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來,長江汛情牽動著國人的心。荊楚大地迎來一波又一波洪峰過境。
「……花好月圓的時刻,你不會留心我,我的紅帽徽在遠方默默閃爍……假如一天風雨來,風雨中會顯出我軍人的本色……」巨浪拍岸的長江畔,高音喇叭傳出的歌聲裡,一隊隊橄欖綠來回急速跑動、抗擊洪流的身影,讓人肅然起敬。
響徹江岸的這首昂揚歌曲,正是軍旅詞作家石順義20多年前創作的《軍人本色》。數月前,當新冠疫情肆虐的時候,它就大大地火過一回;如今洪水滔天,再一次讓無數人感動落淚。有人做過粗略統計,今年春節以來,在網絡、傳統螢屏上,這首歌重複播放量近億次。如此跨越時空的「流行」,足見一首好歌的生命力。
「不是我寫歌多厲害,是人民子弟兵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保衛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第一線,讓人們踏實、心安。」石順義說,「給部隊寫歌,是自己責無旁貸的任務。」於一位詞作者而言,石順義無疑是幸運的。這其中既有時代的召喚,也有個人的不懈努力。
壹
「沉默的人」有詩心
石順義和筆者是正經八百的戰友。我們同在陸軍第六十三軍當過兵,儘管他在炮兵團,我在步兵團,但我們同在一張桌子吃過飯,同在一個院子睡過覺,同在一個教室聽過課,同在一個會場聽報告……
我們相識在山西省寧武縣一座清代留下來的衙門院落,那裡也是我們團最初的營房駐地。石順義從師炮團宣傳股到我們團學習攝影,我倆有一段朝夕相處的日子,那時我們都很年輕,腦門兒上、臉上都長著「青春美麗疙瘩痘」。
每天吃過早飯,他就挎著海鷗120相機到連隊轉悠找報導素材,而到了晚上回到住處,他就會坐在桌前,不是看書就是在寫字,桌上總放著一本李瑛的詩集《紅花滿山》。那時他很少說話,好像也不善言辭,甘願做「沉默的人」,與那些把激情寫在臉上顯得張揚甚至張狂的「文人」全然不同。不久後,他的詩作就發表在了《解放軍文藝》。要知道,它可是「文革」末期被批准復刊的屈指可數的文藝期刊之一,一個戰士能在上面發表作品,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風激水成柱,浪湧聲蓋天……」詩中有些句子現在他的戰友還記得。很多人都很驚詫,平時沉默寡言的小石居然有一顆炙熱的「詩心」,心中洋溢著浪漫的詩情,緊張的部隊訓練生活在他筆下充盈詩情畫意。
或許有人說,晉北高原上哪有什麼大江大河?就是有個水庫,也沒有什麼風浪啊,石順義筆下的浪裡練兵,那還不是編出來的?記得部隊一位搞文學評論的幹部很不以為然,對提意見的同志說,什麼叫革命浪漫主義?懂嗎?這就是!其實,沒有想像就沒有文學。作家莫言就說過,沒有見過大海的人寫出的大海最美。
後來,石順義又參加了北京軍區文化部組織的創作學習班。據同班學習人員回憶,那時他就對文學有超乎常人的熱愛,說起當時那些活躍的詩人,頭頭是道;對古代的邊塞詩、戰爭詩的理解,相當獨到且如數家珍。之後,石順義被伯樂相中,調到空政文工團,走上了專業的歌詞創作之路。想必對方一定是看到了他那顆充滿青春激情的軍人的詩心。
人們常說「詩歌」,詩和歌,是聯繫在一起的。石順義書房中掛著一副對聯:「凌霄羽毛原無力,落地金石自有聲。」天道酬勤。石順義從1973年開始發表作品,至今寫歌1000餘首,小說、散文、歌劇劇本30餘部,多次榮獲「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全軍和國際性大獎。
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他創作出的《說句心裡話》一炮走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二三四歌》《父老鄉親》《白髮親娘》《兵哥哥》《我的士兵兄弟》等等歌曲,唱響大江南北。他在中國歌壇也聲名鵲起。
