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啓超先生創造的「中華民族」引起了很大的麻煩。「中華」是中國詞,「民族」是西方詞。一開始認為「中華民族」指「漢族」,即「漢人」,但後來發現難以解釋,又用「中華民族」指稱「中國人」。
步輦圖
騰訊文化 陳文嘉 發自北京
如果古代有身份證,那個用來描述你所在族群身份的,或許不是「X族」,而是「X人」。你認同中原地區文化,那麼你可能被登記為漢人,如果你待在草原地區,從事遊牧,那麼你可能被登記成「匈奴人」或「蒙古人」「滿人」等等。
這種區別於現在某某民族的稱呼,「嚴格說都不具有民族國家話語體系下所說的『民族』的特徵。」社科院中國邊疆研究所編審、《中國邊疆史地研究》雜誌主編李大龍向騰訊文化記者表示。
變化之所以產生,乃是近代以來西方民族國家理論影響所致——東亞區域尤其是中國境內形形色色的族群,被定義為「民族」。
在李大龍看來,清代,興起於東北亞的滿人將農耕王朝藩屬體系和遊牧族群行國的長處發揮到了極致,在完成多民族國家建構的同時,通過彌合族群之間差距的各種努力,試圖推動境內的「臣民」向「國民」轉化。然而受到民族國家話語體系的影響,梁啓超用「中華民族」這一中西合璧的詞語來稱呼了這一未完成的「國民」塑造結果,孫中山先生則賦予了「中華民族」更多的政治含義。
李大龍認為,目前對東亞歷史的解讀被人為地割裂,「長城以北非中國」「中國是漢族國家」等觀點也在國內外有了一定市場。目前為多民族共同構建的中國尚未完成統一,而同時中華民族也尚在建構過程中,其構建過程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這是騰訊文化記者專訪李大龍的第二篇文章,重點論證民族國家理論能否解釋中國古代族群凝聚的問題。
元代女真人契丹人被稱為漢人,但不是「漢族」
騰訊文化:您說先秦時期的夏人、商人、周人、秦人最終凝聚為「漢人」。如何理解?
李大龍:是中原地區族群凝聚的一個整體變化。這是民族國家理論不能解釋東亞政權建構和族群凝聚歷史的關鍵因素。
先秦時期因為夏朝的存在而有了夏人的稱呼。其後因為有了商朝的存在而有了商人的稱呼。周朝的存在則導致了周人稱呼的出現。嬴政統一六國之後則有了秦人的概念。漢人稱呼的出現則是漢王朝長期的存在。由夏人到漢人,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民族國家理論體系並不能解釋這一時期中原地區族群凝聚的歷史。
夏人、商人、周人、秦人,儘管學界一般以「民族」稱之,但嚴格說都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民族」。更準確說它們是一個政治體,是在政權下面控制著的一些人,但這些人也不是單一的。夏人因為來源相對單一(炎、黃部落),可能相對更接近於我們所說的「民族」,周人(主體是西戎)則比較複雜,涵蓋了夏人和商人(北狄),是三個不同的來源。秦人的稱呼起碼包括了七國的人,更繁雜,更不純粹,不是我們所說的「民族」。因此,稱之為政治體,更符合中國歷史的實際。
唐代漢人
漢人是因為漢朝的長期存在使中原地區的族群凝聚而成,所以有了「漢人」的稱呼,但漢人也不是民族國家話語體系下的「民族」。翁獨健先生主編的《中國民族關係史綱要》中提到,漢朝成立之後,漢民族共同體形成,只是量的變化,不是質的變化,我不太認同這種認識。我認為漢人依然不是今天所言「民族」的稱謂,漢人「共同體」是增加了一些人,包括讓秦人變成了漢人,但範圍之內的人群可能沒什麼太大的變化。
漢人稱呼出現之後,在不同時期涵蓋的範圍有了很大的變化。應該說,兩漢時期的漢人在南北朝時期多數已經南遷長江流域,而南下黃河流域的鮮卑、匈奴、羯、氐、羌等邊疆族群在隋唐時期已經成為了漢人的一部分。唐代之後,遼金政權統治時期也有大量契丹、女真人分布到黃河流域,這些人在元代則被劃分為「漢人」,結果導致了漢人隊伍的不斷壯大。也就是說,自漢代之後,黃河流域的漢人就不斷補充著其他族群的血液,尤其是北方草原遊牧族群,也使得漢人的稱呼更多的是基於文化的認同而凝聚在一起的農耕和遊牧混合族群。
因此,現在學者往往將夏與跟漢人、漢族等同,但實際上我覺得它應該是指價值觀念、文化相同的一群人,居住在中原地區。住在中原地區並不一定是我們所說的漢代的漢人,不同時期,中原地區的人比較複雜。基因研究的結果也顯示出這一點。
契丹人壁畫
騰訊文化:您說匈奴等北方草原地區的遊牧民族最終「蒙古化」,如何理解「蒙古化」?
