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流,生於1932年,廣東順德人。1974年起,任順德縣委副書記、書記、佛山地委委員;1983年,任江門市委書記;1989年12月,任廣東省經濟特區辦公室主任;1990年5月至1996年8月,任廣州市代市長、市長;1998年8月,正式退休。
1982年,黎子流與南下視察的胡耀邦,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段對話———
胡耀邦:你對香港電視怎麼看?
黎子流:總書記是想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胡耀邦:那還用說,當然想聽真話。
黎子流:第一,香港電視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也不宣傳社會主義;第二,香港節目也不黃色,最多穿穿泳衣;第三,香港電視的市場信息來得快,看了對抓經濟有好處,就是廣告太多、商業味太濃。
胡耀邦:我在深圳也看過,確實沒有啥。
……
迎著初夏的陽光,81歲的黎子流靠在沙發上,接受南都記者的專訪時回憶了上述對話。時隔30多年,這位當時的順德縣委書記、廣州的老市長,對魚骨天線拆除風波涉及的人和事甚至是時間,都記憶猶新。
上世紀80年代初,改革開放還處於「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那個時期,從中央開始到地方,都三令五申抵制魚骨天線、「香港電視」。緊鄰廣州的順德,卻在縣委內部通過了「關於可以收看香港電視的決議」,並相互口頭傳達。
談開放,輿論無疑是第一道關口。提及當年,黎子流指出,「魚骨天線的拆或留,關乎『半開放』還是『真開放』的問題」。
後來,這種大膽的辦法還被形容為「紅燈論」———遇到綠燈快步走,遇到黃燈小心走,遇到紅燈繞道走。
今天看來,香港電視已經從各個層面深刻地影響著廣東。雖曾受到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但這一放,卻再也沒有回頭路。
群眾無法強迫 他們手中往往掌握真理
[旁白]黎子流在順德當公務員的時間,長達33年。在他眼中,這個地方有點特別———鄰近港澳、背靠省會城市廣州,經濟發展得特別快,想搞什麼名堂總能做成,但卻不怎麼聽話,總之一直是讓領導操心的地方。
1978年某天,佛山地委召集區域內所有縣城的「一把手」,開了長達4小時的會議,要求大家表決心拆「魚骨」,其中就有黎子流。
南都:上世紀70年代末,順德居民架設魚骨天線的情況是怎樣的?
黎子流:那個年代,電視開始進入少數人的家庭,有港澳同胞從外面把電視帶進順德,這些電視機能接收香港的翡翠臺和亞視臺,只需要一根帶有放大器的魚骨形天線就行。很快,順德到處都是魚骨天線,連農村都有。對此,上級是嚴厲批評的,要求拆除魚骨天線,不只佛山地區,全省都一樣,若不拆除,相關領導都要受紀律處分。
南都:對於上級的要求,順德是如何應對的?
黎子流:佛山地委曾經召集我們開會,從上午9點一直談到下午1點多,沒吃午飯,要求我必須拆除所有魚骨天線。我發言說,對上級拆魚骨的指示,順德也有向群眾傳達,但講來講去,還是講不通。為什麼群眾不願意拆呢?我自己連看了3個晚上的香港電視,覺得沒問題啊。香港節目及時傳播了科技、金融信息,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廣告太多。
南都:當時你在家有架設魚骨天線嗎?
