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封面
廉政瞭望封面報導:尋找工匠精神
策劃人:舒煒 張薇
匠心至美。專注於手中的技藝,將時間的功利性隔絕,只為造就最好的作品。
匠心至誠。以不離不棄的姿態,耐住清貧和寂寞,數十年如一日,只為磨練極致技藝。
匠心至偉。執著、沉靜、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幫助個人、社會乃至國家實現蛻變,甚至救贖。
匠心,是穿越千年的傳世珍寶。它不僅屬於工匠這一群體,更是我們每個人所共有的精神財富。
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匠心的價值更為凸顯。
「堅持,是匠人的本錢,只有把嗩吶吹到骨子裡,才能傳承下去。」肖江虹表示,在這個速度決定一切的時代裡邊,需要慢下來的一種工匠精神。
鄉間早沒人能吹百鳥朝鳳了
——對話作家肖江虹
文·圖_本刊記者 舒煒 發自貴陽
小滿後的貴陽連續幾天都是天色陰沉,雨水衝洗下,扶風山麓的陽明祠愈顯出塵。
一身格子襯衫的肖江虹幾步用力,跨上了茶室門口的石臺階,老闆正迎上前欲打招呼,他卻徑直走向後堂,「老規矩,加一點石斛」。這裡,是肖江虹以文會友的地方。
剛落座,肖江虹就從包裡往外掏東西,掏了半天卻是一包煙,這也成為這個男人整下午不離手的道具。
「我還以為你會掏出一把精緻的小嗩吶呢?」廉政瞭望記者打趣道,畢竟肖江虹是《百鳥朝鳳》的原著作者,也是電影編劇。
「現在會吹百鳥朝鳳的,都是學音樂的科班生。鄉村嗩吶匠啊,能把樂器給吹個響,有點意思就得了。」
不會吹嗩吶的父親最有匠心
「我真正要寫的,既不是德高望重的焦師傅,也不是一力傳承的遊天鳴,而是一輩子沒能吹上嗩吶的父親遊本盛。」肖江虹說,匠心這主要是一種精神,而非形式。
貴州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索良柱是肖江虹的摯友,兩人經常在一起切磋,肖江虹每每寫好小說第一稿,都會讓他提意見。索良柱對記者說:「大家去讀一下原著小說就知道,焦師傅在遊天鳴第一次說自己吹不出百鳥朝鳳時,就已經向生活投降了——把嗩吶折斷,去了當年沒看上的徒弟藍玉廠裡看大門。」
這也正是肖江虹和電影導演吳天明最大的分歧所在。在電影後半段,吳導卻把遊本盛的故事嫁接到了焦師傅身上。肖江虹和索良柱都認為,焦師傅的放棄,其實是生活的常態,而非人們想當然覺得老手藝人就理應這樣。
肖江虹多次提到了他的二叔,一個鄉村木匠,過去包攬了村裡很多人的家具,他也勤勤懇懇延續著師輩們傳授的方法。但突然有一天,大家都開始在城裡買那些更漂亮的組合家具了,不論他選的木材有多結實,價格多麼便宜,均無人問津。
「二叔並沒懊惱,繼續做他的農活,偶爾操練一下,以防手藝給撂下。」肖江虹吞雲吐霧間,侃侃道來,「直到後來,鄉親們發現那些看著高大上的家具沒用兩年就壞了,反而是過去那種老式家具更耐用,二叔的生意又紅火起來了,但他仍然做得不緊不慢,照舊按自己的節奏種莊稼,農閒時間才給大家做家具。」
即使後來,城裡人也開始來淘手工家具了,肖江虹的二叔依舊沒有擴大生產規模。「二叔可能沒想那麼多,只是默默做下去,手藝人需要的是匠心而非匠氣。一樣東西能否得到流傳,時間是最好的檢驗。或許家具這種物質的東西留存更易,嗩吶這種精神層面的更難,但道理是相通的。」肖江虹說。
無雙鎮的匠人們
和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馬爾克斯的馬孔多小鎮、莫言的東北鄉一樣,肖江虹大部分小說也有一個場景——無雙鎮。不僅寫這裡人的生老病死,也寫這裡的傳統職業下的民俗,更寫他們的匠人匠心。
