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森堡「測不準」原理
摘自《量子力學史話》
(世界並沒有本來的樣子,一切取決於我們的觀察,這是典型的唯心主義,但卻是用最精密的數學推導出來的。。)
玻爾也好,海森堡也好,現在終於都明白:談論任何物理量都是沒有意義的,除非你首先描述你測量這個物理量的方式。一個電子的動量是什麼?我不知道,一個電子沒有什麼絕對的動量,不過假如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去測量,我倒可以告訴你測量結果會是什麼。根據測量方式的不同,這個動量可以從十分精確一直到萬分模糊,這些結果都是可能的,也都是正確的。一個電子的動量,只有當你測量時,才有意義。假如這不好理解,想像有人在紙上畫了兩橫夾一豎,問你這是什麼字。嗯,這是一個「工」字,但也可能是橫過來的「H」,在他沒告訴你怎麼看之前,這個問題是沒有定論的。現在,你被告知:「這個圖案的看法應該是橫過來看。」這下我們明確了:這是一個大寫字母H。只有觀測手段明確之後,答案才有意義。而脫離了觀測手段去討論這個圖案「本質上」到底是「工」還是「H」,這個問題卻是無意義的。
測量!在經典理論中,這不是一個被考慮的問題。測量一塊石頭的重量,我用天平,用彈簧秤,用磅秤,或者用電子秤來做,理論上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在經典理論看來,石頭是處在一個絕對的,客觀的外部世界中,而我——觀測者——對這個世界是沒有影響的,至少,這種影響是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你測得的數據是多少,石頭的「客觀重量」就是多少。但量子世界就不同了,我們已經看到,我們測量的對象都是如此微小,以致我們的介入對其產生了致命的幹預。我們本身的擾動使得我們的測量中充滿了不確定性,從原則上都無法克服。採取不同的手段,往往會得到不同的答案,它們隨著不確定性原理搖搖擺擺,你根本不能說有一個客觀確定的答案在那裡。在量子論中沒有外部世界和我之分,我們和客觀世界天人合一,融和成為一體,我們和觀測物互相影響,使得測量行為成為一種難以把握的手段。在量子世界,一個電子並沒有什麼「客觀動量」,我們能談論的,只有它的「測量動量」,而這又和我們的測量手段密切相關。
各位,我們已經身陷量子論那奇怪的沼澤中了,我只希望大家不要過於頭昏腦漲,因為接下來還有無數更稀奇古怪的東西,錯過了未免可惜。我很抱歉,這幾節我們似乎沉浸於一種玄奧的哲學討論,而且似乎還要繼續討論下去。這是因為量子革命牽涉到我們世界觀的根本變革,以及我們對於宇宙的認識方法。量子論的背後有一些非常形而上的東西,它使得我們的理性戰戰兢兢,汗不敢出。但是,為了理解量子論的偉大力量,我們又無法繞開這些而自欺欺人地盲目前進。如果你從史話的一開始跟著我一起走到了現在,我至少對你的勇氣和毅力表示讚賞,但我也無法給你更多的幫助。假如你感到困惑彷徨,那麼玻爾的名言「如果誰不為量子論而感到困惑,那他就是沒有理解量子論」或許可以給你一些安慰(假如這還不夠,那就再加上費因曼的一句「沒人能理解量子論」)。而且,正如我們以後即將描述的那樣,你也許應該感到非常自豪,因為愛因斯坦對此的困惑彷徨,實在不比你少到哪裡去。
但現在,我們必須走得更遠。上面一段文字只是給大家一個小小的喘息機會,我們這就繼續出發了。
如果不定義一個測量動量的方式,那麼我們談論電子動量就是沒有意義的?這聽上去似乎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說法。難道我們無法測量電子,它就沒有動量了嗎?讓我們非常驚訝和尷尬的是,玻爾和海森堡兩個人對此大點其頭。一點也不錯,假如一個物理概念是無法測量的,它就是沒有意義的。我們要時時刻刻注意,在量子論中觀測者是和外部宇宙結合在一起的,它們之間現在已經沒有明確的分界線,是一個整體。在經典理論中,我們脫離一個絕對客觀的外部世界而存在,我們也許不了解這個世界的某些因素,但這不影響其客觀性。可如今我們自己也已經融入這個世界了,對於這個物我合一的世界來說,任何東西都應該是可以測量和感知的。只有可觀測的量才是存在的!
