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這裡是《邵恆頭條》,我是邵恆。
這周末,有「中國諾貝爾獎」之稱的未來科學大獎,頒布了2020年的獲獎名單。
跟以往一樣,這次的獎項涵蓋三個領域。一個領域是生命科學,此次獲獎的,是在白血病領域開創了新治療方法的兩位科學家,張亭棟和王振義。
第二個領域是物質科學,此次獲獎的是中科院的材料科學家盧柯,他在銅金屬材料的研究上實現了突破。
還有一個領域是數學與計算機科學,這次獲獎的是在數學金融領域作出過重大貢獻的、山東大學的彭實戈教授。
我知道,這些領域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可能顯得很深奧,很陌生。但即便如此,我也注意到,今年我身邊的朋友對這個獎項的關注度比以往更高。而且,我還注意到,這種關注其實還不限於這種高規格的科學獎項——不知道你有沒有感受到,過去半年中,普通人對各種各樣跟科學相關的新聞都格外地感興趣。
這背後的原因可能是,疫情讓很多人更真切地感受到,最前沿的科學進展跟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密切相關。比如對於我來說,我最近就意識到,科學家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我們生活中的一些「謎題」轉化為「問題」:謎題是那種完全沒法解釋的東西,你只能用「經驗」、「直覺」甚至「迷信」來解釋它。但「問題」就不一樣了,它更像是一套拼圖。你能用一套科學的方法,一步一步地拆解,直到最終找到答案。
在今天的《邵恆頭條》中,我想跟你分享的是最新一期《巡山報告》,因為在這期報告裡,王立銘老師用科學原理拆解了好幾個有趣的生活謎題。有什麼呢?比如吃啥補啥這件事靠不靠譜?是不是真的吃大棗補血,吃核桃補腦?
下面就一起來聽聽,第19期《巡山報告》。
你好,我是王立銘。2020年9月6日,第十九期《巡山報告》又和你見面了。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月,生命科學領域有三項非常有趣的研究,我認為你值得了解。有意思的是,這三項研究針對的都是一些充滿爭議的問題。
「吃啥補啥」有了新解釋
只要是中國人,大概都或多或少受到過「食療「這個概念的影響,也就是通過飲食調節身體狀態、治療疾病。特別是所謂的「吃啥補啥」「以形補形」的理念,比如吃紅色的大棗補血、喝骨頭湯補鈣、吃核桃補腦等說法,我想你一定聽說過不少。
但與此同時,這些說法也是許多科普文章的重點批評對象。畢竟在現代生物學的範疇裡,不管吃了什麼食物,都要被人體消化系統研磨、破壞、消化分解成非常簡單的化學物質,比如葡萄糖、胺基酸、微量元素等,才能被人體吸收利用。不管核桃長得多像人腦、豬骨頭和人骨頭長得多像,吃下肚子一路消化分解,最後都是一堆生物體需要的最基本的原材料。按照這個理解,吃啥補啥、以形補形從邏輯上就是不可能的。
但是一直以來,生物研究圈子裡有一個特立獨行的案例給正反雙方都出了一個難題——
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張辰宇教授,在過去十年裡一直在關注這麼一個問題:食物裡有一類叫作「微小RNA」(microRNA)的化學物質,好像可以躲避被徹底分解的命運,直接被人體吸收,從而調節人體基因的活動,甚至改變人體正常的生理功能。
微小RNA這一類分子其實在複雜生物體內非常豐富,人體就能自己生產超過2000種不同的微小RNA分子。這類分子結構很簡單,就是長度在20個鹼基左右的一條核糖核酸片段。
我們知道,人體的RNA分子主要用來指導蛋白質生產。而微小RNA分子的長度太短,不能直接生產蛋白質,但可以通過一些複雜的生物學過程,幹擾其他RNA分子的作用,影響蛋白質生產的效率。當然,這些說的都是同一個生物個體,一個生物自己生產出來的微小RNA分子,能影響自己生產蛋白質的效率,本質上是生命體內部的自我調節機制。
但是在2012年,張辰宇實驗室發表了一篇在日後引起了巨大爭議的論文。他們聲稱,稻米裡含量豐富的幾個微小RNA分子,特別是一個叫MIR168a的分子,在人體裡竟然也相當豐富。看起來,它們可以通過消化系統進入血液和人體器官,甚至還可以調節人體一個叫作LDLRAP1的基因的活性,影響人體的血脂水平 [1]。