不過,他更喜歡藏身幕後。「其實,一首歌能不能流行,不僅僅要看歌詞寫得好不好,更重要的是曲子好不好聽,還要看這歌是誰唱的……」許多懂行的人認為歌詞才是歌曲之本,沒有好的歌詞,又何來好歌。
熟悉石順義的人都知道,他幾乎從不拿起話筒唱歌,以至於戰友們私下都說:「不怎麼唱歌的人卻寫出了最流行的歌!」
他總說,自己趕上了新時代。那些歌走在時代的潮頭,和時代合拍,能夠和社會的主體人群產生情感共鳴,自然而然也就流行起來了。
貳
兵「心」與軍歌
石順義剛剛參軍的時候,在雁北的冰天雪地裡訓練單兵動作,可以說是苦不堪言,手腳凍傷是常事兒,從一個學生變成一個士兵,首先要經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磨練。這段時間的生活,深深地銘刻在他的人生記憶裡。他的歌詞成名作《說句心裡話》的創作過程,非常清楚地展示了這一點。
軍旅青蔥歲月。
軍隊文藝創作要求從實際出發,深刻反映現實部隊生活,要說真話、抒真情,說戰士的心裡話。
那段時間,石順義不斷回顧自己在基層部隊的生活。他在新兵連時,指導員上思想教育課。問一個小戰士:「你想家嗎?」「不想!」再問:「想不想?」「不想!」全連都跟著喊。指導員再問:「說心裡話,到底想不想?」沉默了一下,小戰士掉眼淚說:「我想家。」
20年之後,石順義寫這首歌詞時,腦海裡就是新兵入伍教育的那個情景。當過新兵的人都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離開家鄉離開父母,又碰到那麼艱苦的條件和環境,不可能不想家,只是不敢說,怕說想家不光榮。琢磨來琢磨去,石順義決定,從這裡起頭:「說句心裡話,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媽媽,已是滿頭白髮……」那為什麼來當兵呢?往大裡說,保衛祖國。說具體的,我們是為了最愛的人。「你不扛槍,我不扛槍,誰保衛咱媽媽,誰來保衛她!」這首歌沒有花裡胡哨的詞藻,把新兵想家的心情,表現得十分充分。第二段裡,升華到家國情懷,寫「有國才有家」——「你不站崗,我不站崗,誰保衛咱祖國,誰來保衛家!」
歌詞寫出以後,正趕上下部隊參加採風活動,遇到了為《小白楊》譜曲的作曲家士心。士心問:「石順義,最近有什麼好詞沒?要掏心窩子的那種。」石順義拿出一個小本兒,給他念了《說句心裡話》的歌詞。士心當過偵察兵,自然懂得這種感情。他說:「這個行,你放我這吧。」這一放,一兩個月沒信兒,石順義以為拉倒了。誰知突然一天深夜,士心把電話打到了空政文工團歌隊隊長家裡。士心在電話裡哼唱《說句心裡話》。越唱越激動,他非常興奮地對石順義說,這歌啊,請等著吧,一定會火。
這首歌給了閻維文之後,閻維文也拍手叫好,第一次到部隊試唱,戰士們聽得特別激動,都說,這首歌唱出了他們的真情實感。
閻維文多次說起過他唱這首歌的經歷。2011年3月,總政歌舞團到西沙群島慰問演出,有人告訴閻維文,有一個戰士正在執勤,不能來看他的演出。閻維文說,我們去給他單獨演唱。演出小隊來到了哨位前。請戰士點歌,他就點了這首《說句心裡話》。當閻維文唱到「你不扛槍,我不扛槍,誰保衛咱媽媽,誰來保衛她,誰來保衛她……」哨位上的戰友,手握鋼槍,淚流滿面。
石順義認為,這首歌裡有人性的光芒,有樸實的語言,能觸動戰士的內心,所以才有生命力。
叄
「唱出軍威的歌」
「儘量抒真情,注重寫人性」,這是石順義作品分外打動人的緣由。
2001年,到航空兵部隊採風。
他寫出了一批軍旅抒情歌曲(有人稱之為軍旅民歌、軍營民謠)之後,一直琢磨著創作一首寫出鋼鐵方陣的氣勢,寫出「直線加方塊的旋律」,讓士兵兄弟們唱起來渾身是勁,唱得山搖地動的歌。他是一位詩人,一個歌詞創作者,但從骨子裡,他是一名軍人!