肖江虹的家鄉修文縣,是王陽明當年龍場悟道之地,歷來文化鼎盛、民風淳樸。「無雙鎮的形象自然是我出生那個鎮,但『無雙』二字的得名,卻是來源於姑姑家所住的一個同名村子。」肖江虹回憶,「村裡有整個鎮子裡都罕見的植物,村口有條小河,充溢著我兒時的一些遐想。」記者從修文縣老一輩人口中得知,無雙村裡還有個梁祝化蝶一樣的悽美故事,女主角恰恰就叫祝無雙。
《當大事》裡面的鐵匠和道士、《百鳥朝鳳》中的嗩吶匠、《蠱鎮》裡的蠱師和木匠、《犯罪嫌疑人》中的騸匠兼麻糖匠……鎮裡這些傳統的職業逐漸凋敝,大多面臨著技藝無人可傳的窘境,但生活總要繼續,每個人還是得有自己的活法,「外在的凋敝始終動搖了不了人心和人性中那些堅固的東西,善意和倫理依然存在。」
《百鳥朝鳳》中,無雙鎮分金木水火土五個村子,有人分析,裡面呈現出相生相剋,水莊的遊天鳴就是吹不了土莊焦師傅的百鳥朝鳳,也接不了真正的衣缽。
「完全是胡說八道,之所以把焦師傅安排在土莊,是想到他德高望重,土地承載萬物,好點的寓意給他,並不為過。」肖江虹說自己不久會有一本叫《無雙鎮》的小說,不過,說的不再是匠人,而是聚焦鎮裡一群知識分子命運的故事了。
肖江虹善寫死亡,「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唯送死可以當大事」,死法是活法的一種投射。他遺憾的是,小說和生活中很多人的死法,都太沒有尊嚴。和生死相比,一項技藝的失傳,又有點微不足道了。
這正如《倚天屠龍記》中張三丰在被暗算後,開始也擔心武當武術後繼無人,但逐漸悟到「但教行事無愧於天地,何必管他太極拳劍能不能傳,武當派能不能存」時,明顯又高了一個層次。而肖江虹在學生時期愛讀武俠小說,但現在也幾乎不讀了。
在《蠱鎮》裡,原始的「蠱」其實正是一劑民間的藥,維繫著農村的人、情、事。而無雙鎮的嗩吶則代表著鄉村世界一整套的禮俗文化和生活方式,紅白喜事上的電吉他和架子鼓,衝擊的不只是嗩吶匠的活計,更是對無雙鎮禮俗秩序的重槌。
「任何東西,只要進入高度儀式化,其實就是離死亡不遠的時候。」肖江虹摁滅一隻菸頭,再次說出這句話,「不接地氣的東西,是生存不下來的。崑曲為什麼曲高和寡,川劇、越劇生存困難,卻能薪火相傳,因為它能融入老百姓的生活。像我正在創作的一部小說《儺面》裡面的儺戲,也是和那個地方人的生老病死息息相連的。」
要匠心,不要匠氣
在熟悉肖江虹的人眼裡,把生活變成故事,正是這位年輕的貴陽市作協主席的看家本領。
準確地說,肖江虹如今是個副處級幹部,但他最不喜歡別人提到他這層身份。在貴州的作家圈中,有人說他性格太直,講話不留情面,容易得罪人;有人希望他登高一呼,把貴州文學帶到一個新高度;還有人說他是個有些義氣的人,看見不平的事情總要管一管。但肖江虹說,他只是想多寫點好作品。
《百鳥朝鳳》裡的焦師傅喝醉時給遊天鳴道出過嗩吶的真諦——「嗩吶是吹給自己聽的」,肖江虹的創作既不同於「70後」專注於私人經驗的自發性寫作,也迥異於「80後」在商業化意識驅動下的喧譁敘事。
肖江虹直言:「我寫我的,為什麼要討別人的好?」索良柱則稱,肖江虹不願討巧的設計一個故事,而是更願意把精力放在文字本身上。這是作家的一條正路,雖然這並不容易堅持。
顯然,這個七十年代生人的經歷,就是為自己而活著的。他說自己從小受到爺爺的影響很深。「爺爺正是遊本盛這樣的人,自己沒讀過書,非常羨慕讀書人,再怎麼辛苦都要讓孩子讀書。爺爺曾拿著《三國演義》、《三字經》對我說,今後你長大了也能寫出這樣的書流傳後世,該多好。」從小,肖江虹就能背下《三國演義》的精彩段落,甚至能說出書中每一個人的名字,包括那些一出場就給幹掉的可憐蟲。
沒想到,肖江虹成名之時,爺爺早已去世多年,他把發表了《百鳥朝鳳》的那本當代雜誌,焚化在了爺爺墳前,這像極了小說最初版本中的結尾那幕:遊天鳴在父親幕前吹奏起一曲百鳥朝鳳。