黎子流:我不豎「魚骨」,不代表我能掌控我的家人。當時正值郎平所在的中國排球隊打美國隊,我的兩個兒子就說「爸爸,你今晚下樓去睡吧,我們撐起魚骨天線,看中國拿五連冠」。當時,國內的電視起碼隔兩三天才能看到,香港電視卻是現場直播。兒子和我說,凌晨5點看完,就收起魚骨天線。
看女排,那是一種愛國,沒什麼好指責的。但回頭想想,我是領導,連自己的兒子也搞不定,又怎麼去說服群眾呢?群眾是強迫不了的,事實上,他們手中往往掌握真理。
群眾想幹的事你制止,要每家每戶派一個警察才能夠做到。問題是連警察都想看,你該怎麼辦?所以我只能堅守一條,順德縣委機關辦公的地方,不豎魚骨天線。至於群眾,我無法保證,要怎麼處分,就怎麼處分。
內地不是天堂 香港也不是地獄
[旁白]1980年,時任順德縣委書記黎子流,帶著縣長、副縣長、重點部門的黨委書記等10人,經過層層申報,獲得了到香港考察的機會,加深了對香港的認識。11天、11個人、4輛車,黎子流用「偉大的建設」來概括自己的感受。
南都:改革開放之初,要去香港考察,困難很大?
黎子流:「文革」之後,估計我是全廣東首個帶隊去香港考察的縣委書記。當時的手續,足足搞了半年多。考察的理由是,順德有很多親人在香港,數量達到二三十萬。香港有許多精英人士祖籍在順德,包括李兆基、梁潔華、梁銶琚等等。他們邀請我們前往考察。
我帶隊的10個人裡,有順德縣縣長、副縣長,重點部門的黨委書記。究竟讓不讓我們去,上級批覆十分慎重。
南都:去了以後有什麼感受?
黎子流:當時有一種聲音稱,香港是資本主義,香港是地獄。
我們在香港考察了很多地方,包括市容、環境、交通、生活,高端的、底層的。那裡的有錢人,可以住在半山,佔據一大片山頭,窮人住在遷徙區,房子擠不進兩個人。但總體觀感是,香港的建設很偉大。
香港的海底隧道給我留下了很深印象。香港這麼小的地方能建設得這麼好,規劃科學合理。我們更加堅信,內地不是天堂,香港也不是地獄。
南都:這次的考察,對順德的魚骨天線政策有影響嗎?
黎子流:香港遊一下子開闊了我們的眼界,到底哪些東西值得我們學習,可以借鑑,哪些不應該學,都有了個譜。是香花還是野草,總得讓人看看才知道。如果看都不準看,知都不準知,那算什麼?就是愚昧!
其實,魚骨天線的拆留,關乎「半開放」還是「真開放」的問題。於是,順德縣委當時內部通過了「關於可以收看香港電視的決議」,並且口頭相互傳達。
有時為了應付上級領導的檢查,也會放幹擾。所以,當順德老百姓晚上突然看到香港電視節目「飄雪花」時就知道,肯定又有大領導來了。
「一機兩看」有借鑑有抵制
[旁白]1982年,胡耀邦到順德視察工作,對香港電視留下了「沒有啥」的三字評價。他的意見雖然無法公開傳達,但這無疑堅定了黎子流的信念。
有一回,任仲夷到順德,向黎子流提了一個問題:「如果大家都收看香港電視,那內地的新聞豈不是沒人知道了?」這下,確實把黎子流問倒了。
南都:對於順德林立的魚骨天線,上級乃至中央領導,有什麼說法?
黎子流:1982年,胡耀邦從深圳來到順德。他坐在那裡,很坦率地問我幾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問我怎麼評價香港電視。我說,第一,香港電視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也不宣傳社會主義;第二,香港節目也不黃色,最多穿穿泳衣;第三,香港電視的市場信息來得快,看了對抓經濟有好處,就是廣告太多、商業味太濃。然後,胡耀邦回應說,我在深圳也看了,確實沒有啥。
連總書記都這麼說,看來是能夠放開看了。我直接找上級領導匯報,但他說,喂,子流,胡總書記「沒有啥」這三個字不能講。這就說明了,當年的思想束縛還是很嚴重。改革開放剛起步,觀念還沒有轉變過來。
南都:當時廣東的主政官是任仲夷,他有和你交流對香港電視的看法嗎?
