發中心從青島市江西路11號遷往位於嶗山的新研發園區。此前一年間,圍繞江西路這塊黃金寶地的用途,海信內部有過幾次討論。有人算了一筆帳,如果拿來開發房地產,預計有十幾億元收益。
海信集團董事長周厚健一錘定音:「決不能做房地產。」
兩年多後,一座以「科學和自然探索」為主題的科學探索中心在這裡落成,向社會開放。在1.3萬平方米的體驗空間裡,孩子們可以去體會生命從哪裡來,可以通過互動試驗感受莫比烏斯環、伯努利原理、牛頓擺和風力發電,可以摸到真實的挖掘機、消防機、收割機,甚至到駕駛室裡操作,通過觀察車輛紋路中花紋的區別,來尋找摩擦力和重力的奧秘……
青島的網紅打卡地中,海信科學探索中心的排名有時會超越一些老牌景點。
今年7月拜訪周厚健時,他說到這件事:「地的市場價值確實很高,但我腦子裡從未動過做房地產的念頭。因為青島市政府在嶗山幫海信弄了一塊很大、很好的研發用地,希望我們好好做研發,而不是掉進錢眼裡。」
「更重要的是,從海信幾十年的發展中,我深刻地知道技術的重要性。技術創新的前提是好奇心。愛因斯坦說過『我沒有特別的天才,我只有強烈的好奇心』。成功源自好奇心,好奇心源自對大自然和科學技術的興趣。所以我們的團隊走遍全球知名的科學博物館,借鑑學習,最後建成了這個探索中心,希望從科普的角度喚起大家的好奇心。」
「我們放棄了十幾個億的收益,但我們為青島創造的價值更高。有些價值不是用錢能計算的。」
海信科學探索中心收藏的世界上第一臺電視機
2010年,中國大陸一共生產了1.18億臺電視機,其中1億臺為平板電視。
平板電視的核心器件是顯示晶片、顯示屏及模組,95%以上要進口,一年要花大約2600億元。顯示面板是當時中國繼石油、鐵礦石、集成電路後的第四大進口材料。時任工信部領導的苗圩說,中國顯示產業的關鍵問題是「缺芯少屏」。
「芯是晶片,屏是面板。面板過去主要由日韓企業主導,特別是三星優勢很大。面板工業是『吃錢的老虎』,高投入,重資產,技術和工藝複雜,風險很大。2001年,大陸面板廠商的面板出貨量只佔大陸整個彩電生產量的2%,但是到2019年已經佔71%,『少屏』的歷史被改寫。現在全球面板產業已經由中國來主導。」
「十年前一臺42寸液晶電視的銷售價最少在5000元以上,現在在1000元以內。這就是華星光電等中國顯示企業崛起、讓面板價格大大降低的結果。」
9月中旬,我在深圳的TCL華星光電技術有限公司參觀,華星光電高級副總裁趙軍這樣介紹。
華星光電和京東方,被譽為中國面板工業的雙雄。
2009年,在深圳市政府大力支持下,TCL華星光電成立,TCL從終端產品進入半導體顯示。目前,華星光電已建和在建的生產線共6條,合計投資金額近2000億元。最近,在蘇州的三星8.5代線被華星光電收購,這標誌著大陸面板產業用十幾年時間完成了逆襲。
從2013年起,TCL集團開始從房地產領域退出,當年12月將旗下的惠州TCL房地產開發公司70%的股權轉讓給香港花樣年集團。轉讓後,TCL的主營業務為TCL多媒體、TCL通訊、華星光電、家電集團通力電子、部品及材料、銷售及物流六塊業務,房地產不在其中。
2018年,TCL修訂《公司章程》,經營範圍乾脆剔除了「在合法取得的土地上進行房地產開發經營」這一項,徹底去房地產化。
李東生說:「我當然知道靠著工業投資可以到一些地方配套拿房地產用地,我也知道房地產有發展前景,但術業有專攻,一個企業還是要專注於自己有優勢的領域才可能成功,所以我們賣掉了房地產業務。」
「做工業很苦,回報也不是很高,而且要一直不斷地投資下去,很難變現。但我就是喜歡,我這一輩子就乾電子工業和半導體顯示工業。」
李東生和周厚健都出生於1957年,在大學都學無線電,1982年畢業後進入企業,至今38年,專心做一事,一事做一生。
除了李東生和周厚健,我曾經採訪過的多位企業家,都對房地產不感興趣。
萬華化學在上世紀末開始精幹主業、剝離輔助的改革時,就定下「決不偏離化學領域,永遠聚焦主業」的規矩。萬華成功後,有人建議搞房地產,蓋一座煙臺市的最高樓作為地標,因和規矩相悖流產。萬華對搞金融也沒有興趣。
福耀玻璃的曹德旺多次發聲,不應該再將房價「高高捧起」,福耀絕對不碰房地產。他說:「中國要與其他發達國家競爭,必須解決房地產的問題,降低成本。實體經濟的強大才是最強大的競爭力,這隻有搞好科技和科研,搞好製造業。」