索良柱仍為編輯改動這個結尾而不平:「這樣的結束是最自然的,書中後來成了一個乞丐吹奏百鳥朝鳳,這樣的設計感太強,也充滿了太多的匠氣。」
命運並非如理想般豐滿,這個從師範大學畢業本來準備當老師的小夥子先是一不留神被老家的修文縣教育局看中,離開了三尺講臺;很快又被縣領導看上,一紙調令到了縣委宣傳部。
「當時部裡7個領導,就我一個兵。」肖江虹清楚記得,自己一天最多寫過24個簡報,那是一種累癱的感受,「那時,我就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正是在這一時期,肖江虹辦了手續去大學進修,開始艱難的創作,並陸續開始在貴州文學雜誌《山花》上發表作品。縣領導也覺得「這個人才,不讓他寫可惜了」,放他去了修文縣文聯。隨著越來越多作品的不斷獲獎,肖江虹隱隱成為貴州作家圈中最有潛力者。貴州省作協想直接把他「挖走」,但遭到了貴陽市作協的拒絕,去年年底,37歲的肖江虹當選貴陽市作協新一屆主席。
嚴格意義上說,肖江虹並不是一個高產作家,但到了這個階段,自然要付出時間來調和自己的心境。他過去在《文藝報》發過一篇文章自嘲,說曾經一段時間,對作品的產量有近乎變態的追求,上一個剛寫完,就開始迫不及待地謀劃著下一個。一段時間文學期刊上沒有自己的名字,就會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慌,就怕別人把自己給忘記了。於是沒日沒夜地寫,寫得手腳酸麻脖子僵硬兩眼發直還不罷休。瘋狂製造了一堆殘次品,沒有一個突出,只有腰椎間盤最突出。
現在,他則是一個中篇要來回推敲上一兩年。如《儺面》就寫了兩年多,「年底或許能出,但這還不一定。寫完這本書,我很可能就不會再寫民俗了,要來的總會來,該是做個告別的時候到了,正如《百鳥朝鳳》裡嗩吶也會慢慢的向鄉村告別。」
當得知廉政瞭望記者在貴陽遍尋多日,仍找不到會吹百鳥朝鳳的鄉村嗩吶匠時,肖江虹正色說,他在宣傳部時,就做過書中寫的宣傳幹部那樣的事,尋訪嗩吶藝人和技法來進行保護,但結果都是徒勞。
「很多東西消亡後,往往有替代品出現,這是歷史發展的規律,這個時候再去談什麼工匠精神的堅守,是荒謬的。通過一篇作品推動嗩吶技藝的保護和傳承,那是新聞記者報導的目標,不是作家應該做的事。嗩吶只是小說中的一個帶入品,你把它換成別的民間樂器,依然可行,匠心不缺,但我們的傳承和保護又在哪兒呢?」
龔扇傳人龔倩:手藝人不可能大富大貴
文·圖_本刊記者 龔斯宇
自貢市貢井區艾葉鎮,街上罕見行人,偶爾能聽見幾聲雞犬叫,氣氛又迅速歸於寧靜。
推開「天宮堂」的大門,竹子的清香撲面而來。龔倩站在青石板臺階上揮揮手,一隻黑色的幼年杜賓犬在院壩裡好奇地張望。
她是龔扇的第五代傳人,35歲。藍底白花的粗布圍裙下面,是一身花邊連衣裙。「不好意思啊,腳上還穿著拖鞋呢,做活路的都這樣。」濃鬱的自貢口音脫口而出,眼睛笑成了兩道彎。
龔倩的身後,三個工人正在撕竹子。這是製作龔扇必經的一道工序,他們都是龔倩手把手教出來的。
「天宮堂」的工匠之家
每個工作日,龔倩踏入「天宮堂」後,都脫下高跟鞋,換上一雙平底拖鞋。
「天宮堂」是艾葉鎮政府免費提供給龔倩創業的一處廠址——自貢市龔扇竹編工藝廠。仿古風格的院落內,藏著流傳了五代人的手藝。
龔倩的雙手生來秀氣,修剪得一絲不苟的指甲下透著粉紅,指間卻貼著創可貼。她解釋說撕竹子難免傷手。「所以創可貼在我們這兒是常備藥品。」她打趣道。
「我做啥都是個急性子,除了坐下來編扇子的時候。」 她甚至嘗試過繡十字繡——但繡了不到五分鐘,就坐不住了。
而龔扇的製作,則比十字繡難了不止十倍。
