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日,香港維多利亞港,一隻足有6層樓高的充氣橡皮黃鴨款款「遊」來……熒幕中,香港「三色臺」的主持人用歡快的語調描述著這隻大黃鴨的憨態可掬;螢屏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個畫面的,是廣州一戶再普通不過的家庭。
廣州乃至整個珠三角,目前仍是全國唯一允許境外電視「受管制」落地的區域。這種「特權」,使得廣東人油然產生一種社會文明及政治開明層面上的優越感。
時光倒流至上世紀70年代末,不知當年是誰的發明,把魚骨天線伸進天空,就能接收香港的電視信號,廣州人想看香港電視,全靠它。彼時的廣州,剛剛嗅到了改革開放的氣息,身心卻仍在歷史和體制的捆綁中掙扎。魚骨天線使得人們可以自由窺探這位姓「資」的近鄰:靚麗的服飾、新鮮的食物,批評港督的言論,自賣自誇的廣告,戀人的肆意接吻……活生生的香港,被一下子拉到眼前。
一場從中央到地方的拆除魚骨天線的風波,註定襲來。民間的抵制聲四起,報紙成為人們辯論的擂臺,官員在大小會議上爭持不下。歷史的這一頁,在廣州市的地方志和年鑑中,找不到片言隻語。
當初有關魚骨天線的拆與留,究竟產生了怎樣的爭論?對於收看香港電視蔚然成風的熱潮,政府採取哪些舉措?時任的廣東領導,是如何應對自上而下的「拆魚骨」指令?
今日起,本報將逐一為你解密。
架「魚骨」墜樓新聞 登上報紙頭版
詩人舒婷曾在《黃昏星》中吟到:「煙囪、電纜、魚骨天線,在殘缺不全的空中置網……」這描繪的是上世紀80年代南粵大地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魚骨天線,雖與詩篇聯繫在一起,然而事實證明,它並不浪漫。
1980年3月28日,廣州春寒料峭,當夜色退卻喧鬧,整條延安一路(即今天的越秀區大南路)已變得街寂巷靜,突然傳來「嘭」的一聲巨響,一名20多歲的男青年從9樓天台墜下。
兩天後,《羊城晚報》在頭版位置刊登了這則新聞《冒險爬上9樓架魚骨天線一男青年失足喪生》。據消息描述,該青年是延安一路136號大樓內8樓某住戶的親戚,曾3次冒險攀上9樓天台隔熱層架設魚骨天線,最終出事。該男子摔下後,顱腦大出血,經省人民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一宗貌似簡單的意外,卻出現在報紙的重要版位,不少人揣測當中的端倪。社會上也傳出聲音,認為廣州應該成立一家公共天線公司,負責接收香港電視信號,傳送到每家每戶。
這一後來被證明有遠見的想法,當時立刻碰到了雷區。1個多月後,《廣州日報》刊登了一則評論文章《「魚骨天線」及其他》,批駁該念頭。該評論的作者章之在文中形容,這種「賺大錢」的想法「頗耐人尋味」。
章之還分析,人們之所以冒險架起魚骨天線看香港電視,是為了滿足食色之欲。文章最後甚至從道德層面提出擔憂———「港風北漸,對於我們社會道德風氣的影響是不利的。」
到深圳去看香港電視20多人結伴
「香港電視,究竟怎麼敗壞風氣了?」78歲的廣東文藝評論家黃樹森,仍舊記得30多年前,發自心底對香港電視的好奇,「越是遭到禁絕的東西,人們就越想知道」。
那時的黃樹森,從省委宣傳部調到廣州一家雜誌社當編輯。如今回想起來,他自嘲地說:「我在『文革』的『語境』中活了很多年。改革開放,讓人仿佛一下子從麻醉中乍醒過來,心態上很反叛。」
在物資缺乏的年代,電視機在廣州仍然是個稀罕物。黃樹森家中也沒有電視,不過他知道,在200公裡之外的深圳經濟特區,很多家庭已經擁有了電視。
根據《南方日報》1980年6月刊登的數據,深圳市區和羅湖區的電視機普及率已在80%以上,部分地區、社隊已達到100%。