換句話說,張辰宇他們發現了一個物種之間的遠距離調節機制——大米飯當中的微小RNA竟然能夠直接進入人體,影響人體的基因活動。
從邏輯上說,如果張辰宇的研究屬實,那食物提供給人體的就不光是簡單的營養物質了,還有足以影響人體運行的生物學信息。這樣的話,食物和人體的關係就變得非常複雜了。
比如,是不是吃啥補啥、以形補形還真可能有那麼一點生物學依據?是不是人吃了什麼食物,就會受到這些食物當中特殊的微小RNA分子的影響,所以人和人之間、人群和人群之間的差異可能是吃的東西不同導致的?還有,是不是轉基因食品就更加危險?畢竟那裡頭除了天然的微小RNA,可能還有人工形成的微小RNA在發揮無法預測的作用[2]……
這個非常反直覺甚至有點聳人聽聞的研究馬上引起了各種爭議和挑戰。從技術上說,RNA分子是一類特別脆弱的化學物質,很多人壓根不相信大米裡的微小RNA居然能在蒸米飯的過程中保持完整,還能一路穿越人體消化道被完整吸收。也有人質疑,張辰宇他們在人體內檢測到的大米的微小RNA,可能是試驗樣品被汙染的結果。
平心而論,我自己曾經對這些發現也是充滿懷疑的。畢竟生物學的主流認知一直都是,食物會被徹底分解破碎,然後以最簡單的形態被人體吸收利用;畢竟食物裡的微小RNA能直接幹擾人體功能,也基本只是張辰宇實驗室的一家之言。要知道,科學界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就是——非同尋常的聲明,需要非比尋常的證據支持。
面對這些質疑,在過去的十年裡,張辰宇實驗室一直在持續進行這方面的研究。2020年8月17日,他們在《細胞研究》雜誌發表了一篇新論文,為我們接近真相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線索 [3]。
在這篇論文裡,張辰宇實驗室發現,動物體內一個名叫SIDT1的蛋白質,看起來專門負責將微小RNA分子從細胞外運輸到細胞內。而在小鼠胃黏膜細胞的細胞膜上,這個SIDT1蛋白質含量很豐富。更重要的是,刪除小鼠體內這個SIDT1基因之後,研究者確實發現,小鼠對食物中微小RNA的吸收效率大大降低。從這些現象出發,他們提出了一個猜測——食物中的微小RNA分子,可能就是在胃部被吸收然後進入人體發揮功能的。
這項研究為什麼重要呢?
因為在此之前,我們充其量只是有一些對現象的觀察和描述,比如吃了大米飯之後,人體或者動物體內出現了一些本來只應該出現在大米當中的微小RNA。哪怕是張辰宇本人,大概也無法解釋這個現象到底是怎麼出現的。但現在我們知道,如果沒有SIDT1,動物就沒法吸收和利用食物中的微小RNA分子。這反過來可能就說明,在正常情況下,食物當中的微小RNA分子確實是可以進入動物體內的,而這個過程需要SIDT1。
在問題僅僅停留在觀察和描述的時候,爭論雙方往往會陷入自說自話的僵局。你說你在人體內找到了大米的微小RNA,他說他做了一樣的實驗什麼都沒看到,我作為吃瓜群眾不知道該信誰。就算我自己做了一遍實驗,如果沒有重複出張辰宇的發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實驗操作哪裡做得不對。但是,發現了SIDT1這個蛋白質之後,科學家就可以直接去驗證和拓展張辰宇的發現了。
比如,我可以去研究一下SIDT1這個蛋白質,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可以運輸微小RNA分子、是怎麼運輸的;你可以去看看如果人體缺乏SIDT1,是不是就不會吸收微小RNA了;他也可以看看別的食物當中,有沒有什麼其他的微小RNA分子也能通過SIDT1運輸……這個充滿爭議的領域,第一次擁有了一個能夠被第三方快速檢驗、從而一錘定音下結論的機會。
當然,我還是得強調一下,對於食物裡的微小RNA是不是真的能進入人體、幹擾人體功能,我其實還是將信將疑的。還是那句話,非同尋常的聲明,需要非比尋常的證據。我們常說「孤證不立「,來自第三方實驗室的重複和證明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我們倒是不妨先暢想一下,如果這個理論真的得到證實,那意味著什麼呢?