和一般的竹編工藝品不同,龔扇是由0.01~0.02mm的極細竹絲編制而成,薄似蟬翼,晶瑩剔透——而這要用到700~2000根的竹絲。扇面上的圖案花紋,會隨光照強度的變化而表現出不同的明暗變幻,同一把扇子,從正面、反面、左側、右側去看,都呈現不一樣的美感。郭沫若第一次見到龔扇,誤以為是素絲織錦,贊其「巧奪天工」。
現在,龔扇已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而龔倩則是一名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龔扇的製作過程,到現在還沒有一步可以用機器代替;從選料制絲到編織成品,都是全手工操作而成,其間需要使用專門的工具,凝神屏息而作——喘一口粗氣、打一個噴嚏,都可能讓上千條細絲亂作一團;若是一個地方編錯了或是編得不夠好,就要從已經完成的進度裡撤下其中的一根竹絲,再將新的竹絲重新編進去。
一把扇子通常要經歷60天以上的編織。「每一步都要經過成千上百次的練習。」回想起幼年經歷的訓練,龔倩仍感覺歷歷在目。自8歲開始,龔扇就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龔倩似乎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更坐得住。在她兒時的記憶裡,父親埋頭編織的時候,她就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或是拿一些竹絲餘料,自己琢磨著編些小玩具。「父親並不是那種很嚴厲的人,我小時候也沒挨過什麼打罵。」
交談中,她總是用「自然而然」來形容自己走上這條路的過程。16歲那年,龔倩的父親因病去世。那時,她已編織出成名作《芭蕉侍女》。臨終前,父親把女兒叫到跟前,叮囑她一定要把龔扇傳承下去。
「她身上有種同齡人少有的沉靜和淡泊。只有足夠專注,才能把這件事做好。」自貢市文化局公共文化科(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科)科長劉高婷關注龔扇三年,時常為龔倩協調和爭取一些龔扇傳承和保護方面的資源。在她的印象中,龔倩為人直率簡單,屬於「心態極好」的那一類人。
在劉高婷接觸的手工藝者裡,不乏浮躁之輩。「有的人想借著一些祖傳的手藝,或是打著傳統文化的名義來撈些實際好處,而龔倩對祖傳手藝的感情,純粹得少見。」
但龔倩覺得自己做的也並非什麼「了不得的事」。「有了龔扇之後,我們家就一直都是工匠之家。」她說。在過去,龔家的人在家裡編扇子,客人從家裡把扇子取走;到了龔倩這裡,她和工人在「天宮堂」裡編扇子,然後拿到店裡賣。「這些事的本質,和我祖輩做的都一樣。」
不動聲色的堅守
龔扇最初是傳男不傳女、傳裡不傳外的。從第三代開始,龔扇也傳外姓;從第四代開始,龔扇也傳了女。
龔倩廠裡的工人清一色的女性,但都不姓龔。2001年,19歲的龔倩辭去自貢市工藝美術公司國有職工的身份,在地方政府的扶持下創辦了現在的這個廠。
剛剛辦廠的時候,學員有50來個。現在,整個廠加上龔倩和她的母親,也不超過8人。「這些年進進出出一共有一百多個人,大多數人因為各種原因都走了,有的天賦不夠,有的缺乏耐心。現在留下的,都是真正喜歡龔扇的。」
龔扇製作的每一個步驟,都由龔倩傳授給工人,只有最後一步「繃扇」除外。「繃扇」是龔家最核心的絕活,每一次都由龔倩親自完成——即把扇面繃在扇框上,如果受力不均,就會前功盡棄。
在龔倩看來,學員們面臨各種各樣的誘惑,流失也在意料之中。「尤其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讓他們花幾十天埋頭做一把扇子,要比讓他們在花花世界裡玩樂、追逐名利難得多。」一個零基礎的新手,至少要歷經一年的培訓,才能正式上手編織——很多人還沒走到這一步,就已經放棄了。