著名的卡爾•薩根(Carl Sagan)曾經在《魔鬼出沒的世界》裡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雖然不是直接關於量子論的,但頗能說明問題。
「我的車庫裡有一條噴火的龍!」他這樣聲稱。
「太稀罕了!」他的朋友連忙跑到車庫中,但沒有看見龍。「龍在哪裡?」
「哦,」薩根說,「我忘了說明,這是一條隱身的龍。」
朋友有些狐疑,不過他建議,可以撒一些粉末在地上,看看龍的爪印是不是會出現。但是薩根又聲稱,這龍是飄在空中的。
「那既然這條龍在噴火,我們用紅外線檢測儀做一個熱掃描?」
「也不行。」薩根說,「隱形的火也沒有溫度。」
「要麼對這條龍噴漆讓它現形?」——「這條龍是非物質的,滑不溜丟,油漆無處可粘。」
反正沒有一種物理方法可以檢測到這條龍的存在。薩根最後問:「這樣一條看不見摸不著,沒有實體的,飄在空中噴著沒有熱度的火的龍,一條任何儀器都無法探測的龍,和『根本沒有龍』之間又有什麼差別呢?」
現在,玻爾和海森堡也以這種苛刻的懷疑主義態度去對待物理量。不確定性原理說,不可能同時測準電子的動量p和位置q,任何
精密的儀器也不行。許多人或許會認為,好吧,就算這是理論上的限制,和我們實驗的笨拙無關,我們仍然可以安慰自己,說一個電子「實際上」是同時具有準確的位置和動量的,只不過我們出於某種限制無法得知罷了。
但哥本哈根派開始嚴厲地打擊這種觀點:一個具有準確p和q的經典電子?這恐怕是自欺欺人吧。有任何儀器可以探測到這樣的一個電子嗎?——沒有,理論上也不可能有。那麼,同樣道理,一個在臆想的世界中生存的,完全探測不到的電子,和根本沒有這樣一個電子之間又有什麼區別呢?
事實上,同時具有p和q的電子是不存在的!p和q也像波和微粒一樣,在不確定性原理和互補原理的統治下以一種此長彼消的方式生存。對於一些測量手段來說,電子呈現出一個準確的p,對於另一些測量手段來說,電子呈現出準確的q。我們能夠測量到的電子才是唯一的實在,這後面不存在一個「客觀」的,或者「實際上」的電子!
換言之,不存在一個客觀的,絕對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們能夠觀測到的世界。物理學的全部意義,不在於它能夠揭示出自然「是什麼」,而在於它能夠明確,關於自然我們能「說什麼」。沒有一個脫離於觀測而存在的「絕對自然」,只有我們和那些複雜的測量關係,熙熙攘攘縱橫交錯,構成了這個令人心醉的宇宙的全部。測量是新物理學的核心,測量行為創造了整個世界。
飯後閒話:奧卡姆剃刀
同時具有p和q的電子是不存在的。有人或許感到不理解,探測不到的就不是實在嗎?
我們來問自己,「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和「我們在最大限度上能夠探測到這個世界是什麼」兩個命題,其實質到底有多大的不同?我們探測能力所達的那個世界,是不是就是全部實在的世界?比如說,我們不管怎樣,每次只能探測到電子是個粒子或者是個波,那麼,是不是有一個「實在」的世界,在那裡電子以波-粒子的奇妙方式共存,我們每次探測,只不過探測到了這個終極實在於我們感觀中的一部分投影?同樣,在這個「實在世界」中還有同時具備p和q的電子,只不過我們與它緣慳一面,每次測量都只有半面之交,沒法窺得它的真面目?
假設宇宙在創生初期膨脹得足夠快,以致它的某些區域對我們來說是如此遙遠,甚至從創生的一剎那以光速出發,至今也無法與它建立起任何溝通。宇宙年齡大概有150億歲,任何信號傳播最遠的距離也不過150億光年,那麼,在距離我們150億光年之外,有沒有另一些「實在」的宇宙,雖然它們不可能和我們的宇宙之間有任何因果聯繫?