「走!到深圳看香港電視去!」就在1980年的春天,黃樹森坐上了開往深圳的大巴,相約前往的共有20多人。今天看來,他們仍是廣州文化界最活躍的一群,比如黃偉宗、許翼心、金欽俊、饒芃子。
車窗之外,經濟特區的風貌如此迷人,滿城的房頂升起了無數隻「蜻蜓」(魚骨天線),捕抓著穿梭於空中的香港電視信號。
在深圳東門街一帶的普通民居中,黃樹森他們圍坐在電視機前,頭一回窺探了這個「資」姓鄰居的生活。從中午一直看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亢奮得無法入睡。「我們當年的愚昧狀態,現代人根本無法想像。」
「浪奔———浪流——— 」主題曲響起,發哥披起風衣,戴上白色圍巾;《歡樂今宵》的主持人笑意盈盈,歡快地和觀眾聊天;還有會「罵」港督的新聞主播和那些活色生香的廣告……都足夠黃樹森他們在電視機前消磨一天一夜。
廣州的屋頂也長出「向日葵」仰望東南
黃樹森回憶了幾幕有趣的片段。那時廣州的一位著名詩人,看到香港電視中出現了一個穿著低胸吊帶裙的女孩子,竟不自覺地湊近電視,從上往下看,整個屋子的人笑成一片;還有一次,大家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機,洗手間飄來了臭味。有人在裡面「方便」,大家一致要求他把廁所門關起來,他卻拒絕,說想一邊「方便」一邊看香港電視。
「那是對現代文明的渴望,就像身處黑乎乎的隧道,突然看到前面的一點光亮。」黃樹森說,如今看來,香港電視傳達出來的很多價值取向,對廣東人那種潛移默化的滲透,不可忽視。比如民主與法制的觀念、官與民的關係、平等與自由的理念。「這些東西,在我們當年的現實生活中,不是被扭曲了,就是久違了,要不就是存在於空洞的政治概念及蒼白的說教中」。
自那以後,為了看香港電視,黃樹森他們幾乎每個星期要去3趟深圳,或在朋友家裡,或到賓館租房。
坐大巴返回廣州前,黃樹森會捎一些只能在深圳買到的香港生力麵包、嘉頓餅乾,還有玻璃絲襪和味精。「香港電視,給閉塞的人帶來全新的生活方式。」
不出半年,廣州高高矮矮的樓頂也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魚骨天線,如向日葵般,仰望東南。
廣東人由此有了一個樣板。他們知道內地生活正在慢慢地與香港生活方式在某些地方悄悄地接軌,商品經濟及市場經濟對他們不再是抽象的政治概念,他們多少知道了它的好處與缺陷,當市場經濟真的來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不至於感到過於陌生與手足無措。
一篇評論 被認為與上級「唱對臺戲」
「不得了!香港電視每分每秒都在放毒!」來自全國輿論的譴責,如海潮般湧來。拔掉接收毒素的「魚骨」,成為當務之急。
1980年5月17日,廣州市委、市革委會共同發出《關於制止一些不良風氣的通知》,作出5項規定,首先就是「堅決禁止收看香港電視」。
該通知的措辭極為嚴厲:各機關、學校、工廠以及人民團體或個人,均不準架設超高頻天線(魚骨天線)收看香港電視;已經架起來的要立即拆除。今後如再違反者,從嚴處理。對於幹部、黨員收看香港電視的要批評教育,屢教不改的,要給予行政或黨紀處分。
3個星期後,《羊城晚報》刊發了時任廣東省文化廳副廳長陳舜之的一篇評論,對《關於制止一些不良風氣的通知》之出臺,拍手稱好。
陳舜之這篇評論的看法是:「出現在螢光屏上的,無非是宣揚那個『花花世界』的享樂主義的商業廣告,和資產階級爾虞我詐的處世哲學之種種『趣談』。至於電視劇,不是荒誕離奇的武俠打鬥片,驚險恐怖的兇殺偵探片,就是庸俗低級的色情片。」
峰迴路轉的是,同年10月7日,《羊城晚報》刊登了篇幅更大的一則評論《「魚骨天線」是非談》,矛頭直指4個月前陳舜之所寫。該評論的落款,正是「黃樹森」。