「剛剛辦廠的一兩年,連著虧損。」龔倩回憶道,不過接著就迎來了柳暗花明。2003年底,市政府一次性撥款3萬元給手工藝廠用於解決困難;同年,龔倩的作品《洛神》又在全國手工藝大賽中獲獎,被一名臺灣同胞出價1萬元人民幣收藏。
這4萬元讓當時的工廠轉危為安。「現在看來,那4萬元算不了什麼,但當時確確實實解了燃眉之急。」龔倩說,接下來的十幾年,工廠的運營、龔扇的銷售都漸入佳境。
龔倩在廠裡負責生產和培訓,母親則負責銷售。龔扇的店面最初開在自貢市鹽業歷史博物館的大門旁,那裡時常會有些遊客到訪。這個店面是市文化局出面,協調博物館提供給龔扇的。然而去年,因為一些原因,博物館不再給龔扇提供店面,龔倩又將店面移至市圖書館內。「新店址不臨街,平時也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得到。」
她想找一處更好的店面,文化局方面已經答應幫忙。「不過這些也急不來,只能慢慢找著。」龔倩有自己的訴求,但言語中並不顯急躁。
現在最便宜的龔扇定價在8000元左右,最貴的兩萬多,買主主要是一些收藏家和企業。為了維持運營,龔倩也想過一些變通和創新的辦法,除了編織龔扇,她的工廠還生產軟體、平面等其他竹編工藝品種。「這些工藝品的製作就比傳統龔扇簡單一些,最便宜的幾百塊,大眾也能消費。」
但是對於傳統龔扇,她不願意「粗糙化」生產。「如果用比現在更粗的竹絲來編織龔扇,時間成本少了,價格自然也會降低,但那樣龔扇就失去了它原本的美了。」
今年上半年,龔倩再一次感受到運營上的危機——銷量比去年同期降了百分之六十左右,持續虧損。
「我們可以進一步創新其他品種,把銷售額提上去,總有辦法熬過去的。」儘管在談論眼前的危機,龔倩臉上卻仍舊笑盈盈的。「我開廠十幾年,申請過大大小小的扶持和補助資金一百多萬元,比如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補貼,對我的幫助很大。」
接地氣的理想
龔倩有個8歲的兒子。雖然還沒有開始學習編織,但他已早早意識到自己是「第六代傳人」。和龔倩的「急性子」不同,兒子是個十足的「慢性子」。
「我們從來沒有強行給他灌輸什麼思想,他就在耳濡目染之下,形成了對『傳承人』的認識。他看到龔扇那麼漂亮,也想學。」
龔扇雖屬奢侈工藝品,但卻有一個極其接地氣的開端。它的創始人龔爵五是自貢鹽場的一名挑煤工人,每天把煤從煤廠挑到鹽場,薪酬只夠餬口。
有一年夏天,滿頭大汗的龔爵五在鹽場看見一個從樂山來的商人手裡拿著一把非常漂亮的竹扇,心裡羨慕不已,但他卻沒有錢買一把那麼漂亮的扇子。於是,他琢磨著自己編一把。龔爵五從竹編烘籠上獲得了靈感,用劃得細如髮絲的竹絲在扇面上編出花鳥蟲魚、人物山水,從此便有了龔扇。一時間,從自流井到樂山五通橋,鄉紳官宦都以手握一把龔扇為榮。
傳承至第五代,龔倩心裡也有個理想的傳承狀態——她希望龔扇能夠人盡皆知,這種傳統竹編的手藝,如果能進一步普及化,她同樣會感到欣慰。前些日子,她到兒子班上教授了一些最簡單的編織手法,孩子們都學得很快。「如果以後在各個學校的興趣班上,都能出現一些龔扇的手藝,就好了。」
這個普及龔扇的理想仿佛與龔爵五的出身遙相呼應。龔扇雖然名貴,但龔倩卻希望這份手藝「接地氣」,能夠有更多的人參與其中。
和很多傳統手工藝品的改良不同,龔扇在幾十年內都不可能大規模地、工業化地生產。「這意味著它無法幫手藝人『掙大錢』。現在,將這門手藝更廣地傳播出去,可能需要嵌入到一些相關的產業當中,比如旅遊。當它成為其中的一環時,盈利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劉高婷表示。
「龔扇不會死。在任何一個時代,手藝人都不可能大富大貴。我做龔扇,也沒想過能靠著祖傳的手藝大富大貴。我只想對得住父親的遺願。」她把纏著創口貼的兩隻手搭在胸口,語氣平和。