李大龍:在多民族國家中國構建的過程中,農耕族群和遊牧族群起到了主要的作用。漢朝的出現實現了農耕地區族群的整合,與此同時北部草原地區的整合也開始了,學者們很少關注。當時遊牧族群的整合是以匈奴的面貌出現的,後來匈奴政權消失了,但遊牧族群的凝聚並沒有消失,而是被鮮卑取代了。
《後漢書·南匈奴列傳》中記載:在匈奴單于逃亡之後,當時有十餘萬的匈奴人自號鮮卑——他們認同鮮卑。應該說鮮卑建立的北魏對遊牧族群的整合也沒有徹底完成,因為後來又出現突厥汗國、回紇汗國以及契丹、女真等對遊牧族群的凝聚,但都不徹底。也就是說,這些政權對草原地區遊牧族群的整合都沒徹底完成,最後完成的標誌是蒙古汗國的出現。1206年,蒙古汗國及其後元王朝的長期統治,不僅將草原地區的遊牧族群帶入了多民族國家的構建軌道,而且經過蒙元長期的統治,草原族群在明代基本上以一個共同的稱呼「蒙古」來參與政治活動——草原遊牧族群蒙古化完成。也就是說蒙元政權的出現,實現了整個草原地區的蒙古化。
草原地區儘管在蒙元時期實現了蒙古化,但其內部的整合依然延續了很長時間,目前蒙古族內部也分成許多不同的群體,顯示著內部的整合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歷代王朝沒有叫「中國」,但「中國」一直存在
騰訊文化:清代邊疆族群,比如蒙古人,是如何認知「天下」的?
李大龍:我給清朝的定性是滿人聯合蒙古人建立的一個王朝,但王朝管轄下主體的多數是我們現在所謂的漢人。
清朝國家防禦,蒙古軍隊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官員的配置,一般來說是滿洲人、蒙古人,滿人當正職,蒙古人當副職,漢人輔助。甚至有些中原官員就是滿人跟蒙古人,沒有漢人啥事。政權建立比較奇特。到清末八旗衰弱得比較厲害,漢官才開始逐漸多起來。
蒙古人承認這個副手的地位。他們認為康熙是他的大皇帝。西蒙古準噶爾曾想跟康熙爭天下,結果他失敗了。另外,滿蒙聯姻是清朝歷史上一個引人關注的現象,孝莊皇太后曾經輔佐了順治、康熙兩代清朝皇帝,其背後我覺得體現了蒙古對清代「天下」的認識:這是滿人主導的「天下」。
騰訊文化:由於族群的不斷凝聚,自先秦至清,中原統治者對「天下」的認知,是否經歷了一個從均質化的「漢文明中國」到「多民族統一國家」的轉變?
李大龍:我認為中國從來就沒有均質化的漢文明。一方面「漢」的涵蓋範圍是不斷變化的,另一方面「漢文明」或稱為「中華文明」也是在不斷發展的。無論是族群的凝聚,還是文明的發展,都處於一個建構的過程之中,「均質化」只是一種趨勢。同時,中國的歷代王朝都是多民族國家,從來沒有一個我們所說的「漢人」的國家存在,即便是我們現在所認為的漢唐王朝也不是單純的「漢族」國家。
秦代實行郡縣制,南部的郡縣後來反覆較多。西南土司統治的區域,到明清後改土歸流,內部的整合過程非常漫長。
清朝入主中原後,採取了一系列的政策來整合境內的不同族群。作為最高統治者的雍正帝親自參與「正統」地位的討論,試圖彌合夷夏之別。其父康熙皇帝廢除長城防禦體系,以解除人為設置的阻礙農耕族群和遊牧族群融合的障礙。雍正、乾隆皇帝在南部地區的改土歸流等重要改革措施,也是為了加快境內不同族群凝聚的過程。清朝幾代皇帝的這些努力,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將境內的眾多族群整合為王朝的「臣民」(國民),是構建多民族統一國家的重要舉措,而這些是今後學者們應該給予更多關注的問題。
雍正通寶背後的滿文寶鈐
騰訊文化:「新清史」強調滿族的主體意識,是不是就看到了夷夏之間的差異性?