機遇總是垂青於那些有準備的人。有一天,歌唱家閻維文來找他,想要一首演唱中能跟觀眾互動的歌。他覺得,下部隊慰問演出時,不能光唱《小白楊》《說句心裡話》《想家的時候》這樣的抒情歌曲,得有一首一下就立起來的、很振奮的歌!
這和石順義不謀而合。閻維文說:「我老忘不了部隊排山倒海地喊『一二三四』的情景,把這個寫成一首歌多好。」
石順義說:「交給我吧,我去琢磨。」
「一二三四」,是口令啊,在歌曲裡怎麼反映?想來想去,石順義在後面加了個「歌」字,賦予它一種形象。這「歌」是怎麼來的?誰教我的?「綠色軍營教會我。」唱得怎麼樣?「唱得山搖地也動,唱得花開水歡樂。」唱給誰的?「唱給媽媽和祖國。」
石順義借用「藏頭詩」的形式,「一桿鋼槍交給我,二話沒說為祖國,三軍將士苦為樂,四海為家,哪裡有我,哪裡就有戰士的歌」……這樣就把「一二三四」形象化了,賦予了更深的內涵。
與歌唱家閻維文(左一)、作曲家臧雲飛切磋作品。
這首歌,臧雲飛譜曲,跟閻維文多次磨合。可以說是詞作者、譜曲者、歌唱家,三方共同努力,終於完成了氣勢雄渾的《一二三四歌》。
此時,正是1993年的嚴冬,央視春節晚會正在徵集歌曲。他們三位在飄飛的雪花中,打了一輛黃色「面的」,趕到春晚劇組去見導演。石順義清楚地記得——
我拿了一個巴掌大小的錄音機,在導演辦公室給他放歌。那是第一版的歌曲,錄音效果一般。但就放了兩分鐘,導演「啪」地一摁錄音機開關,說:「就是它了,馬上準備錄音。」
那年的春節晚會上,閻維文演唱的《一二三四歌》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這首歌也從此成為了新時期軍歌當中的翹楚。
同樣讓人過耳不忘的《軍人本色》的創作經歷,能折射軍旅歌曲創作者的思考。1990年代,「大款」盛行,歌星影星備受追捧,那些默默無聞為社會做著奉獻的工人、農民、軍人,卻很少有人關注……這也影響了很多人的價值取向。
有一次,石順義應邀出席一場演唱會,那個場面特別火爆。當一個小明星出場的時候,好傢夥,十幾個保鏢魚貫而入,小明星一露面,粉絲們尖叫著衝了上來,獻花的,要籤名的……武警戰士趕忙維持秩序,卻被明星的保鏢給推了個趔趄,「一邊兒去!」武警戰士說:「我在履行職責!」保鏢再推一把:「聽見沒有,一邊去!」
「當時心裡真不是滋味兒。那段時間,不少風華正茂的小青年崇拜明星,崇拜大款。在他們眼裡,我們戰士算什麼?不就是傻大兵嗎?」
創作的衝動,也由此而生。於是他寫出了下面的句子:「白鴿飛舞的年代,你不會認識我。我的名字沒有明星們顯赫。硝煙散盡的日子,你不會留心我,我的故事會被歌聲淹沒。你不認識我,我也不寂寞;你不熟悉我,我也還是我。假如一天風雨來,風雨中會顯出我軍人的本色……
歌詞寫出來之後,並沒有馬上譜曲。二炮文工團的作曲家桑楠看到這首歌詞後,「心潮澎湃,夜不能寐」,經歷過戰火洗禮的他每每想到那些犧牲的戰友,總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這種情緒,最終化為《軍人本色》的旋律。
肆
樹長千丈總有根
在新時期的文藝創作中曾經出現過「尋根」現象,也催生出一批很有影響的作品。在歌詞創作領域,石順義的《父老鄉親》可謂典型之作。