一個民營川劇團的堅守
文_本刊記者 龔斯宇
五月下旬的南部縣,天氣已經熱了起來。早晨九點,太陽底下的益民廣場,一群人站在已經搭好的臺子前,不緊不慢地等待一場戲的開場。
觀眾裡,中老年人佔了九成。「我今年七十二了。現在難得看場川劇,我一聽別人說今天這裡有演出,還免費,一大早就從家裡趕了過來!」一名老者彎腰放下自己隨身攜帶的摺疊凳,一邊說著一邊坐到了正對舞臺的最前方。
他仰著頭看完了整場戲,中途未曾離開片刻。這場大幕川劇《布衣張瀾》歷時兩個半小時才收場,年紀大的觀眾們大多守到了最後。「明天,還有沒得哦?」老者收起摺疊凳,扯著嗓門朝民中川劇藝術團的樂隊喊道。
「還有,明天再來嘛!」
得到這個回答後,他才離開,臉上還掛著意猶未盡的笑意。
戲裡戲外
演出九點半開始,戲臺卻在八點鐘就搭好了。
民中川劇團團長龐明忠忙碌在舞臺周圍,檢查著各個環節和流程,以確保演出不會出現任何岔子。
舞臺兩邊的字幕,是他尤其看重的。
「要做就做到專業範兒,我們可不是草臺班子。」他指著字幕屏說,一開始,有些演員並不適應字幕屏的出現——這意味著他們在臺上說的、唱的一切,都得按照劇本來。「這樣就不能臨時發揮,對演員的素質要求更高。」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學唱戲,師父也要求他「照著本子唱」——龐明忠把小時候學到的這個傳統帶到了自己的劇團。「我要做精品劇。」他說。
這天演出的《布衣張瀾》,花了他很多精力。「張瀾是我特別推崇的一個人物,他身上有我們這個時代非常稀缺的品質。我們這個劇,就是在講他清廉、清貧的一生,不喊口號——把故事講好了,觀眾才喜歡。」
彭小龍一穿上戲服,就像變了一個人。這一天,穿上戲服,他是青年張瀾,看上去嚴肅、穩重;脫下戲服,他一邊說笑,一邊用手捋捋自己的頭髮,顯得輕鬆無比。
他是民中川劇團的一名演員。在戲裡,他扮演的張瀾,挑著民族命運的重擔;在戲外,他也有自己的擔子要挑。「我希望川劇不要斷了,所以才參與其中。」他說。
在後臺休息時,他想起當初和他一起上川劇學校的同學。「大部分都離開戲臺了。這個行當不掙錢,還很苦。」演完戲,他接過別的演員遞來的白饅頭,掰扯了幾塊往嘴裡送。
談起自己的職業,他卻沒有半點怨言。「我就是吃這碗飯的。從一個十來歲的娃到現在,沒有一天離開過川劇。也有人勸過我,但我幹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說走就走?」彭小龍覺得,人這一輩子,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是很幸運的。
他為自己的九零後兒子選擇了子承父業的道路,一開始並不被兒子理解。讓他欣慰的是,兒子慢慢理解了父親,現在也已能夠登臺演出。
彭小龍是龐明忠的老朋友。在被「招兵買馬」進民中川劇團前,他已經唱了三十多年的戲。在益民廣場的另一頭,龐明忠也嚼著饅頭,張羅著大家收拾好唱戲的傢伙事兒。他肩上掛著幾個女式單肩包——都是劇團的女演員的,他幫忙拎。
作為劇團老闆,龐明忠每場演出必到現場。「這是我的劇團,我當然要親力親為咯。」
「仁義禮智信」
西充人龐明忠已經74歲了,但他說自己還年輕。12歲那年,他學會川劇折子戲,並扮演小生,但接連而來的各種運動斷了他的川劇夢;70歲那年,他返鄉成立了民中川劇藝術團,想要圓自己兒時的夢。
傳承川劇,源於他的川劇情結。「川劇影響了我的一生。小時候,練川劇很苦,家裡人對我的要求也非常嚴格,一個動作做不到位,馬上就要糾正。到現在,我都很懷念那段苦日子。」
「一開始,朋友們都說我瘋了。」早年下海經商的龐明忠如今經營著自己的家族企業,人到晚年,他覺得自己必須為川劇做些什麼。