文章這樣說:今年5、6月,在我們某些作者手下,除了裸體畫《猛士》,特別受難的,似乎要數香港電視了。
「對於人類文化,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原則,應該採取分析、區別、批判、為我所用的政策,而不能採取仇視、恐懼、禁絕的政策。香港電視,也是一種文化,也應如是觀之……不要把群眾都當成『阿鬥』,不要把社會主義看得那麼脆弱。」
該評論發表後,引起一連串軒然大波。當天上午,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楊尚昆在中山紀念堂作報告,其中談及香港電視的管制問題。黃樹森被認為是與上級唱對臺戲,省委立刻派員到《羊城晚報》調查。
黃樹森後來得知,羊城晚報編輯吳其琅為此與調查人員大吵一架,還氣憤地甩出一句:「報社哪些文章可發,哪些不可發,請作統一界定。」
黃樹森所在的雜誌社,接連收到多個地、縣委書記的來信來電。疲於奔命拆「魚骨」的他們想知道,《羊城晚報》發表這樣的評論,是否證明風向變了,對香港電視的管控「松」了。
雜誌社領導馬上找來黃樹森談話,「你和舜之,一來一往,打了平波」,暗示其就此打住,不要再寫文章。
一個多星期後,《羊城晚報》在其二版上發表了陳舜之對黃樹森的長篇回應。該回應借用黃的「是非談」指出,香港電視「是」少「非」多,社會風氣受到某種正在歐美各國蔓延之「心靈癌症」的毒素所汙染。
頂風架魚骨天線 看女排奪冠
一股強大的譴責力量,試圖撲滅廣州架設魚骨天線之風。那年,坐火車去內地的某些城市,一到站就能看到「反對來自廣州的精神汙染」的標語。
卻總有一股力量與之抗衡。在禁絕之聲中,廣州的魚骨天線仍像發豆芽般生長。據報載,人們違規收看香港電視蔚然成風,在1981年底至1982年5月到達高潮。
這一輪高潮,與當時第三屆世界盃排球賽在大阪舉行不無關係。1981年11月16日北京時間7時16分,中日女排正在進行最後的較量,全國多城空巷,億萬人對著半導體凝聽著廣播員的報導。當時的國內電視節目,基本只能做到轉播。
但在廣東一帶,人們可以通過魚骨天線接收香港電視的實時直播。屏住呼吸,真實地感受那個飛動的白球……這是多麼巨大的吸引力。
沒有人統計過,究竟有多少人為了看女排奪冠,而頂風架起魚骨天線。然而至今仍然有許多老廣州記得,那天清晨,當電視熒幕裡,中國女排隊員激動地相互擁抱,只聽見左鄰右裡都在大喊「贏了」!
1982年5月,廣州市委、市政府發出《關於限期全部拆除魚骨天線的通知》,對此風氣緊急剎車,要求先從黨員幹部抓起,聲言如有違規,必嚴厲處分。
當月9日,《南方日報》頭版刊登了市委負責同志梁靈光、許士傑、黃莊平等,親自到廣州市飲食服務公司、省郵電工程公司、市屬機關的宿舍,檢查拆除魚骨天線的情況。
他們要求,市區和城鎮的黨員、幹部(包括其家屬子女),在規定時間內把魚骨天線全部拆除;對群眾也要教育他們自覺拆除。
一周後,市委領導再次出動,到先烈路、農林下路、延安四路、新港新村、躍進新村等地段,對市民政局工業公司等10多個單位所屬職工宿舍區進行檢查。
根據《南方日報》的統計,《通知》發出後兩個月內,廣州地區城鄉所拆除的魚骨天線數量,達到2.6萬多條。
魚骨天線成片消失 並非因為徹底拆除
魚骨天線就此覆滅了嗎?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李春雷的《木棉花開》,形容廣東老百姓對 付 清 拆 魚 骨 天 線 的 辦 法 為「空 舍 清野」———白天,拆「魚骨」的消防車剛出動,家家戶戶就把天線快速撤下來,等待夜幕降臨之後,再悄悄地送上屋頂。