黎子流:任仲夷同志曾經到順德視察,專門找到我,談及改革開放和香港電視。他問了我一個問題,假如大家都收看香港電視,那麼內地的國家新聞、國家大事不就沒有人知道了?這個問題就問倒我了。我說,是喔,有道理。
我就是服道理。我對任老說,這點沒錯,不過香港電視確實有它的優點。於是,我想,要找廣播電視單位談一談最佳方案。如果能架設公共天線,由我們來控制哪些重要時刻應該收看內地電視,哪些時間可以收看香港電視,不就行啦。
當時,我得出的結論是「一機兩看」,有所借鑑、有所抵制。
南都:當時任老同意你的這個想法嗎?
黎子流:他是贊同的,我們後來也真的這樣做了。如今想起來,真的很感謝任老,在他主政期間,廣東對自上而下的拆除魚骨天線指令,採取了「隻眼開、隻眼閉」的態度。
我們的老縣長就講過,如果只是傳達中央文件,找個中學生就行,普通話好,對著喇叭照著讀。養地方官員做什麼?就是「創造性」執行中央的指示。
改革開放是要擔負風險,官員就要背起這個責任。所謂「摸著石頭過河」的意思是,摸不著就只能跌下河。
說穿了,還是不相信群眾
[旁白]1983年之後,黎子流離開了順德,被調往江門任市委書記。兩地的政治氛圍不同,上任伊始,黎子流甚至會刻意迴避關於魚骨天線拆還是留的問題。在廣東,相關政策一直處於曖昧的灰色地帶中。
1990年以後,黎子流來到了廣州,擔任市長一職。很快,香港的幾個電視頻道,已經通過有線網絡「受管制」落地。廣東一帶,成為全國唯一能收看境外電視的地方。
南都:你調任江門之後,看到當地對待魚骨天線政策是怎樣的?
黎子流:在江門,那真是按照中央的、省裡的指示,警察親自動手去拆。當時,江門的人知道我來當書記,流傳著這樣一句口號,「豎起魚骨天線,迎接新市委」。這是民心所向,但讓初來乍到的我,感覺很難做。
每個城市的政治氛圍不同,順德有順德的特殊情況。那個時候,江門的經濟發展相對落後,我認為應該大力發展經濟。江門最大的特點就是華僑,我的結論是,在江門,哪個領導不重視華僑就沒有資格當領導。我避開了魚骨天線的問題,集中精力促發展。然而,我也沒有說禁止豎「魚骨」。
南都:你來到廣州之後,那時廣州看香港電視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黎子流:1990年5月,我進入廣州。沒過兩年,香港的幾個電視頻道,已經通過有線網絡,在廣東「受管制」地落地。不過至今,整個廣東仍然沒有大張旗鼓地說,可以收看香港電視。
其實,有個問題大家得想清楚,科技和通訊的發展一日千裡。很多消息,不只是香港而是全世界的,都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傳播到我們這裡。
南都:在廣州看香港電視,時不時會出現「迎客松」,你知道嗎?
黎子流:當然知道。我不做市長之後,有次去爬越秀山,一些群眾圍著我,和我討論這個問題。我說,這種做法說穿了,還是不相信群眾,認為群眾不懂分是非。我們的思想還解放得不夠。現在是寧願錯過一些事,也不願意犯一點錯誤。這種心態是不行的。
現在信息發達,哪裡有消息能蓋得住呢?當然,網上說的也不全是對的,網絡上也有很多假信息。關鍵在於,我們要實行正確的民主,人道的民主,要更加開放,從政治體制上,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民主。
當時有上級領導說,魚骨天線上天,五星紅旗就落地,所以全部都要拆除,要是不拆除,負責的領導都要受紀律處分。
群眾想幹的事你制止,要每家每戶派一個警察才能夠做到。問題是連警察都想看,你該怎麼辦?
——— 黎子流
採寫:南都記者 李曉瑛 實習生 王雨 韓宏鑽攝影:南都記者 馮宙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