龐明忠在農村長大。在他的記憶裡,小時候看戲是村裡最常見的娛樂活動之一。他的祖輩創立了「龐家班」,在鄉鄰中遠近聞名。
1933年,鄰縣兩個戲班子倒閉,把唱戲的傢伙事兒都交給了龐家班,一共三千餘件。「三個戲班子惺惺相惜。當時,龐家班班主就給龐家立下了規矩:好好保管那十幾大箱物品,不能丟了,也不能擅自拿來使用。」對於家史,龐明忠從小便爛熟於心。
龐明忠父親過世得早,他的奶奶和母親挑起了家中的大梁。「兩個女人,帶著娃娃在家裡挖了幾米深的坑,給這些箱子還做了防潮處理,再把它們埋到地底下,『破四舊』的時候,它們才躲過一劫。」龐明忠回憶道。
到了八十年代,龐家人再挖出那些物品,卻發現好多東西該生鏽的生鏽了,該生蟲的也生蟲了,龐明忠和家人心痛不已。現在,這些傢伙事兒中的一部分,已經被龐明忠送進了博物館。
而在博物館之外,龐明忠希望戲服、樂器、川劇的唱段,能在人群中鮮活地傳承下去。
龐明忠曾是參與攀枝花三線建設的一名工人。改革開放後,他放棄了鐵飯碗,毅然下海闖蕩。在繁忙的生意和多種角色的轉換中,龐明忠有一個身份始終不變:重度川劇愛好者。
「你細細聽,會發現川劇的唱詞特別美,很講究。」他一邊說著,一邊饒有趣味地哼唱了起來,「而且,川劇裡有仁義禮智信。」他緩緩地說。
「川劇還有市場」
「作為一門老手藝,川劇的人才培養並不容易。」龐明忠坦言,川劇老齡化的問題有些嚴重——看川劇和會唱川劇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民中川劇團的演員平均年齡在50歲以上,都是和他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我們已是一支較為專業的表演隊伍。」龐明忠介紹說,劇團共有演職員工56人。其中,國家一級演員2人、二級演員9人,國家二級作曲1人,各種金獎得主6人、文華獎得主1人。
「過去,民間曲藝承擔了很重要的教化功能。現在,我們也可以繼續讓川劇發揮這種作用。」但光生原是四川省川劇院的演員,退休後加入了民中川劇團,在此次演出中飾演老年張瀾。
2012年,全國文藝院團改制,龐明忠抓住這個時機,重建了「龐家班」——民中川劇藝術團。
有人說,他很任性。
「川劇團成立前期我就投入了300多萬元,包括購買服裝道具、燈光音響、舞臺幕布,還有購買大客車、道具車等。」龐明忠說,他的企業每年都要出資125萬元貼補劇團的發展。
「我前頭虧了三年,今年開始不得虧了。因為我看好了市場,我知道我做的東西賣得出去。」骨子裡,龐明忠仍是一個會做生意的人。他覺得川劇仍然有大量觀眾,很多川劇的主題,也符合現代社會的主旋律。
《布衣張瀾》的這一輪巡演,給劇團帶來了150多萬元的收入。這個戲講的是張瀾的一生,突出人物的廉潔和正直,得到了南充市委和西充縣委宣傳部的支持,地方政府出演出費,每場兩到四萬元。
龐明忠覺得,川劇要走下去,還是要靠地方政府的支持——他覺得《布衣張瀾》的模式是可複製的。「和地方政府合作,才能整合資源,才有大單子。」
「我立了家規,必須把劇團辦下去。現在,我的兒子、孫子,都參與到這個事業裡來了。」劇團辦起來之後,龐明忠的兒子和孫子耳濡目染之下也成了戲迷。
這讓他看到了傳承下去的希望。「我想讓年輕人都知道,雖然看川劇的人沒以前多了,但它是個好東西。」
投身於川劇事業讓他對傳承中國傳統文化的途徑,也有自己的看法。「政府必須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來。我們這個事能做起來,也是因為得到了地方政府的重視。」
同時,龐明忠還有個願望——他希望民中藝術團能證明,民營企業傳承傳統文化是可行的,進而影響更多的企業家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