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未習得中文,卻有意學習關於漢語的觀念,勤奮地積累詞彙。他的注釋版筆記已出版多本,更多的還在編輯過程中。他天馬行空地造字造句讓異質的漢語與後現代主義英文經典《守靈夜》融為一體。
1939年,愛爾蘭作家、詩人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出版了他最受爭議的作品《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以下簡稱《守靈夜》),並預言「要讓評論家們忙上三百年」。到2019年,喬學界已忙了整整80年,仍對這部「天書」所知甚少。其主要原因是它糅合了80多種語言,其中更有大量杜撰詞。這些自造詞被稱為「混成詞」(portmanteau words),指多個單詞或全部或部分重新排列組合、增刪字母,不存在於字典,不合語法規範。喬伊斯的母語是英文,熟練掌握的外語還有義大利語、法語、德語、拉丁語,不懂中文的他卻用了令人驚嘆的中文詞彙。姑且不計必須引用中文的中國典故,僅在語言學和文體學意義上,《守靈夜》所使用的漢語至少有130處。
《守靈夜》到底是一部怎樣的書,眾說紛紜,而每一種概括都是一種減損。從宇宙史的角度來說,《守靈夜》與中國語言文化、政治歷史等方面直接相關;從文體學方面看,其核心特徵是多個層面的意義同時並存,既體現於宏觀結構,又滲透至一句一字。該書共4部628頁,中文版目前僅有戴從容譯的第一部。
變形後的漢語書寫方式花樣迭出
麥克休的《〈守靈夜〉註解》(Roland McHugh, Annotations to Finnegans Wake, 1980, 1991, 2006, 2016)集中展示了喬學界的破譯成果。根據語體,《守靈夜》中的漢語書寫方式被分為威妥瑪式(Wade-Giles)、洋涇浜語和根據法語讀音的拉丁化三類,實際轉寫因規則並不嚴格統一而更複雜。具體的中文詞可作如下分類。普通名詞、代詞:如光、王、樹、國、兵、孫、首、眾、我、賤名、裁縫、賊犯等;中文特色名詞:香港、孫逸仙、皇上、衙門、女真、祁門紅茶、正山小種、福州、福建、漢口、黃河等;數量詞:萬、兩、二十三、六等;其他:請、溺、害怕、輔助、追隨、告老、愛、死、黃、永、新、好、老與少等。這些二語習得的入門詞在喬伊斯筆下卻一點不簡單。
中文詞以拉丁字母轉寫,遂獲得與西語相似的字母形式,加上音、義的因素,漢語在喬伊斯的手中花樣迭出,試分類如下。1.雙語並置,音、形、義的權重相當。如「with love ay loved」中,love與中文ay(愛,亦為英文I)共存。2.音的權重較大。用中文讀音代替英文詞:如「somewan」和「And at Number Wan Wan Wan」這個人名中,「萬」代替英文「one」,「wan swan」則有意把玩押韻;「Friends! First if yu don’t mind」中的威妥瑪式的yu讀作「友」/英語you。相反地,用英文讀音代替中文字:「Gee each owe tea eye smells fish. That’s U」用字母U發「魚」的音,重述前面的英文詞fish,亦表「你」(you)。3.義的權重較大。tinct、tint這兩個表示顏色的英文詞也是漢語「聽」(ting),光聲融為一體,寫出夜幕降臨時的通感;書中有一段對話問顏色(也是月份),答「Nao」,既是葡萄牙語的否定式,也是漢語「惱」。4.形的權重較大,或稱詞中詞,即較長的英文詞中藏較短的中文拼寫。「Fengless」與都柏林西北一個地名Finglas諧音,因為後面緊隨東南、西南、東北方向的三個地名,Fengless又指無風(feng+否定後綴less);zeemliangly即seemingly,藏liang(諒)。
「平安」是喬伊斯青睞的漢語詞之一。「Ping an ping nwan ping pwan pong」仿佛念叨三組雙聲疊韻,其意義漸漸被聲音替代。第一個和最後一個詞還組成「Ping-Pong」,桌球起源於19世紀末,權威的《牛津英語詞典》給出的最早例句是1900年,對於喬伊斯來說大約是新興詞語。在由23種語言「和平」構築的巴別塔上,中文的多義性尤引人注目:「Ho Mi Hoping」包含家庭的「和睦」與世界的「和平」雙重含義,且含英文的「希望」之意。
「中國耳語」頻現
Potstille是《守靈夜》中一個很長的人名中的一個詞,有學者解為德語 Stille Post,指兒童的傳話遊戲,即一條信息以耳語的形式接力傳遞,經重重謬誤最後很可能面目全非。其英文為Chinese Whispers,大約取中文於歐洲人難以理解之意。該詞在今天的愛爾蘭依然常用。