李大龍:對於「新清史」我沒有給予過多的關注。實際上早在2008年所謂「新清史」的代表人物歐立德教授就來我們研究所做過一個報告,事後我把發表的一篇論文《「中國」與「天下」的重合:中國多民族國家疆域形成的軌跡》送給了他。儘管我不贊同他的總觀點,但他的一些看法還是令人深思。
所以說,我感覺存在認識角度的問題,他看問題的角度和我們不太一樣了,主要是對「民族」的認識不同,關鍵點還是從民族國家的視角看中國歷史。我認為滿人也不是一個純粹的「民族」,而是一個多族群混合的政治體。清代的八旗裡有蒙八旗、漢八旗,很多成分是非滿族的成分。即便是純種的滿人裡面也有很多其他民族的血統。滿人本身就是整合的結果。
再者滿人分布的區域在漢朝時就不是一個純粹「民族」的分布區域,那裡有很多漢人。清代政權聯合了蒙古人方才建構起來。「新清史」如果過分強調滿人的主體意識,是有缺陷的。
另外歐立德說中國歷史上不存在「中國」,說「中國」這個稱呼消失了很久。我不認同這一點,歷代王朝的國號確實沒有一個叫「中國」,但大一統觀念一直存在。「中國」就是「大一統」的代名詞。
「新清史」對中國歷史的解讀方式,靠滿文文獻很難做到全面。現在翻譯了很多滿文文獻,從實踐看,還沒有哪一個滿文文獻能夠徹底推翻我們現在對清史的總體認識。清朝的檔案裡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滿文,一部分是漢文的,兩份往往可以互對。說漢文文獻是建構的,雖然有一定道理,但也不能因此徹底推翻現有的清史體系。
對於「新清史」,我覺得沒必要過多地去反駁,或者奉揚。關鍵是我們要形成自己的話語體系,不能被民族國家理論牽著鼻子走。
「臣民」「國民」再到「中華民族」,民族國家理論取代傳統族群觀
騰訊文化:孫中山一開始說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但中華明顯不僅僅是漢人的,更多是「中國人」的。況且朱元璋提「驅逐胡虜」,沒有構建一族一國的意思。
李大龍:對。朱元璋眼中的「胡虜」,是把整個北方人都稱為胡人,並不僅僅是說「蒙古人」。孫中山使用「中華民族」是單指漢族,目的是推翻滿洲的統治,後來也意識到問題所在,就提出五族共和。
現在我們說的「中華民族」,與「漢人」這個詞具有相同的性質,都是對不同時期以中原地區為核心的族群凝聚的一個稱呼。梁啓超先生創造的「中華民族」這個詞的稱呼,引起了很大的麻煩。「中華」是中國詞,「民族」是西方詞,有點不倫不類。他一開始認為「中華民族」是指「漢族」,也即漢人,但後來發現存在難以解釋的問題,所以又有了「中華民族」是指稱「中國人」的闡釋。
抗戰時期顧頡剛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蔣介石對此稍作發揮,認為中華民族是一個,但下面有很多族群不是「民族」,它們是類似一個宗族的存在。中華民族是一個大家子,各種民族是兄弟,中華民族是「國族」。他可能是為了迎合民族國家理論做出的提法,所謂「一個民族一個國家」。
但在現在,世界上很少有單一民族的國家。即便是號稱單一民族國家,內部也不是單一民族。現在所謂的單一民族國家,建構過程當中也還存在一個整合的問題。
梁啓超(左),孫中山(右)
騰訊文化:您說在「民族國家」理論傳入東亞之前,東亞不僅存在著獨特的對政權建構和族群凝聚認知的理論,這一「理論」是什麼?
李大龍:天下範圍內,由五方之民轉變為夷夏二元,成為天下大一統的族群凝聚結構。在這種框架內,百姓被分成兩部分人,「夏」已經不僅僅是漢人,他是接受中華文明的這部分人,這裡面包括了我們現在所說的漢人。漢人一旦出現,一直在不斷發展,它的吸納力、融合力比較強。
唐代時出現一個很奇特稱呼——「中華人」。這在唐代律法(《唐律疏議》)、唐詩裡經常見到。「中華人」就指唐朝轄境內的所有人。但是很多人一說起它,就光看「中華」,沒有注意到「中華人」這個群體。古人經常用「人」來稱呼群體,族是「家族」,範圍更小。
這種體系與理論是具有中方特點的。但是我不知道用什麼詞能跟西方民族國家理論區分開來。現在我們這個體系認知全是用民族國家理論,概念都是源自字面。
「族群」本身也是如此。中國傳統用來劃分人種差異的詞彙是「人群」。沒有「民族」的稱呼,古人心中的「民族」是指家庭之類。
所以漢人不是一個現代意義上所謂的民族,它不是一個民族的稱呼。歷朝歷代對他們的稱呼,有百姓、民人、臣民。後來為了跟西方對接,就稱為國民。「國民」的稱呼確實也能跟西方對接,但「民族」這個體系對接不上。
騰訊文化:我們雖然強調「多民族統一國家」的敘事,但在中學教材中,我們仍然難以避免以中原漢族為中心的敘事傳統。往往詳漢族政權,略邊疆族群。
李大龍:從現有的教育而言,有兩個理論主導著我們的教育,一是王朝國家的體系,一是民族國家的體系。
王朝國家體系跟民族國家體系有點類似。好多人通常以統治者是否漢人來確定王朝是哪個族群的王朝,認為國家就是漢人的國家,但這不符合實際,王朝不僅是漢人的王朝。
我們天然地會認為伊斯蘭文化不屬於中華文化,這種認識是非常錯誤的,其實不是,中國文化包括了伊斯蘭文化,起碼包括了我們境內的伊斯蘭文明。
葉淺予《中華民族大團結》
儘管漢族史觀和民族國家史觀主導了我們整個的歷史認知,但是還有一個帽子扣在上頭——多民族國家。談起多民族國家,應該強調不同族群的統一性、融合的趨勢,相比融合的提法,我覺得用「共創」更加合適,即共同構建。目前多民族國家中國是一個尚未完成統一的國家,而與此同時中華民族也尚在建構過程中,其構建過程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所以談起「中華民族」,我覺得用「中國人」的稱呼替代更合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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