至少我們可以說,地球生物之間的關係遠比我們曾經認知的複雜。就說一條簡單的食物鏈吧——羊吃草,人吃羊,人死了之後屍體分解又被草吸收利用。傳統上認為,在這個過程裡,物種之間傳遞的無非就是各種化學物質和能量罷了。
但是換一個全新的視角,通過微小RNA分子,甚至可能還有別的化學物質,物種之間其實還在傳遞更加精細和豐富的生物學信息,甚至可以說,物種之間在直接對話。羊吃草的時候,草裡的微小RNA可能會直接幹預羊的生活;人吃羊的時候,羊肉裡的微小RNA可能會幹預人體的活動;人死之後,可能我們體內的微小RNA還會影響泥土裡微生物和植物的狀態。
如果這一切得到證實,地球生態系統還真的可以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人和環境的關係也遠遠不只是索取和利用那麼簡單。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的世界觀都會因此重塑。
當然,在暢想這一切之前,我們還是先耐心等待來自更多實驗室的進一步研究吧。
「心誠則靈」的客觀證據
說完「吃啥補啥「,咱們再聊聊第二項研究,它要回答的問題其實也挺魔幻的——心誠則靈到底存在不存在?
和吃啥補啥一樣,心誠則靈也是一個被很多人掛在嘴邊,但又不被現代科學和邏輯體系接受的說法。道理很簡單,這個說法本質上可能就無法證偽。一個人到底心誠不誠,外人好像根本沒有辦法客觀判斷。比如考試之前去拜拜菩薩,考好了可以解釋成菩薩顯靈,考得不好可以說你燒香的時候不夠虔誠。反正怎麼說都有理。
既然怎麼說都有理,那合理的態度就是敬而遠之,不跟你打口水仗。不過,在生命科學領域,還真有一個和心誠則靈有關的嚴肅問題,是不能隨便繞過去的。
它就是所謂的「安慰劑效應」。
你可能聽過這個概念。它說的是,在很多時候,哪怕給一個病人用的是只有澱粉或者生理鹽水這樣的「假藥」,只要這個人以為自己用的是真藥,就能起到緩解病症的效果。因為這個原因,開發新藥、做人體臨床試驗的時候,一般都需要一個步驟,就是開展隨機對照的雙盲試驗——讓兩組病人分別使用真藥和安慰劑假藥,但不告訴他們自己用的到底是真藥還是假藥,然後再對比兩組患者的病情變化。這種方式能有效排除安慰劑效應的幹擾,確認一種新藥到底有沒有用、有多大用。
安慰劑效應的生物學本質至今還不是特別清楚,但我們必須正視它的存在。因為在某些時候,特別是針對像疼痛、抑鬱症、失眠這類神經系統疾病的時候,安慰劑效應的強度已經大到了無法忽視,甚至可以和很多真藥相提並論的程度。
安慰劑效應已經很神奇了吧?但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會讓你覺得更加不可思議。
在某些特定的疾病中,哪怕你直接告訴患者給他用的是沒有藥物成分的安慰劑,只要你同時告訴他安慰劑效應的存在,竟然也能起到緩解病情的效果。這就是所謂「非欺騙性安慰劑」的概念。
你看,這種現象是不是特別像心誠則靈?有個東西,哪怕明知道是假的,只要你選擇相信,它就能有用。
當然,兩者的區別是,心誠則靈是個無法證偽的說法,而非欺騙性安慰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還是有機會研究清楚的。
想要確認非欺騙性安慰劑的作用,一個傳統思路是直接詢問患者的感受。打個比方,研究者們可以給患者用非欺騙性安慰劑,比如澱粉做的藥片,過一陣子問患者感覺是不是好點了。這樣的研究其實做過不少,確實發現有不少疾病、不少患者哪怕明知道用了假藥,也會覺得自己好轉了。
但是,這類研究的一個大問題在於,我們不知道患者說自己好轉了的時候,他是不是真的好轉了。畢竟人是複雜的智慧生物,我們怎麼知道這些患者不是怕研究者們失望而故意迎合?不是病情本身就在慢慢好轉?或者人的大腦實在太善於腦補,以至於這些患者雖然病痛依舊,但是自己騙自己好轉了,以至於自己都信了?