格力電器的董明珠說,「一個企業想賺大錢,應該搞房地產,格力沒去做房地產業務,而是選擇最艱難、最慢的道路。這條路利潤最低,但走得最穩。」
科大訊飛董事長劉慶峰2018年接受採訪時說,有傳言說科大訊飛打著AI的旗號做房地產,幸好我們這麼多年真的沒做過,不是說房地產不好,而是訊飛要堅持主業,在自己的核心賽道上前進。「我們在全國,除了安徽總部之外,只拿了兩塊地,一塊是2012年在天津的30畝地,用作研發樓,一塊是2014年在廣州,只有6畝。不僅科大訊飛沒做房地產,我們的分子公司也從來沒做過房地產。」
華為的任正非更是經常「開炮」房地產價格太高。2016年他在接受新華社採訪時說,深圳房地產太多了,沒有大塊的工業用地了,生產成本太高工業就發展不起來。記者還問他華為為什麼不上市,他說:「守住『上甘嶺』是很難的,如果上市,股東們看著股市那兒可以賺幾十億、幾百億,逼我們橫向發展,我們就攻不進『無人區』了。」
房地產是非常重要的行業,關係到民生福祉,1998年後也被作為「新的經濟增長點」和支柱產業,帶動性強,堪稱「百業之母」。
但為什麼在社會認知中房地產商的形象遠遠趕不上工業家,很多工業家還把房地產列入「負面清單」?
除了房價上漲過快的因素,我覺得海南省省長沈曉明2019年在企業家諮詢會議上說的一番話頗有道理。他說房地產是一個好東西,能帶動建築、消費、家用電器等產業的發展,但房地產就是賣地,沒有技術含量,不需要技術含量,誰都可以做,「如果不加以限制大家都會去做房地產,對房地產的依賴會越來越高,而我們沒有那麼多土地可以消耗」。
工業家不喜歡房地產,則是因為房價飆升,打工的不如炒房的,從成本和心態上都是做工業的擾動因素。
日本「經營之神」、創造過三個世界500強的稻盛和夫曾有這樣一段經歷。有一次,一位銀行高管來拜訪他,說兩年前房地產開始升值,大家都在購買土地,轉賣獲利,「貴公司把利潤放在我們銀行,非常感謝,但這個社會流行借錢買地,貴公司想借款,不管多少我們都願意借,不動產可以保值升值!」稻盛和夫回答:「我的理念是只有自己額頭流汗,辛勤工作賺來的錢才是利潤。」
當房地產泡沫破裂,很多公司因為亂投資倒閉時,媒體問稻盛和夫為何有先見之明,他說:「我沒你們說的那種先見之明,我只是不喜歡投機獲利,我不喜歡靠轉賣房地產賺錢,如此而已。」
稻盛和夫主張「水庫式經營」,這是他向松下幸之助學到的,就是不要動不動就向銀行貸款,而要提高儲水能力,也就是自有資本的比例。松下幸之助說,一旦下大雨,未建水庫的河流就會發大水、產生洪澇災害,持續日曬河流就會幹涸,所以要建水庫蓄水,使水量不受天氣和環境的左右並始終保持一定的數量。「經營方面也一樣,景氣時更要為不景氣時做好儲備,應該保留一定的後備力量。」
在中國,聰明的房地產商不是不知道建水庫的重要性,而是把各家銀行當成了自己的水庫。銀行也樂意扮演源源不斷的水庫角色,因為房地產是不斷升值的優質資產。水大魚大,水漲船高,造就了世罕其匹的房地產金融奇觀。
其實規劃和建築都有技術含量的,我們身邊的很多建築物都是城市形象的載體。但中國房地產商給人的印象並非技術,主要是「圈地+融資」。這麼多年來,中國絕大部分地方的絕大部分房地產項目都在升值,但能讓消費者從住的角度真正滿意的、有技術和質量保證的房子則少之又少。
在一定程度上,中國金融是銀行主導的,銀行貸款是抵押品主導的,而房地產是銀行最喜歡的抵押品,於是房價成了中國金融乃至中國經濟的穩定之錨!
與此同時,土地出讓金以及和房地產相關稅費已是維持地方財政運轉的關鍵,在很多城市都佔地方財政收入的一半以上,多則佔到百分之七八十。2019年中國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破7奔8」,達到7.7914萬億,房地產企業所得稅、個人所得稅、印花稅、住宅房產稅(試點)、城市維護建設稅、教育費附加等11項稅收大致在3萬億元以上。可以說,房地產也是地方財政穩定運轉之錨!
房地產必須穩定發展,如果誰想對房地產的過分金融化進行「拆彈」,說不定還沒炸到發展商,先把銀行和財政炸了。也許是吃準了這一點,多年來,儘管不斷有政策調控,不少房地產商仍以強悍的進取心,無所畏懼地持續加槓桿!