在那個實在世界裡,是不是有我們看不見的噴火的龍,是不是有一匹具有「實在」顏色的馬,而我們每次觀察只不過是這種「實在顏色」的膚淺表現而已。我跟你爭論說,地球「其實」是方的,只不過它在我們觀察的時候,表現出球形而已。但是在那個「實在」世界裡,它是方的,而這個實在世界我們是觀察不到的,但不表明它不存在。
如果我們運用「奧卡姆剃刀原理」(Occam's Razor),這些觀測不到的「實在世界」全都是子虛烏有的,至少是無意義的。這個原理是14世紀的一個修道士威廉所創立的,奧卡姆是他出生的地方。這位奧卡姆的威廉還有一句名言,那是他對巴伐利亞的路易四世說的:「你用劍來保衛我,我用筆來保衛你。」
剃刀原理是說,當兩種說法都能解釋相同的事實時,應該相信假設少的那個。比如,地球「本來」是方的,但「觀測時顯現出圓形」,這和地球「本來就是圓的」說明的是同一件事。但前者引入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不必要的假設,所以前者是胡說。再舉個例子:「上帝存在」,「但上帝絕對無法被世人看見」是兩個假設,而「上帝其實不存在,所以自然看不見」只用到了一個假設(「看不見」是「不存在」的自然推論),這兩者說明的是同樣的現象(沒人在現實中看見過上帝),所以在沒有更多證據的情況下我們最好還是傾向於後者。
回到量子世界中:「電子本來有準確的p和q,但是觀測時只有1個能顯示」,這和「只存在具有p或者具有q的電子」說明的也是同一回事,但前者多了一個假設。根據剃刀原理,我們應當相信後者。實際上,「存在,但絕對觀測不到」之類的論斷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和「不存在」根本就是一碼事,無法區分開來。
同樣道理,沒有粒子-波混合的電子,沒有看不見的噴火的龍,沒有「絕對顏色」的馬,沒有150億光年外的宇宙(150億光年這個距離稱作「視界」),沒有隔著1釐米四維尺度觀察我們的四維人,沒有絕對的外部世界。史蒂芬.霍金在《時間簡史》中說:「我們仍然可以想像,對於一些超自然的生物,存在一組完全地決定事件的定律,它們能夠觀測宇宙現在的狀態而不必幹擾它。然而,我們人類對於這樣的宇宙模型並沒有太大的興趣。看來,最好是採用奧卡姆剃刀原理,將理論中不能被觀測到的所有特徵都割除掉。」
你也許對這種實證主義感到反感,反駁說:「一片無人觀察的荒漠,難道就不存在嗎?」以後我們會從另一個角度來討論這片無人觀察的荒漠,這裡只想指出,「無人的荒漠」並不是原則上不可觀察的。
飯後閒話:無中生有
曾幾何時,所有的科學家都認為,無中生有是絕對不可能的。物質不能被憑空製造,能量也不能被憑空製造,遑論時空本身。但是不確定性原理的出現把這一切舊觀念都摧枯拉朽一般地粉碎了。
海森堡告訴我們,在極小的空間和極短的時間裡,什麼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因為我們對時間非常確定,所以反過來對能量就非常地不確定,能量物質可以逃脫物理定律的束縛,自由自在地出現和消失。但是,這種自由的代價就是它只能限定在那一段極短的時間內,當時刻一到,灰姑娘就要現出原形,這些神秘的物質能量便要消失,以維護質能守恆定律在大尺度上不被破壞。
不過20世紀60年代末,有人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引力的能量是負數(因為引力是吸力,假設無限遠的勢能是0,那麼當物體靠近後因為引力做功使得其勢能為負值),所以在短時間內憑空生出的物質能量,它們之間又可以形成引力場,其產生的負能量正好和它們本身抵消,使得總能量仍然保持為0,不破壞守恆定律。這樣,物質就真的從一無所有中產生了。
許多人都相信,我們的宇宙本身就是通過這種機制產生的。量子效應使得一小塊時空突然從根本沒有時空中產生,然後因為各種力的作用,它突然指數級地膨脹起來,在瞬間擴大到整個宇宙的尺度。MIT的科學家阿倫.古斯(Alan Guth)在這種想法上出發,創立了宇宙
的「暴漲理論」(Inflation)。在宇宙創生的極早期,各塊空間都以難以想像的驚人速度暴漲,這使得宇宙的總體積增大了許多許多倍。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今天它的結構在各個方向看來都是均勻同一的。
暴漲理論創立以來也已經出現多個版本,雖然很難確定地證實這個理論究竟是否正確,但大多數物理學家對其還是偏愛的,認為這是一個有希望的理論。1998年,古斯還出版了一本通俗的介紹暴漲的書,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宇宙本身就是一頓免費午餐」,意思是宇宙是從一無所有中而來的。值得一提的是,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在1989年發射了COBE衛星以觀測宇宙的背景輻射,它最近發回的數據圖像和暴漲理論所預言的基本上是符合的,這也算是對暴漲理論的一個初步支持。當然要徹底證實它,我們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不過,假如再苛刻一點,這還不能算嚴格的「無中生有」。因為就算沒有物質,沒有時間空間,我們還有一個前提:存在著物理定律!相對論和量子論的各種規則,比如不確定原理本身又是如何從無中生出的呢?或者它們不言而喻地存在?我們越說越玄了,這就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