換句話說,我們缺少一個不依賴於患者主觀描述的客觀指標,來證明非欺騙性安慰劑效應是真實存在的。
2020年7月29日,來自美國密西根大學等機構的研究者在《自然-通訊》雜誌發表了一篇論文,第一次用客觀證據證明了非欺騙性安慰劑效應的存在。心誠還真就能靈 [4]。
研究者的實驗設計其實挺簡單的:
他們找一群大學生作為受試者,讓他們看電腦屏幕上隨機出現的圖片。有些是不帶感情色彩的圖片,比如一個皮球、一棟建築;有些則是帶有強烈負面刺激的圖片,比如一個怪物頭像、一個血淋淋的傷口、一個災難現場等。然後,讓學生們給自己的情緒打分,感覺越不舒服,分數就打得越高。這是一個主觀指標。同時,他們還給學生們做了一個腦電圖的記錄,測量他們被強烈情緒刺激所激發的腦電波信號(晚期正電位,Late Positive Potential)。這是一個反映情緒的客觀指標。
總體來說他們發現,看了那些驚悚可怕的圖片之後,不管是主觀還是客觀指標,這群受試者的情緒狀態都發生了明顯的波動。這個不奇怪。
怎麼驗證非欺騙性安慰劑的作用呢?研究者是這麼做的:
在實驗開始前,研究者們會往每位受試者的鼻子裡都噴點生理鹽水,就是過敏性鼻炎患者經常用的那種噴霧。區別在於,對於其中一半的受試者,研究者們僅僅告訴他們鼻子裡噴鹽水是試驗必需的常規操作;而對於另外一半受試者,科學家們明確告訴他們,我給你噴的是鹽水沒錯,但是請把它當成安慰劑,你只要相信,它就能讓你等會兒情緒不那麼難受。就這麼一點差別。
結果發現,不管是主觀的情緒狀態打分,還是客觀的腦電波指標的測量,後面這一組學生的情緒狀態都變好了。也就是說,這些學生明知道自己就是用了點生理鹽水,但是只要他相信這東西管用,甚至只要他聽說了這東西可能會有用,就真的會有用。非欺騙性安慰劑的效果第一次得到了實打實的證明。
這當然是個非常開腦洞的發現。我想,它的價值並不是結束了一個問題,而是開啟了更多的問題。
比如,從腦科學的角度發問,這種明知道一個東西是假的但仍然會對它產生積極反應的現象,背後的原理是什麼?是人腦的某種本能反應,還是人類特有的理性思維的結果?人和人之間、文化和文化之間、不同年齡的人之間,這種現象會不會有強弱之別?會不會有些人特別容易心誠則靈,而有些人天然對此免疫?這些人之間的差別又是怎麼來的?是先天遺傳,還是後天學習?
還有,從醫學的角度來說,安慰劑效應,特別是非欺騙性安慰劑效應的客觀存在,其實有正反兩方面的作用。
從不好的地方說,這種效應讓我們很難判斷一種藥物的真實效果到底如何,一定要藉助隨機對照雙盲實驗才能排除安慰劑效應。這本身就是一件費時費力、投入巨大的事,當然會提高新藥開發的成本。甚至近年來還有一些研究發現,安慰劑效應好像有越來越強的趨勢。換句話說,新藥開發的門檻也因此越來越高了。
但是從好的地方來說,既然安慰劑效應真的存在,那麼如果能想個辦法利用它來緩解病痛,當然就是一個成本很低、安全性很高的辦法。說得直白一點,對於那些吃一片澱粉藥片、噴一點生理鹽水就能治的病,我們就不需要再去開發藥物了對不對?而且,如果搞清楚了安慰劑效應的生物學本質,也許還能進一步強化它,讓它更好地幫助我們治療疾病。這當然是一個特別值得繼續研究的方向。
針灸和穴位的生物學基礎
我要講的第三項研究,針對的也是一個挺玄乎,而且特別容易引起爭吵的話題——中醫。更具體地說,是中醫當中的針灸。
雖然中醫這個話題太大、爭議太多,但是一直以來,很多人都在努力把它納入現代科學體系。其中最重要的兩個方向,一個是用化學手段分析中藥,從傳統中草藥裡提取單一的有效成分並開發成藥物。其中包括青蒿素、麻黃鹼等成功案例,咱們這裡就不多討論了。另一個就是對針灸的研究,特別是搞清楚在什麼部位、什麼時間、用多大強度的針刺,能起到什麼效果,這種效果又是如何實現的。
2014年,一項發表在《自然-醫學》雜誌的研究,首次發現了針灸對於敗血症的治療作用。