《木棉花開》中還有這樣一筆:1983年5月上旬,在時任省委書記任仲夷的安排下,張作斌帶著兩名幹事悄悄趕到深圳,住進了鄰近香港的一家旅館裡,專門找了一臺信號清晰的電視機,三天三夜沒睡囫圇覺,把香港電視所有的節目一一記錄下來,並寫出了一份詳細的調查報告。結論是,香港兩家電視臺的電視劇和綜藝節目,比起還處於起步階段的內地,具有較大的吸引力。知識分子喜歡的是香港電視臺快捷的新聞,中央電視臺要麼沒有,要麼隔一天才能看到。「低俗無聊的節目時有所見,而黃色和反動的宣傳幾乎沒有。」
此後,任仲夷召集宣傳文化系統負責人開會,正式談了兩個問題:一是不提倡看香港電視,要與中央保持一致;二是要千方百計辦好自己的廣播電視節目,豐富群眾的文娛生活。整篇講話裡,對拆除魚骨天線,隻字未提。
回眸改革開放之初,即便是身處開放前沿的廣東,舊的思想和做法依然在主導著社會:國家還在下達指令,禁止農村勞力向城市轉移;城市也禁止僱工;連廣東都在為一盒火柴是不是要從2分錢漲到3分錢而猶豫不決。
直到1983年12月,報紙上有關魚骨天線是拆是留的爭論,依然喋喋不休。當時有讀者來信認為「要堅持拆除,防止來自空中的精神汙染」;也有人認為「可以選擇性收看,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廣東的魚骨天線之爭,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才算逐步解決。那年頭,南粵大地上,如向日葵般成片生長的「魚骨天線」一片片消失,不是因為徹底拆除,而是它的使命已經告一段落。
1992年,香港兩家電視臺的4個頻道———翡翠臺、明珠臺、亞洲臺、國際臺,納入了廣東省和廣州市電視網絡。後來更增加了鳳凰衛視、星空衛視等共9個頻道。廣東地區成為全國唯一有境外電視「受管制」落地的省。民間私裝衛星電視接收設備,屬於違法行為。
旁白
魚骨天線的光芒
當大黃鴨從維多利亞港款款「遊」來,人們在廣東看到的,比起香港的實時播放要「慢半拍」。通過這樣的適當「延時」,對部分內容進行遮蓋。
時至今日,信息的互通,早就遠遠超出了幾個電視頻道。只是,當「迎客松」遮擋了「三色臺」的部分內容時,人們依然感覺莫名。回首30多年前的魚骨天線風波,它就像划過夜空的彗星,雖已沉澱在歲月的深處,卻總有掩飾不住的光芒。當時掀起討論大幕的陳舜之,於2011年辭世。黃樹森回憶起這位30年前的「對手」,表現出深深的敬重:「當一股力量試圖反抗另一股力量時,就會形成懸置的空間。因為有了爭議,才不會一邊倒,才能轉化成改革的動力。」
預告
1981年,面對日益泛濫的架設魚骨天線看香港電視風潮,任仲夷在廣州市委第四屆一次全會上說:「不看香港電視,難道就不能生活了嗎?」他認為,我們既不能搞強迫命令,也不能熟視無睹,要採取積極措施,把自己的電視辦好。
那年,有一群廣州電視人扛著老土的電視機,住進了東莞某公社招待所。為了抗擊香港電視節目而「師夷長技」,悄悄架起了魚骨天線。一周之內,他們反反覆覆收看香港無線臺的《歡樂今宵》,創作出了內地的首個綜藝節目———《萬紫千紅》。
明天,南都《廣州新史記——— 魚骨天線紀事》將為你講述這個節目背後的故事,敬請垂注。
◆請你為我們講述歷史
關於上世紀80年代初的拆除魚骨天線風波,你還知道些什麼?在那個時代,你「偷窺」過香港電視嗎?你在家裡曾經架設過「魚骨」嗎?……
真實記錄這個時代,用心傾聽一座城市,請你為我們講述歷史。更重要的是,重新解讀歷史,反思現在。
如你有任何有關「廣州新史記」的線索,請私信@南都廣州,或者撥打我們的報料熱線電話020-87388888。
採寫:南都記者李曉瑛 實習生 王雨
攝影(除署名外):南都記者張志韜 實習生黃宇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