中式英語「傳」到喬伊斯這裡,其洋涇浜特徵被放大甚而誇大了。《守靈夜》呈現的最突出的洋涇浜式發音是以l代r, 如livers實際指rivers,evelytime即everytime,Leally and tululy即really and truly,Elin’s flee polt即Erin’s free port(愛琳的自由港,「愛琳」是愛爾蘭在詩歌中的稱呼)。這個發音問題在愛爾蘭人的英語中廣泛存在,卻並不廣泛存在於國語人群。又參照《守靈夜》中福建、福州的地名及當地紅茶名,可以推測喬伊斯的中文顧問很可能是說閩南語的南方人。不過,這些以偏概全的謬誤讀音恰為喬伊斯的音響遊戲錦上添花:Lick-Pa-flai-hai-pa-Pa-li-si-lang-lang,其中可解的元素有:Pa怕、flai (以l代r,英文afraid的一部分)、害怕、狼。喬伊斯強調,《守靈夜》不是用來看的,是用來聽的。即便上述長詞不可完全解釋,其聲音與節奏卻人人能欣賞。語法方面,現代漢語非屈折語,遂出現全用賓格、不分時態和單複數的洋涇浜英語。喬伊斯甚至安排凱爾特族的德魯伊大祭師和愛爾蘭天主教主保聖人聖派屈克分別以中式、日式英語爭執。
喬伊斯擅長「中國耳語」,將中文「歪曲」得令人哭笑不得。「the Laohun is sheutseuyes」中的Laohun解老虎,加上「is」中的字母i,亦可湊成lion(獅子),sheutseuyes解獅子(威妥瑪式拼作shih-tzu),「名副其實」的「老虎是獅子」,簡直黑白顛倒。至於起源中文的「磕頭」,英文標準寫法kowtow,《牛津英語詞典》亦作kow-tow,kotow,19世紀文獻中還作kow-too, ko-too,ko-tou,ka-tou,koo-too等,但如此多形式不能滿足喬伊斯,他還要造出cowtaw,kowto,kiotow。
多渠道「習得」漢語
確切地說,喬伊斯不是漢語的習得者,而是遊戲者,那麼他是如何對漢語產生興趣,又是從哪裡獲得對錯參半的漢語概念呢?我們可追溯美國詩人和文學評論家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及其時代。龐德雖然對《守靈夜》頗有微詞,卻一度是喬伊斯的好友和其小說的有力推廣者。喬學家大衛·海曼(David Hayman)指出,1922年龐德向喬伊斯介紹漢學家歐內斯特·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的書面漢語理論;《守靈夜》的某些段落很可能暗指龐德根據費諾羅薩的遺稿翻譯的中國古詩《華夏集》(Cathay)。我們知道,費諾羅薩的《作為詩歌媒介的中國書寫文字》由龐德編輯,於1919年9月至12月連載於《小評論》(The Little Review),而喬伊斯的另一本著作《尤利西斯》刊於《小評論》的時段為1918年至1921年,喬伊斯不可能沒看到費諾羅薩的這些文章。《守靈夜》中的「我們若以口頭的方式看待,活躍的自然中可能沒有真正的名詞」化用費諾羅薩《作為詩歌媒介的中國書寫文字》中的觀點:自然中不存在一個真正的名詞、一件孤立的東西,名動一體,寓物於動,寓動於物。
關於讀音,一方面字典中的羅馬注音對歐洲人來說可直接拼讀,另一方面喬伊斯也向中國人打聽。西方文學界現代英語文學的主要權威之一理察·艾爾曼(Richard Ellmann)的傳記一筆帶過喬伊斯的問詢,未提供細節。喬伊斯的書信也提到一個中國學生回答了他的一些字音問題,「E(平躺)」意為「山」。「山」字有特別意義,倒過來是《守靈夜》的一個主人公HCE的標記。
根據已知的喬伊斯藏書目錄,不難推測,29卷本巨著《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1版,1910—1911年,以下簡稱《百科》)的第6卷極可能是喬伊斯中文知識的一個源頭。其「中國」詞條含語言部分,詳細梳理了漢語的特點和難點,其中的量詞、聲調、六書、語法、口語與書面語等問題皆體現於《守靈夜》。
《百科》的中國語言部分出自漢學家翟理斯父子(H. A. Giles and Lionel Giles)之手,他們對中文很有感情,故對一般外國人眼中的漢語「缺陷」予以辯護,而它們在喬伊斯筆下卻根本不視其為缺陷。《百科》反對中文拉丁化,《守靈夜》證明拉丁化的中文在文學上可大顯身手;《百科》論證漢語可通過舊詞組合來吸納當代新詞,《守靈夜》不顧規則,隨心造詞;《百科》的落腳點在於漢語具有與西語不同卻毫不遜色的靈活性,《守靈夜》將這一點發揮到極致。
喬伊斯未習得中文,卻有意學習關於漢語的觀念,勤奮地積累詞彙。他的注釋版筆記已出版多本,更多的還在編輯過程中。他天馬行空地造字造句讓異質的漢語與後現代主義英文經典《守靈夜》融為一體。關於《守靈夜》裡的中文,已破譯的結果問題頗多,更多字謎尚未知曉,中外喬學者們還要繼續忙下去。
(本文受國家留學基金委資助)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