不過也不要以為,「借債越多越安全」、「借少是孫子,借多是爺」、「大而不能倒」,就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畢竟,房價繁榮的負面代價也很大。尤其是當中國面對「卡脖子」困難的時候,還是需要工業家、科學家、廣大年輕一代技術人員去突破,這個時候指望不上房地產商。
我從不認為房價的非理性高企都是開發商的責任,但我希望提醒開發商,靠拼命加槓桿擴張、打來打去都是打土地和銀行的主意、把做大當成第一目標的增長方式不會再有效了。因為國家和老百姓都不認可。哪怕你的規模大的驚人。
過去幾年,中國不是有好幾家世界500強都掉下來嗎?華信、安邦已煙消雲散,海航也在艱難瘦身。用過度激進的手段建非凡之功,其根本思維,大體還是一個「賭」字,而「賭」是無法永遠都有勝算的。
中國是大國,有超級大市場,所以在中國把規模做到前幾位就可能成為世界500強。但今天中國更需要的是「真正的強」,不是規模的大,是「不能沒有你」的核心競爭力。
我們看到,一些面積小、人口少的小國,卻擁有世界級的大企。
2020年世界500強,有14家瑞士公司,13家荷蘭公司。瑞士的面積只有重慶的一半,人口只有成都的不到一半,但瑞士有雀巢、羅氏、諾華、ABB這樣的500強,還有許多高精尖的製造業細分領域的領導者。世界十大名表除了法國的卡地亞全都是瑞士品牌。荷蘭人口只有1740萬,但擁有殼牌石油、飛利浦、聯合利華這類大企業,也有ASML(阿斯麥)、恩智浦這樣影響全球半導體產業格局的重要企業,以及EXACT這樣的全球性信息服務軟體企業。
中國某個房地產企業出了問題,全世界無感。而如果羅氏、諾華、ABB、ASML、恩智浦出了問題,其所在行業會引發世界性巨震。這就是專注於生產性創新、創造了不可替代性的企業的價值,而這是需要專心致志、惟精惟一、經年累月,用真知和創新去實現的。
財富驕人不是中國的未來,有大量世界水平的生產性的價值創新,中國才有未來。
不擇手段徵服市場也不是真本事,徵服世界遠不如造福世界更讓人尊重。
對廣大的中國年輕人來說,他們習慣的企業家形象是斯斯文文的馬化騰,有點羞澀的張一鳴,博覽群書的王興,低調無比的汪濤,是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是每說一句話都有一些價值可以琢磨。再有錢的房地產商,再奢華的生活方式也激不起他們的興趣,相反只能讓他們反感。
這是一個青睞創新企業家的時代,而不是追逐富豪榜的時代。
吉姆·柯林斯在《從優秀到卓越》一書中說,「看看你的辦公桌,如果你也是一位進取心很強的領導者,想必也有一份清晰的to-do list。而你的stop-doing list 呢?」
「對那些成功打造卓越公司的人而言,stop-doing list與to-do list的作用相當。」他強調,企業要專注在核心業務上,忽視或消除那些造成幹擾的業務或投資機會,企業要有不做什麼的「負面清單」。
彼得·德魯克說,很多公司想要實現的東西太多了,公司的選擇性越強(而不是選擇面越寬)就越有效率。(A business is more effective when it is more selective.)
德魯克為此提出「有目的的放棄 」(purposeful abandonment)一詞,「要想發展,公司就必須有一個擺脫幹擾物的系統的政策」。
前兩年,因為段永平在史丹福大學的一次對話,不做清單(stop-doing list)成為熱詞。段永平說,不做清單就是你要清楚地知道什麼是錯誤的事情,然後避免去做那些錯誤的事情。大多數人不是判斷不了對錯,而是明知是錯的還要去做,經不住短期誘惑,這樣就離我們想要的世界越來越遠了。
他還說,「做對的事情」勝過「把事情做對」,做「對且長期對」的事情更有價值,只有事情是對的,長期做才會有積累。同時,「做對的事情」還遠遠不夠,還要反過來,就是「不做錯的事情」,那就是發現錯了,就一定要停止、一定要改變。
只有冒險的企業家精神是不夠的,企業家還需要理性,有效的公司治理和團隊建設,長期主義、專業主義的追求。
中國富豪需要擁抱謙卑主義的市場經濟,內心真正有所敬畏。
這就需要明了,什麼東西是不要去做的,或者是必須有所節制的。
羅馬教皇曾問雕塑家米開朗基羅如何雕刻出完美的大衛像。米開朗基羅說:「我只是剔除了所有不屬於大衛的部分。」
每個企業都需要明白自己心中的「大衛」是什麼和在哪裡。
為了「大衛」,任何企業和企業家一定要有所放棄。
本文來源:秦朔朋友圈
作者:秦朔
微信編輯:顧舒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