石順義老家冀南沙河縣,位於抗日戰爭時期的晉察冀根據地。這裡的老百姓稱呼八路軍是「人民子弟兵」——「子弟兵」的稱呼就發源於這裡,「子弟兵的母親」就生活在這裡,老百姓和軍人有著血肉聯繫,魚水情深。
打小在北京門頭溝煤礦長大的他,1968年畢業於北京建築學校,1970年穿上軍裝後,8年的部隊生活是在地地道道的農村度過的。在那裡,房東大伯一家寧願自己啃高粱,都要省下白面給戰士們包餃子;生病時,農村大媽像母親一般守在石順義身旁照顧他。每每想起這些,石順義都會感念不已。
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一個晚上,石順義下班回家。妻子說,有個陌生人送來幾斤綠豆、幾斤小米,也沒留下名字,只說這是家鄉特產,放下東西就走了。石順義一看,那個裝小米的粗布口袋還打著補丁。石順義怔在那裡,心情很不平靜。「這是某位一直沒有忘記我、惦記著我,卻已被我淡忘的父老鄉親送來的。」
2011年,與空政文工團創作室諸位藝術家。
那天晚上,他坐在燈下,回想著自己的成長經歷。出生在農村,入伍多年部隊也一直駐在農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形象浮現在眼前,他們勤勞善良、樸實憨厚、真誠可親。多少次在部隊野營路上,鄉親們把燒好火炕的房子讓給部隊住,把一年僅有的幾斤白面給戰士們包餃子吃……如今我的生活好了,確實不能忘記養育我的父老鄉親。他從自己的生活聯想到我們的黨,我們這支軍隊,都不應該忘記自己的根——人民。當初這支軍隊鬧革命,不就是為了人民翻身得解放嗎?想到這裡,他決定寫一首歌,現在就寫!
事後他回憶說,《父老鄉親》那首歌詞,就是那個晚上一氣呵成的。他說:「我這人淚點低,寫作時時常會流淚。寫父老鄉親時,寫著寫著就流淚了。歌詞一下就湧上來了:『我生在一個小山村,那裡有我的父老鄉親……啊,父老鄉親,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
那個晚上,石順義邊寫邊哭。他知道,一流淚,就有好詞出來了。寫《說句心裡話》的時候是這樣,寫《想家的時候》《白髮親娘》時也這樣。流淌著濃鬱情感、淚灑稿紙的作品,能感動自己,也一定能感動別人。
曾創作過《珊瑚頌》《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的老作曲家王錫仁是第一個被感動的人。拿到歌詞後,他很快譜成了曲子。在電話裡,他給石順義哼唱這首歌的旋律,先是哼著,後來變成了唱,唱著唱著,老作曲家哽咽了。他說,這首歌詞中,他聽到了家鄉親人遙遠的呼喚,想到了父老鄉親對自己的種種恩情……
「風風雨雨裡一路走來,歷史告訴我們,人民軍隊的根脈永遠深植於人民。」石順義說,做人不能忘本。
《父老鄉親》便是一首不忘初心的「農家軍歌」。只有不忘初心的人才會寫出這樣的歌。我們也有理由相信,不忘初心的歌,才會源遠流長;不忘初心的軍人,才能永葆本色,創作出充滿青春激情的佳作。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董保存
流程編輯:郭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