敗血症是一種人類世界裡死亡率很高的疾病,往往由全身性的細菌感染引起。人體免疫系統沒有能力及時清除細菌,導致全身各個器官嚴重的免疫反應,引發持續的高燒、肝脾腫大、神智渙散乃至死亡。研究者們在小鼠身上模擬了人類敗血症後發現,在小鼠的足三裡穴,也就是小鼠後腿膝關節下面4毫米處的一個特定位置,插入很細的電極並通電刺激,模擬針灸的效果,可以有效緩解小鼠的敗血症症狀,降低死亡率 [5]。
到了2016年,研究者們在人體當中也發現了類似的現象。用電針刺激人體迷走神經,能夠有效降低身體的免疫反應,緩解類風溼關節炎的症狀 [6]。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研究已經部分證明,針灸這門古老的技藝可能確實有一些臨床價值。但是從根本上說,我們還不太清楚針灸到底是通過什麼生物學過程發揮作用的。
在中醫理論裡,經絡是運行氣血、貫通人體五臟六腑的通道,而穴位則是經絡上重要的節點。只有在特定的穴位下針,影響特定經絡的運行規律,才能起到預想的作用。但是,現代生物學並沒有找到所謂的經絡、穴位這種東西到底有沒有可靠的物質基礎。既然不知道穴位到底是什麼,在不同地方針灸到底有什麼區別,也就成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2020年8月12日,美國哈佛大學的科學家在《神經元》雜誌發表論文,部分的解釋了針灸的作用基礎,特別是通過兩個不同穴位的比較,解釋了為什麼針灸不同穴位能起到不同的作用 [7]。
這項研究的設計非常複雜,這裡我為你提煉一下精髓。簡單來說,哈佛大學的馬秋富實驗室重點關注了兩個穴位——位於小鼠後腿上的足三裡和位於小鼠腹部的天樞穴。他們發現,用電針刺激天樞穴或者足三裡,都能很好地減輕小鼠的敗血症病情,把患病小鼠的死亡率降低2/3。
但是兩個穴位對針灸的反應,卻存在很微妙的區別。具體來說,刺激足三裡只需要0.5mA的微弱電流,而且不管是小鼠得敗血症之前預先刺激,還是得病之後再刺激,治療疾病的效果都不錯。相反,如果刺激天樞穴的話,就一定要3mA的高強度電流才管用,而且一定要發病前預先刺激,發病以後再刺激反而會讓病情惡化。
換句話說,下針的部位、下針的強度和下針的時機,三者共同性決定了針灸的效果。而這些指標,本來就是針灸技藝裡特別重要的。從這個角度說,這項研究雖然不能說是給傳統針灸技藝背書,但至少說明傳統針灸經驗裡的很多關注點可能還真是有現實意義的。
為什麼會存在這些區別呢?
馬秋富教授的團隊對此做出了一些解釋。他們證明,在不同的部位下針,激活的是不同的神經系統的組成部分。低強度刺激足三裡,能夠通過迷走神經系統刺激腎上腺分泌多巴胺等神經信號分子,起到降低炎症反應的作用;而高強度刺激天樞穴,則是通過刺激脾臟去甲腎上腺素的分泌來調節炎症反應。如果分別殺死這些神經細胞,針灸這兩個穴位的作用就會消失。
換句話說,所謂的不同穴位,其實就是能夠和不同的神經系統產生聯繫的身體位置。這樣看來,傳統醫學裡那麼多的穴位、複雜的針灸手法,可能就是為了保證在合適的時機、合適的位置,對人體的神經系統進行合適強度的刺激。這應該是生物學家能對針灸做出的比較合理的解釋了。
當然,傳統醫學主要是對經驗的總結。既然是對經驗的總結,裡面一定是魚龍混雜,因為古代醫生很難判斷什麼經驗是真正有效的、什麼經驗僅僅是偶然的巧合甚至是完全錯誤的。打個比方,一包草藥煮好喝下去,或者一針紮下去,患者覺得舒服多了,很多時候醫生們並不知道到底是草藥或者針灸的作用,還是安慰劑效應,又或者患者的疾病本來就會慢慢好轉。也正是因為這樣,很多研究者一直努力用現代科學和醫學的邏輯重新梳理和檢驗傳統醫學的經驗,去粗取精,去偽存真。
就拿這項研究來說吧,對於我而言,一個特別重要的啟發是該如何定義穴位。
傳統醫學的實踐裡,很多穴位的具體位置是挺模糊甚至存在爭議的。比如足三裡,大致位置在膝蓋骨外側下方凹陷往下約4指寬的地方。不同的患者、不同的醫生,可能找到的足三裡位置都有細微的差別。還有些穴位,甚至不同醫書的記載都無法統一。既然是這樣,我們有沒有辦法給穴位做出一套客觀的定義標準呢?
拿足三裡和天樞穴做例子吧。現在我們知道,這兩個穴位能夠激活不同的神經系統組分、降低炎症反應。可它們到底是怎麼和不同的神經系統組分聯繫起來的?是不是因為這兩個穴位的皮膚下面分布著很多特殊的神經末梢,能夠傳遞特殊的神經信號?如果確實如此,穴位的位置是不是可以乾脆根據這些神經末梢的分布來定義?做個CT掃描就能定位,不需要用類似幾根手指寬這樣的模糊描述了。
類似的,我們是不是還能發現一些新的穴位,也就是那些和特定神經系統有緊密聯繫的身體表面部位?還有,除了減少炎症反應,刺激穴位還有沒有別的功效?這些功效背後的原理是什麼?除了刺激神經系統,穴位還有沒有別的作用機制……
你看,這就是這項研究讓我興奮的地方。就像屠呦呦根據傳統醫書的記載,從青蒿裡提取出了瘧疾特效藥青蒿素一樣,也許從這項研究開始,我們也將慢慢把傳統的針灸技藝裡的精華納入現代化的系統中來。
好了,這就是本期我要介紹的三項研究。
腦機互聯新進展
另外,還有件事兒我想提提。剛剛過去的這個月,「矽谷鋼鐵俠「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又一次刷了屏。他旗下的Neuralink公司開了一場發布會,在豬的腦袋裡植入了可以無線傳輸和充電、方便安裝和拆卸的腦機接口晶片。馬斯克號稱,這種晶片一次能夠讀取和改變上千個神經細胞的活動,未來能讓癱瘓病人重新行走,讓盲人復明,讓人們方便地通過晶片控制電腦、駕駛汽車。
關於這項技術,我在去年的《巡山報告》裡已經有過比較詳細的討論,這裡就不展開說了。
簡單點評幾句:
馬斯克是天生的鼓動家和夢想家,不少人已經被他描繪的未來圖景打動了。但是我必須得說,目前腦機接口最大的障礙,其實在於基礎理論——我們還不理解大腦到底是怎麼工作的。人的一個感覺、一個想法、一種情緒,到底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記錄在人腦860億個神經細胞中的,我們知道的非常有限。既然如此,想要讀取大腦裡的記憶也好,給大腦輸入一個知識也好,其實我們都還完全不知道從何做起。即便能夠用電極採集大量神經信號,如果不會讀也沒法寫,當然也就沒法利用了。
但是與此同時,我也仍然覺得Neuralink在做非常重要的工作,也不能說馬斯克講的就純粹是吹牛。特別是新發布的技術在工程方面做出了巨大的改善,讓在大腦植入晶片這件事變得前所未有的簡單和方便,可能安全性也做得不錯。換句話說,Neuralink的工作大大降低了在動物和人腦中插入晶片、讀取大腦神經細胞活動信息的門檻,讓更多的科學家能夠做這樣的研究。
可想而知,伴隨著這些技術的推廣,我們會擁有越來越多的大腦活動信息,也許積累到一定程度,我們就會真正獲得大腦工作的基礎理論。這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積累過程,類似於在大量數據的加持下,人工智慧人臉識別的正確率才有了本質的提升。
從這個角度上說,Neuralink的工作雖然有不少吹牛和誇張的成分,但是也實實在在提供了把吹出來的牛變成現實的路徑。這條路上將會走出什麼樣的奇蹟,我們還需要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